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知道自己失去先机的时候,有些惋惜,但更释然,心底升起一丝隐秘的好奇,齐沐白的底牌简直深不可测。

    如果没有齐沐白及时看出线索,虎啸镖局的信誉全失,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找他们走镖,哪怕最简单的信镖也轮不到他们。

    明溪和虎啸镖局厮混那么久,活生生蹭到一身勉强过得去的功夫,她自然盼着镖局越来越好,镖局的生意好了,她才能打听到弟弟的消息不是?

    衙门外围着一圈衙役,明溪是苦主家眷,认出明溪后便默契地放行。

    堂外,齐沐白一袭青衫隐在人群,颀长的身形在人群尤为出挑,见明溪进去,视线飘地扫过她,落在堂上跪着的几个男子,眉头微微一皱。

    这些人太慌乱了,每个人都在发抖,县令只是抬抬袖子便打颤。

    仿佛县令口中每一个唾沫星子都是催命符,可不该如此,他们既然敢犯事,需知后果只是流放,交些银子更是须发无损,何至于怕成这般模样?

    周围的百姓都在等着看这场热闹,青州的商贾众多,谁都怕镖局押送货物有失,见赵守义上堂,众商贾更是群情激愤。

    县令一拍惊堂木,喝问出几人的姓名籍贯后,便让苏氏指认有无见过他们。

    苏氏只好结束对明溪的眼神官司,端正跪姿之后,她只看了一眼便指出两个人,“他,骗我们说他去集市卖草鞋,从崖口踩空才摔下来,镖师给他一瓶伤药,询问过崖口上的情况才分道离开。”

    那人羞愧地低下头,“对不住,明大东家。”

    苏氏又指向另一个人,“他,跟着跳下来,说是卖草鞋的兄弟,为了拉兄弟才滑下来,队里的镖师还帮他捡洒了的米!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知道崖口有埋伏竟还有意隐瞒,你可知道你们的私心害了镖局上下多少张嘴!”

    苏氏厉声指责,慑得几个人登时软了身子准备求饶,然而一个刀疤脸男子咳嗽一声,几人又挺起腰板,“县令大人,我们都是奉命行事,有人传消息才敢起心思呀。”

    刀疤脸男子,方才曾应下王留的名字,从身上拿出一张字条还有一块令牌,“大人,此物是虎啸镖局的镖师暗中送来,他说虎啸镖局有一些不清不楚的生意,可他人微言轻,很难将证物呈上,这才找上小人出此下策,只求让大人能够当堂对证,给赵贼打一个措手不及!”

    顿时情况反转,满堂大惊,人人喊打的贼寇成了告状苦主,劫道只是为了将证物稳妥呈上的权宜之计。

    至于那批货?只是县太爷功绩的垫脚石罢了。

    齐沐白唇线抿成一条缝,抓着踏雪银霜般的鬃毛的手指微微蜷缩。

    被弄疼的马儿发出轻微的嘶鸣,收到主人的视线后瑟缩着闭嘴,还委屈地用前蹄扒拉齐沐白的衣角。

    齐沐白恍若未觉,漆黑如墨的瞳孔全无笑意,有一句话赵聪没有说错,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此番王留敢当堂翻供,必定有县太爷的手笔。

    就看叔父能够从县太爷身上查到什么了。

    县令当即冲着赵守义怒目而视,伸手接过字条看完后一拍惊堂木,“大胆赵守义,胆敢勾结私盐贩子,借着走镖的名义贩卖私盐,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明溪瞳孔微微紧缩,她自是相信虎啸镖局不可能倒卖私盐,可是为何会冒出来这些证据?镖局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那个镖师也承认此事吗?

    她自小失了爹,赵镖头的纵容与教导弥补了她缺失的父爱,而此刻磊落豪爽的赵镖头只是缓缓弯下腰,双手伏地。

    “草民冤枉,草民无罪!”

    县太爷开始盘点证据,有瓷器碎片中夹带的私盐,有镖师留下当作记号的瓦片,有事成后几人从镖师手中得到的几个私盐贩子的回信,一桩桩证据犹如烧红的铁钉,将虎啸镖局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明溪很想辩解,虎啸镖局若是有心发黑心财,又怎会将关键信件交到一个镖师手里,这手法简直好笑。

    然而不等她想好理由,县太爷已经捧着茶壶宣布退堂,衙役们立刻上前收押赵家人。

    “等等。”

    明溪心说若是让县太爷宣布结案,日后翻案只能告到青州府衙,一个衙门有一个衙门的章程,届时又会生出许多波折。

    身后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同时响起,“大人且慢。”

    齐沐白拿出一枚令牌,递给衙役,不知他耳语了什么,那衙役的腰板一下子软了,甚至抬起手臂想要搀着齐沐白过去。

    齐沐白不动声色地避开,揖手道:“容在下攀一句师门,大人外派出京已有三年,元安师伯常是挂念,听闻在下游历经过此地,特地修书托我送来。”

    读书人看重师门,县令当即摘下乌纱帽起身相迎,“无妨,那信呢?”

    齐沐白摊手,“丢了,走的是虎啸镖局的信镖,似乎正是瓷器案发的那日。”

    明溪心中升起一丝希望,齐沐白扯出县太爷的师门,至少不至于让虎啸镖局的案子草草结了。

    “谁说我们家丢的只有瓷器?我也丢东西了,说不定就是他们手脚不干净,捡回家了,这是我留的镖单,大人请过目。”

    商贾买了镖,双方会各自保留一张镖单,作为凭证,但镖单并非谁都有资格开,须得镖局两个当家的盖上私印才作数。

    明溪废了好大功夫,才从赵聪手中换来一张空头的镖单,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她不敢看苏氏严厉的表情,猫着腰将镖单上交,心里还盘算着怎么找赵聪再要一张。

    县令一时间接到两份‘状纸’,摊着手呆站片刻,只能下令将赵家人收押,衙役们尽量追缴明府丢失财物。

    明溪起身时,膝盖一软,险些没站住,幸好一柄扇子及时托起她,齐沐白似乎在沉思,俊秀眉眼藏着一汪墨潭,见明溪站稳后便施施然退开。

    明溪顾不得说什么,她已经感觉到苏氏想吃人的目光了,她当即认罚,“娘,我回去就抄《女戒》,然后关禁闭,您不用费事。”

    苏氏咬着后槽牙,“翻倍!”

    齐沐白守在旁边,看着母女互掐,稀奇地发现明溪瞧着跳脱,认错的话总能说到苏氏心坎里,只是明溪的乐子哪是一般人能看的?

    明溪指着齐沐白道:“齐公子还是县太爷的同门呢,学问高深,可他也没嫌我多事呀。 ”

    齐沐白面上一僵,拍拍踏雪往后退。

    苏氏:“那是因为沐白是君子,不吐恶言,我真得帮你找一个夫子,好好教你,何为女德,沐白,你的学问好,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齐沐白额头带汗,笑意勉强,“伯母,我与明姑娘年岁相仿,恐怕不合适。”

    苏氏道:“商贾之家没那么多规矩,这丫头现在就佩服你,劳你费心了,如果她有不到之处,你尽管告诉伯母。”

    齐沐白抬头看天,语气无奈,想到他才来青州几日,明溪已经掺和进不少事里,他突然能够理解苏氏整日跟着镖队走的原因。

    可他能够听出苏氏的言下之意,说是让他当夫子,实则只是想让他盯着明溪的一举一动罢了。

    他又岂能不应?

    齐沐白回到住处,自行囊拿出一个卷轴,在上面写写画画,时而皱眉沉思,他思考时总会用食指点着桌案,发出规律的声音。

    少顷,一只鸽子停在窗棂,扑翅声惊动了屋内静坐的公子。

    他取下纸条,提笔回复,似是了结一桩心事,这才抬头看向刻漏。

    房顶传来瓦片拨动的声响,齐沐白却毫不意外,捏着眉头道:“你打算在房顶做窝?”

    屋顶的人又拿开两片瓦,“不待在高处,我怎么看清周围的动静?这房顶又潮又硌人,改日给我加一床铺盖。”

    齐沐白少见地没有与他调/笑,“虎啸镖局的线已经布局多年,赵舅父谋事周全,青州一十八县皆有据点暗伏,只有流经清月、慧安县的辉河能承担河盐的产出,可忠伯派人查过,至今没有头绪。”

    房顶的人打了个哈欠,见周围没人,手掌拢在嘴边,“沐白,哥哥最近手头有点紧,找不到住处,要不你出钱采买些木材,再来一套蚕丝被,我在房梁上搭个板子,放上铺卷凑合几天。”

    “吉安。”齐沐白打断,“你今晚住牢里。”

    “什么?”吉安惊叫一声,猝然翻下来,哭丧着脸,“就算大牢不收房钱,也不至于这么狠心吧?”

    齐沐白推窗,笑得云淡风轻,仿佛让贴身小厮住大牢的话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示意吉安附耳过来,后者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一脸不情愿地贴过去。

    然而下一刻,吉安面色严肃起来,“我这就去守着赵家人。”

    明溪回到府里,立刻收拾东西,她打算去相国寺住几日,她以往没少被苏氏发配去相国寺修身养性,早已是轻车熟路。

    不料踏出小院的门,便与齐沐白撞个正着。

    齐沐白抱着一摞书卷,骨节匀称的手背自袖外露出一截,面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明姑娘,这是?”

    明溪抿抿头发,眼神闪烁,“我知道这次闯祸惹娘生气了,所以自请去相国寺抄经书,省得在家惹娘再动肝火,齐公子,我这次没做错吧?”

    齐沐白笑着叹息,“只要诚心,在何处都可悟道,正巧我明日要去相国寺,一道送你过去。”

    他扬扬书卷,“今日先讲《女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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