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沐白垂眸,果然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阴谋。

    既然她愿意去,那便去吧,无论如何,总归他不会让明溪真的出事。

    不过这个二狗没必要跟着,若是不慎暴露了他的身手,只怕更麻烦些。

    齐沐白低头看看衣襟的血污,眉心嫌弃地蹙起,他压下心头的烦闷,纵身朝着明溪离开的方向追去。

    明溪让二狗带路,拐过几条土路,忽然和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撞个满怀。

    她本能想要使出擒拿,可凑近那人时,鼻端传来血腥味和皂角味混合的异香,很熟悉。

    明溪不可置信地抬头,只看见那人凌厉的下颌线。

    齐沐白一言不发地拽着明溪朝关押村民的方向走,很快将二狗甩在后面,他的掌心有些粘腻,蹭上不少明溪手上的泥沙。

    火光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明明暗暗,但明溪却看清他干裂的唇角,约莫半日没进过水了,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带着血污,幸好他步伐稳健,看来没什么伤势。

    她跟着齐沐白,不需要低头看路,因为齐沐白在前面开路,她只要走在平坦的地方就好,明溪忍不住握紧对方的袖子,潋滟眸子透着喜悦。

    关押村民的房子没着火,但看守的人少了大半,齐沐白和明溪四处看过,没有可疑的人,“南边有一个湖,整个村寨靠着湖汲水,我猜测他们运东西上山会走水路,咱们将村民送到湖边,再抓两个看守带路。”

    明溪点头,趁乱掳走两个看守,和齐沐白会合,一行人往湖边走。

    “那边什么动静?”有人看见了。

    明溪一咬牙,对齐沐白道:“我得留下来拖延一刻钟,你们先走。”

    齐沐白不悦地皱眉,“不妥。”

    但明溪坚决道:“如果有人通风报信,咱们一个人都跑不了。”

    她推开齐沐白,转身离开,不远处的火势已经蔓延到关押点,也有看守围过来救火。

    明溪已经暴露了,无人接应的话根本无法脱身,但这件事没有别的办法,她深呼一口气,用树棍再次点燃几处屋子,“你们立刻下山,否则山火烧起来,谁都跑不了!”

    村民们上了竹筏,他们扣押着几个看守,负责带路,等人全部上竹筏后,他们不约而同看向齐沐白。

    齐沐白淡淡道:“后会有期。”

    “您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有人问道。

    青衫公子已经转身朝着火光旺盛的方向走去。

    鬼村的村民说不出话,半晌喃喃道:“他们为何要替我们去死?真的值得吗?”

    山风呼啸,却不闻人声,他们只能看着齐沐白的身影消失在浓绿的树林里。

    本该‘慷慨赴死’的齐沐白负手立在一处山坡,看着底下明溪和芦苇山众人的交锋。

    他在等人。

    不多时,吉安踩着树梢赶来,看见齐沐白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齐沐白挑剔地打量一番他的装束,被酒味和脂粉味熏得皱眉,放弃和他换衣的打算,“李员外和白眼狼抓到了吗?”

    吉安微怔,摸着下巴好奇道:“你居然会对刘茂起这种称呼,这可不像你,以前咱们游历时碰见的混人多了,也没见你多讨厌谁。”

    齐沐白瞧着底下的战况,见明溪身边有空挡就出手,“把那两人给明溪送去。”

    吉安瞧他片刻,笑了,“小主子这是帮她出气呀?”

    此人气质独特,笑得越欢,越是欠揍。

    齐沐白也笑,“打人出力靠你,功劳归我。”

    一个看守拿了兵刃,眼看着杀红眼,齐沐白拿了弹弓,连发两颗石子,正中虎口和肩膀,见危机解除,他才道:“李员外的野心不小,不声不响包了整座山头,必定所图不小,可青州地界只有这么多,他当真能容下明珠商行?”

    或许青州巡盐使对明珠商行发难就是一个信号。

    当然他也有私心,以明溪的报复心,想必会有一阵子针对李员外,顾不得缠他。

    吉安很快想明白,忍不住骂了句卑鄙。

    “你既然知情,不妨相助明溪,免得她势单力薄被欺负了。”齐沐白淡淡开口,用锦帕擦拭汗湿的脖颈,总算清爽些。

    吉安嘟囔道:“卑鄙,居然指使一个弱女子出头。”

    齐沐白淡淡看过去,吉安的声音弱下去,但还是不服气,“我是签了卖身契,当你的侍卫,那也不妨碍我鄙视你们这些玩心眼的。”

    “扣一两银子。”

    “.......算你狠。”

    吉安下去帮忙,他走的时候故意狠狠跺一脚树枝,想要把卑鄙某人震下去。

    齐沐白解开手上的绷带,自顾上好药,这才有些疲惫地靠着树干休息。

    明溪挑翻一个壮汉,忽然察觉身后有拳风袭来,她立刻后仰躲过那人的招数,然后抬腿踢中另一个围过来的男子。

    忽然她感觉那些人的攻势缓和,三两下就被撂倒好几个,明溪诧异看过去,就见吉安冲她笑,“真能撑,赶紧找个地方躲着,这边你不用管。”

    吉安挡在她身前,明溪见帮不上忙,索性盘腿坐下,她这才感觉到身体各处的疲惫,汗水顺着下颌滑下时,碰到细小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但明溪仍然警觉地握住长刀,那是在芦苇山的看守手中夺过来的,上面染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看着吉安出招 ,隐约看出和赵镖头教的功夫路数差不多,但吉安用起来更灵活,她看得认真,直到吉安收招,她才意识到周围无人了。

    “见到你家公子没?”明溪撑着长刀站起来。

    吉安双手枕着后脑,不咸不淡道:“见了,他先跑了,留咱俩对敌,公子还说了头目关押的位置,我带明姑娘过去。”

    李员外和刘茂见村子起火,没摸清楚是谁捣鬼,但他们都不愿让辛辛苦苦掳来的人质落到外人手里。

    “这里不能留了,得让鬼村的人转移,清水县县令被查之后,鬼村的事一直派人按着,怎么会突然被人摸到这里?”李员外跑不动,找了个柴堆躲起来喘气。

    刘茂找了水送过来,却被李员外一脚蹬开。

    四处都是乱的,他们的老巢被人捅了,虽说跑出去不难,可那些好不容易得到的线报全折进去了。

    正懊悔着,头顶传来一道男声,“两位大人想找失物吗?”

    李员外抬头看去,却见一柄刀架在脖子上,“不过李员外可要吃些苦头。”

    手腕翻转,刀背敲在脖子上,李员外登时晕了过去。

    闭眼前他看见刘茂连滚带爬地跑了,而未曾露面的男子没追。

    再次醒来,李员外的喉咙仿佛被火烧过,吸入太多烟灰之后他整个人都干渴地要命,但四周漆黑不辨时日,他也只能熬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两道不同的脚步走近,其中一个人蹲身扯下蒙眼的面巾——

    “李伯伯,怎么是你?”明溪惊讶。

    李员外也是惊诧,憋了半肚子的脏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明溪用火折子看看他的衣服,又看看鞋底,肯定道:“你在山上走动过,你不是被人抓来的。”

    李员外刚想好的措辞被噎回去。

    他乞求地看着明溪,“快给伯伯松绑。”

    明溪狐疑地看看绳结,没理他的要求,只是笑着歪头,“李伯伯最会赚银子,这山上有什么发财的机会,不如带我一起?”

    她展现了好奇,就是在向李员外要一个解释,也是在打消他的怀疑。

    明溪的性子跳脱,凡事喜欢刨根问底,若是不问才会让李员外起戒心。

    李员外狼狈地歪在地上,他勉强翻过身,但看明溪没有帮忙的意思,他只好砸吧嘴,眼珠转几圈,“明溪侄女,我也是没办法,我家的货被劫了,人藏到山里不露面,我能有什么办法。”

    明溪没有拆穿他,而是说起她在山上的见闻,她在隐晦地告诉李员外,她或许发现不少的马脚。

    所以李员外会编出什么借口来糊弄她呢?

    明溪装作这才想起来给李员外松绑,慢吞吞地解开绳子,扶着李员外往外走,“李伯伯,这里乱得很,肯定找不来马车,好在我带了随从,已经去找驴马。”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烧毁的横梁,明溪故意将李员外带到关押村民的地方,还皱皱鼻头,“来的时候看见这里有不少人,也不知跑哪去了。”

    李员外胡子一抖,有些不自然地讨水,可明溪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应该已经跑掉了,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鬼村人,李伯伯还不知道吧,那个村子就是纸行行首刘茂的亲族,因为村子里经常有人一夜失踪,才成了鬼村,你说我把这些人的下落告诉刘茂,会不会讨来酬金呢?”

    明溪一番话,看似是姑娘家的玩笑话,实则在告诉李员外,她已经把鬼村的事和刘茂联系到一起了。

    她笑吟吟地说完,吉安牵马过来,后面拉着装柴的木板车。

    几人坐上木板车,李员外是长者,也是伤者,理应坐在最里面的,吉安铺了一些干柴。

    等李员外拖着肥胖的身子挪到最里面,吉安眼疾手快地把干柴抱走,“小姐,您是女子,身子骨弱,小的可不敢颠着您,这一路石头多着呢,碰一下就是一道淤青。”

    此刻众人都坐好了,李员外眼巴巴看着稻草堆,吞吞口水坐下了。

    李员外和刘茂坐在一侧,明溪坐在两人对面,几个帮工夹在中间当缩头乌龟。

    “李伯伯,在山上吃的好吗?谁照顾您呀?是刘茂吗?”

    明溪开始套话。

    李员外示意刘茂别乱说话,这才挤出和善的笑意,“这也是没办法,我和刘茂去谈买卖,经过这里不知怎么就被抢了行囊和马,里面有好几百两银票,我们当然不能这么走了,就......”

    “就来了?找到你们的行囊了吗?”明溪问道。

    两人卡壳。

    明溪又给台阶下,“没关系,勇气无价,两位这一趟赚了。”

    李员外和刘茂只能苦笑 ,他们的东西没找到,费尽心思抓来的人又被放走,万一有人指认,很有可能牵连到他们身上。

    几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两个时辰后,木板车停下。

    明溪客套说送李员外回去,自然被拒绝,李员外焦头烂额,恨不得长翅膀飞回去,剩下的帮工也跟着李员外离开。

    只剩下刘茂和明溪的视线对上,刘茂眯着眼试探,“明姑娘不如先去塌下,包扎一番,我家才买了一个做活的丫鬟,稳当着呢。”

    明溪打量他一眼,嗤笑道:“有心了,有空带着你家丫鬟回鬼村给几个老头老太太捶捶腿。”

    也许是山上的烽火点燃了她心中的血性,明溪不觉得累,一身火气直冲刘茂面门。

    “你这女娃娃......”

    “阁下对女娃娃客气点,须知她好歹站着从山上回来,阁下呢?”齐沐白牵着马站在街角,他已经换了一身簇新的青衫,头发微湿。

    明溪转身,惊喜地唤了声义兄,小跑过去,“跑得挺快呀,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

    齐沐白听见义兄二字,下意识皱眉,他伸出扇子抵在明溪额头,朝后一推,“躲远点,脏。”

    随即指着明溪手肘的伤口,看向刘茂,似笑非笑,“刘行首还在啊,刚好齐某想知道明溪的伤势从何而来,刘行首见多识广,说说看?”

    刘茂脸色一沉,“与我无关。”

    说着就要走。

    “刘行首,药钱不能免,毕竟共患难一场,明珠商行的东家必定登门盘问,大家在一个地界行商,总要留几分薄面。”齐沐白淡淡道。

    刘茂很想说,他也刚刚从山上逃回来,他也负伤了啊!

    但眼前的青衣公子的态度让他心里没底,他不能得罪明珠商行,否则行首之位就该换人了,况且......

    他若是表现得太过决绝,不给明珠商行的少东家留面子,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他看不惯明溪背后的明珠商行吗?

    念头只转过一瞬,刘茂换上谄媚的笑容,从身上摸出几张银票,“是小的忘了规矩。”

    齐沐白接过银票,面色转冷,微一颔首便拉着明溪离开。

    明溪回来的路上心思有些乱,想不通该去哪,明府绝对不能回,让娘看见这一身伤,她以后再难出门。

    可回镖局也不行,会让几个同伴揪心,且赵镖头性情耿直,必定会按照契书写的,赔偿三百金。

    她不能这么坑人。

    一路上她强迫自己放空思绪,全靠齐沐白引路,根本不记得拐了几道弯。

    直到齐沐白开口,才唤回思绪。

    “开门,我兄妹二人身上带伤,不要让我们死在贵店门口。”

    明溪回神,抬头看看门匾,是一家客栈,已经打烊,但齐沐白却将她带到这里。

    “这里打烊了。”明溪扯扯齐沐白的袖子。

    齐沐白不理会,继续敲门,片刻后店小二揉着眼睛开门,刚开门就被一张银票拍在脸上。

    “要两间上房,热水和伤药送到房里,再做两碗素面,找一身干净衣服,最好是女子的衣物。”齐沐白言语还算温和,但若是吉安在此,便能明白他在生气,他甚至觉得店小二太没眼力见,直接将店小二推搡到一旁。

    店小二还没清醒,但明溪身上的血腥味将他吓得一激灵,连忙领着二人去了天字房,然后躬着腰带门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明溪站了会,摸索着去拿桌上的茶水。

    房间里一片漆黑,明溪找出火折子,烛光照亮眼前的一方空间,她提起茶水的手有些发抖——脱力了。

    “怎么不喝?堂堂女侠总不能还要人喂水?”齐沐白点了烛台,放在桌上后袖手坐在一旁,眉眼低垂,话却带刺。

    明溪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她被挤兑了?

    齐沐白撩起眼帘,两人用眼神交锋片刻,齐沐白忽然摸摸脖子,轻轻嘶了声,那里有一道血痕,大概被树枝挂的。

    明溪扁扁嘴,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再次试着拿杯子倒水喝。

    一声叹息传来,“我已经托人给赵聪去信,讲明你我二人无碍,只是路上见到好玩去处,打算逗留三日,咱们趁夜投宿客栈,不会被轻易发现,你好好养伤,苏伯母那边我去安抚。”

    齐沐白执起茶壶,白玉般的手指多了好几道擦伤,却不减风度地用手背试了水温,才推到明溪面前。

    明溪看着他手上的伤,片刻后垂下眼睫,“哦。”

    房门敲响,齐沐白起身,是店小二送伤药和饭菜上来。

    “二位客官,我找了一身婆娘的衣物,她做活多,衣服有些磨损,您先给尊夫人将就着,明日我让婆娘去成衣店给尊夫人挑一身。”店小二殷勤道。

    屋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明溪一口水堵在嗓子里,呛得说不出话。

    齐沐白淡淡朝屋内看了一眼,没接伤药,对店小二道:“去找个妇人过来服侍。”

    服侍?难道这两人不是夫妻?店小二这才意识到叫错了人,连忙在嘴上拍了一记,转身回房间叫了妇人上来。

    齐沐白侧身让妇人进去,自己在走廊守门,身上的伤口传来轻微的刺痛。

    料想明溪身上更多。

    他扯扯嘴角,略微自嘲地笑笑,也许如明溪一般天不怕地不怕,龙潭虎穴也敢闯的性子,才是舅父口中,值得别人追随的样子。

    明溪见陌生妇人进来,先是警惕,看见她手中端着的伤药便明白,是齐沐白安排的。

    她褪下衣服,趴在床上让妇人帮忙上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妇人不知道两人的身份,但她和店小二一样,觉得夜里还能同行的必定是夫妻,遂笑着宽慰她,“小娘子和官人感情真好,连茶水都准备妥帖,怕您夜里口渴。”

    明溪心头一跳,肩背紧绷又拉扯到伤口,瞬间疼出一声冷汗。

    她的脸贴在枕头上,看向齐沐白透过窗纸的背影,无奈笑笑,“大姐别乱说,那是我兄长。”

    妇人恍然,语调带上揶揄娇羞,“我还以为那是你官人,怕笨手笨脚弄疼你,才唤我来,原来你们是兄妹啊,那以后做你嫂子的人可享福了。”

    明溪跟着点头,那人只是看着,就让人想起松风明月,肩宽腿长,看着就养眼,她笑着问道:“大姐没和他相处过,怎么知道兄长是个好的?”

    妇人理直气壮,“长得俊呐!”

    明溪:......大姐真是性情中人。

    说起来她未来的夫婿是齐沐白的挚友,但他从没提过周启航的为人,或许两人能成为挚友,说明周启航和齐沐白的性情差不多?

    明溪只是想想,心里无端对素未谋面的周启航多出一分好感。

    她盯着齐沐白的背影,天马行空地想,周启航会为她备上夜里的茶水吗?会纵容她出门,为她惹的祸兜底吗?

    如果他会,那嫁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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