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跌撞撞跑出来,不小心撞翻了小丫鬟阿夏手中高高的一叠衣服。

    啪嗒。

    大大小小的粗布衣裳,全都跌落到地上。

    “哎呀!”

    “全都白洗了!”

    阿夏一边蹲下来一件一件捡起来,一边恨恨说,“急着去投胎么?走路不长眼睛的!”

    沈澜顾不得阿夏的呵斥与嫌弃,握紧她的双手,嘴唇颤抖着问,“阿夏,你快跟我来!”

    “你看,这是不是鬼火?是不是囍字?”她匆匆忙忙抓着小丫鬟的手,把她半拖半扯到海棠苑,指着墙上大大小小的诡异红字问,“阿夏,你看到了么?!”

    她胡乱比划着,口齿不清解释着,这“囍”字居然从一个变成了无数个。太恐怖了。

    “哎呀,你也不算算日子。”阿夏挣脱她的手,见怪不怪说,一边掰着手指,一边算给她听,“现在是七月中旬,还有不到大半个月就要八月十五了。”

    “八月十五?”

    “中秋?”

    “中秋又怎么了?”

    沈澜越听也是莫名。中秋节又不是中元节,百鬼横行,肆无忌惮?!

    “我早说了嘛。这个海棠苑是被诅咒的。”

    “每到八月十五晚上,这里就会亮起千百支白蜡烛,有女人哭哭啼啼,还有喜乐。鬼嫁新娘嘛。”

    “每年都是。”

    “我们都见怪不怪了。”

    “【囍】字也是从一个开始逐渐变多,直到八月十五这一天,墙上铺天盖地的刺眼的红色【囍】字。擦都擦不掉。”

    “你今晚撕掉一个,明天一早能冒出十个来。”

    阿夏的声音充斥着不耐烦,仿佛嫌弃沈澜大惊小怪的样子,“小侯爷娶的是女鬼,而且每年都要成亲一回。”

    “但那新娘子死了,因此小侯爷是穿着白色素服来成亲的。”

    “每年这一天回魂的时候,能听到新娘子咯咯的笑声。”

    “她似乎从七月底就会来勘察今年的婚礼筹备得如何了,你晚上若仔细听,就能听到女子的脚步声。”

    “她穿着一双黑色绣花鞋……对,就是你脚上这个款式……”

    阿夏捂着嘴,口齿中发出捉狭的嘻嘻笑声,边说边走远了。

    “骗你的。”

    “鬼话你也信。”

    阿夏看沈澜一张小脸惨白如薄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拍拍她肩膀,笑嘻嘻说,“哪儿有【囍】字呀?你自己头晕眼花了吧?”

    阿夏哼着歌,甩着油光水亮的丫鬟双髻,摇摇晃晃走了。

    仔细听,她唱的是——

    “纸嫁衣,红指甲,头盖骨贴红囍”

    “生死同衾,怨偶永不离”

    沈澜捂住耳朵,蹲到地上。

    她快疯了。一定是疯了。

    晚上,楼薄西没来。

    一连数日,他都没来。

    每天早上起来,她跌跌撞撞跑到小院子围墙上,却能看到【囍】字又多了,隶书楷书颜真卿柳公权,各种字迹不一而足。

    硕果累累的橘树上,明明是黄橙橙的蜜橘,却偶尔在高高的枝丫上露出半个白灯笼。

    小小的。半遮半掩。

    但她分明看到,那个样子就是一盏白灯笼。

    她在长长的信纸上,一行行整整齐齐写下每日见闻,每每写到最后一行,都只有一句——

    “小楼哥哥,你要是能从天越十一年跨越冥河来救我就好了。”

    “我快熬不下去了。”

    她掰掰手指头,算算距离八月十五,只剩倒数三天了。

    她甚至拉着教导刺绣的吴娘子也问过,让她看藏在橘叶后的小灯笼,被吴娘子一顿好说。

    直到晚上,她在橘树下,看到一堆白色纸钱时,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着单薄的胳膊,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又怎么了?”

    “谁欺负你了?”

    一道低沉雄厚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抬眸,看到一身白衣长衫的男子,正皱眉看着她。

    “纸钱!”

    “你看到这些纸钱了么?”

    “别告诉我,你也看不到!”

    沈澜惊得一下子跳起来,双手抓着楼薄西的手臂,指着地上一堆白晃晃的纸钱,问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楼薄西哦了一声,波澜不惊回了一句,“你抓伤我了。”

    沈澜这才看到,他手臂上竟被自己的指甲抓出长长的红痕。

    “……还有墙上!”

    “墙上好多【囍】字!太渗人了!”

    她忙着告状,都来不及道歉。

    楼薄西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皱了皱眉,反问,“哪里?”

    沈澜一下了愣住。

    !!

    囍字呢?

    怎么墙上干干净净一片粉白?

    风吹来。

    橘树下的纸钱随风旋转,纷纷扬扬。

    “那这纸钱总是真的?”

    她匆忙抓了一枚白色纸钱,凑到他眼前。

    他皱眉,嫌恶地说,“扫了就好了。”

    “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海棠苑有一座小祠堂,偶尔飘落点纸钱,有什么好稀罕的。”

    “不是不是……”

    沈澜一下子语无伦次起来,只是双眸凝泪,哭着求他,“快八月十五了,鬼嫁喜娘的日子要到了……”

    “我知道……”

    “我没有资格管你和谁成亲,是人是鬼,我都不配管……”

    “我只是求你,让我搬离这里。海棠苑我是一刻都不能待下去了。”她双腿酸软,几乎站立不住,只是哭泣着求他。

    “什么‘鬼嫁喜娘’乱七八糟的?”

    “你哪儿听来的胡话?”

    “是阿夏还是梨嬷嬷?”

    楼薄西厉声喝问。

    沈澜一五一十说了,边说边低声哭泣。她柔弱身躯在西风中站立不住,几乎是靠在他身上,才勉强把话说完的。

    楼薄西却丝毫没有动容,只是冷冷说,“我会让阿夏滚的。”

    “至于海棠苑,”他揽着她消瘦肩膀,勾起一丝挑衅笑容,十分刻薄说,“海棠苑就是专为你而建的,你还想搬去哪里?”

    她靠在楼薄西冰冷的怀抱中,越过他肩膀,偷偷看墙上字迹。那些恐怖囍字真的消失了,仿佛只要他一来,这个海棠苑就恢复了秋日黄昏静谧又美好的模样。

    “……你大半个月没来了……”

    她小声说。

    话一出口,才觉得万分后悔。

    她在说什么?!

    求他来看她么?

    她这是认可自己的外室身份,望穿秋水只等着见他一面么?

    听话。乖巧。

    和无数个京城被私藏的外室一样,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精心打扮着自己,只为了夫君的回眸一瞥。

    楼薄西轻笑了一下,毫无意外地轻声嘲讽她,“怎么?想我了?”

    “你不是非常讨厌我来么?”

    “妾身没有……”

    她重新用恭敬的语气说话,回到了初时的冰冷距离。

    “哦,是么?”

    楼薄西眨了下眼,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失望。

    沈澜咬着下唇,将楼薄西带到西厢房书案前,拿出一个卷轴、一个纸包。

    卷轴铺开。

    是一幅画。

    画的是楼薄西解下披风,替她御寒这一幕。

    画中二人皆是侧面。

    画中男子,眼眸中有暖意。

    画中女子,眼眸中闪烁泪光。

    “这是你要的画。”

    “……是如今的你,不再是小时候的画了……”

    “可还行?”

    她喃喃着,低声解释。

    仿佛害羞做错事,等着老师批一样,不安搅动着十根青葱手指。

    楼薄西只答,“行。”

    一个字。

    再多也没有。

    沈澜颇为差异,见他面色冷寂卷起画轴,又慢条斯理翻开纸包。

    等等。

    他不夸一下么?

    他说要回礼。

    他明明画了《霓裳艳舞图》来折辱她,还敢大言不惭要回礼,她也好不容易完完整整画了一幅画,笔触满含心意。

    感激他,那一晚片刻的温存。

    即使只有一刹。

    他看不出来么?

    为何如此公事公办说一句“行”呢。

    她咬咬牙,不让自己露出丝毫失望神色,还是面含微笑,指着纸包中的小物件说,“这是你要的璎珞、荷包、剑穗……”

    “吴娘子说只是‘勉强可入眼’,但我怕你催得急,想先给你……”

    “等我下回给你绣更好的……再替了这些。”

    楼薄西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荷包上的荼蘼纹样,沈澜以为他这回总该夸一句了——

    毕竟吴娘子眼光极高,她说一句“尚可入眼”,其实在绣坊里已经是可以卖到好价钱的上等货色了。

    “不如表妹绣得蝙蝠呢。”

    楼薄西却似乎丝毫不懂欣赏一般,只懒懒散散说,又随随便便搁回纸包,胡乱包扎一回,“那就先凑合用着。”

    沈澜看着烛火跳跃,猜不到今晚他是不是又要急着走了,想催他案情又不敢催,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小声问,“……我爹的事,可有眉目了?”

    “怎么?”

    “才送了我这些东西,就急着要收利息了?”

    楼薄西挑眉。

    “我,我不是催你!”沈澜见他脸色冷若冰霜,慌忙摇摇手,啜泣着解释说,“我不过是白问一句……没有进展也……”

    楼薄西却打断她的话,用手指擦去她眼角泪痕,突然颇有兴致看着她说,“倒是有一条线索,但又要你出卖色相了,只怕你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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