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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分。

    一辆轻便马车从永平侯府偏门逶迤而出,车轱辘倾轧过地面时,发出沉闷声响。

    沈澜坐在马车中,脸上是一张薄薄的易-容-皮子,半张脸上还覆盖着薄纱,身上穿了轻薄的纱衣,手腕上挂了很多丁玲作响的银色手链,连脚踝上也是。

    她第一次脱下小丫鬟们穿剩下来的破旧蓝黑色长裙,却是换上了如此不堪入目的舞娘服饰,让她一路上都低着头,不敢吱声。

    楼薄西坐在她身侧,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上上下下打量。

    他甚至勾起她下颌,逼她抬眸。

    沈澜泪眼盈盈望着他,低声恳求他,“……我从未在外人面前跳过这支舞,我怕我待会儿一紧张,会跳错拍子……”

    听听。

    她在说什么?

    堂堂一个王府千金,居然在忐忑担心自己待会儿跳舞娱宾,会跳得不够好?

    她咬着下唇,鸦青色睫毛上,垂下剔透泪珠。

    可是。

    即使是睫毛上,小丫鬟也替她撒上了金粉,仿佛细碎蝴蝶扇动翅膀样耀眼。

    活脱脱一个魅惑舞娘。

    楼薄西似乎完全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只是一动不动望着她,眸子中满是沉溺,满意说,“澜儿,你晓得你有多美么?”

    这一句夸得十分真挚,沈澜刚想害羞低头,却听到下一句嘲讽的声音响起,让她如坠冰窖。

    “到时候一定不会输给萧公子带来的歌姬。”

    他一下子松手,声音带着三分调笑。

    “我说过。”

    “好好跳,别给我丢脸。”

    他声音更冷,刚才车厢中酝酿的柔情蜜意瞬间凝为冰点。

    沈澜咬着下唇,只能点头,“是。”

    约莫一炷香时辰,马车吁一声停下。

    轿夫十分殷勤,拿来马凳,楼薄西看也不看,直接一跃跳下,沈澜却只能乖乖踩着三格马凳下来。

    又忍不住想到小时候,她最娇蛮嚣张的时候,不是让小楼薄西抱她下来,就是……

    她现在都不好意思承认。

    小时候的自己,甚至直接让小楼薄西弯腰,非要踩着他的背下来。

    偶尔被爹娘瞧见了,还骂她,“下回可不许这样了!人家是谋士幕僚家的工公子,又不是家奴。”

    她吐吐舌头,说,“晓得。”

    一转身,却偷偷问小楼薄西,“委屈你了么?背上疼不疼?”

    小楼薄西却只是摇摇头,丝毫不以为意,只说,“我太瘦了。怕你刚才没有踩稳,会摔跤。”

    这样胡思乱想着,已经跟了千歌楼的老嬷嬷,走过了一层又一层的九曲回廊,无数阶梯。

    这千歌楼也不知是如何建造的,仿佛一个迷宫般,屏风后藏着楼梯,楼梯转过又见暗门,出了暗门还有长长的甬道。

    一直到最后一扇孔雀屏风之后,才听老嬷嬷说,“听梅阁到了。”

    沈澜见到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长得倒的确有七分似萧露笙。这为萧公子搂着一个漂亮少女,正拿了一颗葡萄,喂少女吃。

    “哟,终于来了。晚了一炷香呢,该罚。”

    萧公子见了他们,也不起来迎接,眼皮都不抬地说。

    楼薄西却也不见怪,似乎和他很熟的样子,随意指了一处让沈澜席地而坐,他则是与萧公子聊些京城见闻,朝堂争执之类的。

    从新册封的贵妃家世背景到西南的兵防堪舆,一直聊到刑部的冤假错案,沈澜听着刹那间仿佛回到了王府。

    在王府的日子,她也是陪着哥哥们闲聊,剥核桃给爹娘吃,听他们天南地北聊天。凉州虽然地处偏远,再快的快马也要昼夜疾驰月余才能到,可王府的人总有法子探听到京城各种新鲜事。

    谈笑间,就能猜到盐价该涨了,或是该屯粮了。

    就算皇上要颁布什么新政,也能提前一季就猜个八九不离十来。

    那样踌躇满志、谈笑风生的哥哥们,却伴随那一场大火,一起烧成了灰烬。

    恰好。

    这位萧公子聊着聊着,也聊到了南安王府的失火案。

    “上头不让彻查,也不让不查。”

    “案子悬着也不是办法,可一把大火把几百口人烧的干干净净,无一幸免。叫我从何查起?哥哥我是好生烦躁啊。”

    萧公子身为大理寺少卿,每每头疼的都是些凶杀案,可如今才发现这事涉谋逆的案子,才更加棘手。

    “对了。”

    “我怎么记得?”

    萧公子突然挑眉问,“你似乎与南安王府的千金有过婚约?”

    “早被退婚了。”

    楼薄西吐出一声轻笑,又长长舒一口气,“这要感激南安王爷,当着这么多人,把这亲事推的一干二净。如今他们东窗事发,我也不会引火烧身了。”

    “这倒是。”

    萧公子笑起来,斟满一杯酒,“来,为了当初退婚退得痛快,干一杯。”

    楼薄西微笑着接过杯盏,一仰头,喝得滴酒不剩。

    沈澜在一旁默不作声,只偷偷瞧一眼楼薄西的神色。

    这位萧公子大概不晓得,楼薄西越是看似无所谓地提到“退婚”,越是满心满眼都是恨意。

    退婚。

    这俩字,是他心头滴血的刺。每说一声,就是刀尖刺深一分。

    她偷偷瞧他,却见楼薄西也转眸来看她。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她吓得赶紧低头。

    “说到这个,你小子不够义气啊。”

    “我妹妹熬夜绣的小玩意儿,你干嘛不收?”

    “她回来哭成那个样子,做哥哥的看着心疼死了。”

    萧公子嘴上说着心疼,手上也作势要打他。

    楼薄西微笑着偏头让开,推开他的手说,“我母亲是个不好相与的。何必让你妹妹来受苦。”

    “她值得更好的。”

    “这倒也是。”

    “不是我嘴碎啊,但侯夫人……我是说令堂,真的是个疯子,当年居然……”

    萧公子正说到兴头上,一脸忿忿不平的样子。

    却被楼薄西拦住,“嘘,好好的,提她干嘛。”

    “真是扫兴。”

    萧公子立即不吱声,又转眸问,“那你就这么偷偷摸摸养着舞娘,却不好好娶个名门闺秀么?”

    “就算你不急,皇上估计也要给你指婚了。”

    楼薄西不咸不淡,一边拿筷子拨弄着一叠梅花糕,一边说,“你不也是?有了云歌之后,把亲事都推了三四回了。”

    萧公子叹了一口气,“云歌现在算我半个妾室。说是半个,因为我娘非要我娶了正妻,才肯认她这个妾。”

    “可我总担心正妻进门,就会作弄云歌。”

    “她柔柔弱弱的,除了唱歌,啥都不会。到时候怕是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萧公子这么说着的时候,他怀中的女子本来娇笑着陪坐,此刻也垂下双眸,黯然无语。

    萧公子立即低声安慰她,“别急。拖一日是一日,反正今年总是我们的。”

    楼薄西却丝毫没有被他这一番话打动的样子,只是漠然扫一眼沈澜,淡淡说,“我倒无所谓。”

    “娶谁都一样。”

    “她现在连半个妾室都不能算,得霓裳舞跳得好了,我才想想怎么给她一个名分。”

    他声音三分冷漠,三分调侃,还夹着四分俯瞰蝼蚁的鄙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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