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本来一直不肯亲口承认他的婚宴对她的残忍伤害,总是以调侃笑闹的口吻来提到这事。

    可是。

    此刻。

    她不知道三日后的临盆会是一场新生还是死亡,忽然毫无顾忌说了出来。

    她一激动,面色潮红,忍不住咳嗽。

    楼薄西替她拿茶杯,一口一口喂给她喝。

    “澜儿,求你了。别说了。”

    他低声恳求,在她耳畔轻声说,“快临盆了,你想点开心的事好么?”

    “譬如那些热热闹闹的节日,上元灯节,端午节,冬至……”

    呵。

    开心的事?

    那一年上元节的时候,满眼璀璨的烟花?兔子灯追着月色一路撒下银光?

    还是那一年端午节,她故意使坏,在粽叶里藏了一枚酸溜溜的杏子,看着小楼薄西吃得酸掉牙齿,然后她捧腹大笑,还故意说“这是吉兆”“吃到杏子馅的,可是‘三生有幸’!”

    还是那一年冬至时候,他亲手雕刻高仿的双鱼玉佩,小心撩开她长发,替他戴上颈脖?

    沈澜终于忍不住,泪水顺着指缝汨汨流下。

    她恨自己。

    一提到开心的事,居然满脑子想到的全是小楼薄西,这让她对自己十分憎恶。

    **

    三日后。

    厢房中。

    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盆接着一盆热水。

    稳婆进进出出,老中医踱步来回,丫鬟们手忙脚乱送着热水。

    咿呀——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孩啼哭声,整个厢房终于安静下来。

    “恭喜小侯爷。”

    “是个漂亮的女娃子。”

    老嬷嬷抱着襁褓中瘦瘦弱弱的小孩子,拿给楼薄西看,但不让他抱,怕他弄疼了孩子。

    楼薄西只是匆匆撇了一眼,就急着要迈入厢房。

    刚才若不是稳婆拦着,非要说血腥之地,不让他进,否则他恨不得冲进去陪在沈澜身边,看着她生孩子。

    此刻。

    当他迈入房间,看到床榻上满脸汗水,湿漉漉头发贴着额头的沈澜,一下子心疼不已。

    他握着她的手,轻声问,“疼么?”

    沈澜迷迷糊糊晕死过去好几回,又被阵痛一下下扯醒,好容易生下了孩子,刚想睡一会儿,就感到自己被一个滚烫的手掌捏紧。

    “……疼。”

    她说。

    眼角全是泪痕。

    刚才稳婆匆匆让她看了一眼孩子,她只觉得是一个皱巴巴的小可怜,丝毫看不到稳婆口中的“是个漂亮小女孩”呢,这种恭维话。

    “好了。”

    “以后不让你受这个苦了。”

    楼薄西心疼握着她的手,不断亲吻着她手心。

    呵。

    既然是小女孩,必然是要生下男孩子才算传承子嗣的。

    “……没事。”

    “……你的莺莺燕燕妻妾成群们,都等着替你生男孩子呢。”

    她咬牙切齿,露出一个挑衅微笑。

    楼薄西一愣,眼中满是震惊。

    “澜儿?为何?”

    “都到了此刻,你还要说这些?”

    他似乎有点生气了。

    整个人咬着薄薄下唇,一副隐忍怒气的样子。

    沈澜咬着牙,冷笑起来,“……你敢做,倒不许我说?”

    “……滚,我不要见到你。”

    “……让我一个人睡一会儿。”

    这几句话说得分外狠厉,让她精致又疲倦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妖冶。

    楼薄西似乎被她彻底伤到了,却一点都不想放开她的手,只是低声在她耳畔说,“睡吧。我陪着你。”

    **

    整整一个月坐月子。

    沈澜动弹不得。

    小孩子被抱走了,送给乳母养。

    她每日只要不断喝着鸡汤,翻来覆去睡觉就行。很像她怀孕的日子,唯一区别就是小腹里面安静了。

    楼薄西还是寸步不离陪着她。

    她十分厌烦。

    “你要不要筹备一下?婚期又近了。”

    “你家杜葳蕤不会又出什么事罢?我看要是再出事,你俩也挺没缘分的。”

    她十分刻薄,拿他婚事当调侃,丝毫没有拈酸吃醋或是介意的样子。

    “……你想看看孩子么?”

    “我娘现在很喜欢那个小孩子,我说了几次,她都不肯把孩子送回来。”

    “我只好问她,能不能每日把孩子抱过来一炷香时间,陪陪你,然后再送回去。”

    楼薄西眨了下眼,刻意跳过她提“婚期”的事,而是十分轻柔问她孩子的事。

    哟。

    一炷香时间。

    还计时呢。

    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还要算到锱铢必较的地步。

    还挺精贵。

    “小孩子吃得好么?”

    她拨弄着修长的指甲,只随口问。

    “浣儿胃口很好,每日都要两个乳娘才能餍足她。”

    “长得白白胖胖,眉眼逐渐长开了。”

    “似乎眉眼有三分像你,但他们又都说像我多些。”

    楼薄西听她问起,似乎关心小孩子的饮食起居,立即仔细回答。

    “哦。那就好。”

    “不用看了。”

    “她吃饱穿暖就好。”

    “反正是你们楼家的孩子,和我也无甚关系。”

    她手上拨弄着,仿佛这孩子完全比不上她修剪尾指指甲来的要紧。

    “沈澜!”

    楼薄西连名带姓喊她,声音大了起来。他似乎咽不下这口气,双眸泛红,低声喝问。

    “有你这样做母亲的么?”

    沈澜挑起薄薄两片柳眉,反唇相讥,“你凶我?”

    “是不是要我提醒你,按照你们楼家的规矩,这孩子是贱妾所生,将来只能喊我姨娘,反而是要喊正室杜葳蕤做娘亲的?”

    “你说我做母亲?我做哪门子母亲?”

    下人们来送滚烫的热水,听到里面的争执声,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大概挺后悔挑了这个时辰来送热水。

    沈澜看一眼颤颤巍巍,手脚发抖的翠羽,忍不住笑起来。

    她挣扎着把翠羽拉到楼薄西跟前,微笑着说,“翠羽可是想睡你很久了,你别辜负了人家。你现在也不用担心惹我生气,会保不住孩子了,大可以三妻四妾热闹起来。”

    翠羽吓得不行,眼眸中含泪。

    她疯狂比划着。

    哭着求饶。

    她跌跌撞撞逃出去,仿佛逃离一个魔窟一样,连手上的热水也泼翻了一大半。

    楼薄西眼眸中满是震怒,低声说,“你这个疯子。”

    沈澜等着他摔门,拂袖而去。

    “哦,对了。”

    “翠羽这么低贱的下人,是配不上你的。”

    “你还在等尚书府的千金下嫁呢,”

    沈澜眉毛轻挑,露出讥笑。

    楼薄西却只是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就着剩下的小半盆热水,替她擦身。

    “……你月子不好好坐,是要落下病根的。”

    “……别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好么?”

    他擦着她背脊上湿淋淋的汗水,再轻轻抹去她额头上的汗珠。

    沈澜看着他这么温柔的举动,倒觉得自己疯疯癫癫宛如半个泼妇一样无理取闹。

    又想着这无非是一把温柔刀,要不动声色磨平她的棱角——

    让她逐渐接受贱妾这个身份,后半生蹉跎在侯府后宅,沦陷在宅斗漩涡中。

    不得翻身。

    !!

    不!

    绝对不可以!

    可是。

    她如何才能获得逃离侯府的机会呢?一年前差点要赴约伽蓝寺,却被突如其来的女儿打乱了计划。

    一年后呢?

    那个青衫背影还会在廊檐下等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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