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十九年暮春三月

    宁园

    第一次春雨落下来。

    雨丝像一层层细密的薄纱倾斜地织着。透着不远处的翠竹,清幽怡静。

    书房内的玄衣男子手握着一封庚帖,身子渐渐颤抖。忽然,他拂袖一挥。案桌上暗黄的卷宗连同那白底青花的茶盏一齐失去了重心,接二连三,滚落在地。

    东西碎了,乱了。

    可那庚帖还紧紧被他攥在手中。

    满地的狼藉叫一旁的立着的小厮吓得不轻。文风看着自己主子,大气都不敢再喘上一喘。

    两年了。自己这两年间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主子。

    玄衣男子的胸口起伏着,心底翻涌而上的情绪仿佛巨兽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怎会看错?

    他一双眼依旧紧盯着手头那张薄薄的朱红,目光涣散:“文风……”

    叫“文风”的小厮朝前两步,似是想听清主子到底在说什么。

    玄衣男子抬手压在心口,陡然觉到喉头一股子腥甜。整个人朝前缓缓栽了下去。

    这初春的细雨一连下了两日。

    王府派来的御医前前后后跑了数次,脉象探了又探。只道是染了普通的风寒。

    人烧了一日,用了药,应是没什么大碍。

    可到第二日,人才醒来。

    文风跪在主子床前,哭得像个姑娘:“公子,您好好吃药成吗?可别再吓唬文风了。”

    一旁的女眷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男子穿着的白色中衣。透过垂挂的帐幔,隐隐能看出清隽英气的五官轮廓。他躺在那儿,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她怎么样了……”

    听到这忽然脱口而出的问题,文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男子的双眸像是蒙上了一层霜,语调缓慢而沉重:“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

    一旁的小厮挤眉弄眼了一番,提醒文风道:“姑娘还在。”

    “哦对!她还在外头呢。”文风心中打起了鼓。

    整个屋子都静得针落可闻。文风跪得双膝发软,才再度听见主子开口。三个字,轻得颤抖,“让她走。”

    小厮们作鸟兽四散而去。

    文风端详着主子的脸色,犹豫了半晌,道:“公子,姑娘跪了两日了。万一冻着了……”文风越说越心虚,背后湿了一片。

    男子从榻上起身。拒绝了搀扶,缓缓走到玉案边坐了下来:“若还不肯走,便随她去罢。”男子  背微驼着,垂下眼眸,叫人看不出悲喜。

    文风并未深想,只是紧绷的心瞬间落下了大半。

    出了书房,被迎面匆匆赶来的风音撞了个正着,风音歉意道:“文风哥对不住,外面那个姑娘。”

    “怎么回事?”

    “府里人去赶了几回都没成呢。你说……”

    女眷小桃路过前院,见宁园大门口围了好几个人。

    其中一个从前头折了回来,脸上难掩无奈。小桃喊住她,细声问了句:“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小桃姐姐还不知道?”女眷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凑近了小桃,“那个来找公子的姑娘长得挺标致的。前天一早来我们这儿便一直跪着。”女眷将手掩在唇边,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因为公子不肯见,你说,万一晕倒在门口这多难看呀。”

    小桃问:“公子知道人在门口?”

    “怎会不知?”她拉过小桃的袖子,将她扯到一边,“姐姐你这几日在张罗前头的事不知道这其中缘由。公子看了那姑娘带来的东西,像是什么信吧,看完直接病了。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那姑娘一句。方才醒过来就马上吩咐我们赶人走了。可这人就是赖着不走。他们都在说……”

    “说什么?”小桃眉头轻皱。

    “说这女的怕是想缠上我们公子。做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儿呢。”她说得眉飞色舞,透着仿佛亲眼所见一般的得意。

    小桃低声警告:“这种事不好乱说。”

    “哎,姐姐你还是这么一本正经。”女眷似是觉得两人说不到一块去,道了别便往前去了。

    霎那间,一道雷光忽闪而过。嘈杂声从议论那个女子到议论阴晴不定的天,终是没个清净。

    可真正一场暴雨落下来的时候,反而一下静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似的忙碌了起来。也没有人再去议论外面的女子。

    阴雨下的景像蒙上了纱。庭院光线昏暗,南风挟着潮气潜入,灯笼下的长穗摇摇欲坠。整个院落都冷清异常。

    小桃一面走,一面掌着灯,眯起眼才模糊地瞧见走廊尽头有个人。

    近了两步,才见屋檐底下一名玄衣男子持伞静站在那里。小桃略带迟疑唤了声:“公子?”

    男子微微昂首,像在看雨,又不像,“她还在么?”

    小桃微微一愣,点头道:“公子,她还在的。”

    “一直在?”

    “嗯。”小桃离他几步之遥,侧眸看过去。

    男人玄色的长衫,身姿颀长,如松如竹。脸上是病气带来的苍白,叫他本就深刻的轮廓更加分明。漆黑深邃的眼瞳之中不知坠了什么情绪,如同藏着化不开的薄雾。

    小桃看得有些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再低头时已红了脸。

    他没再说话,四周静得唯有雨声。

    男子的身影在偌大的庭院中愈发清冷,好像稍有不慎便要融进了那黑夜里似的。小桃想,很少看到公子这般落寞。以往的公子是克制的,甚至有些不苟言笑。旁人极少能从他这双眼睛里看出什么情绪来。可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叫她不得不联想到那外头的那个女子。

    小桃一面想着,一面提着灯。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雨声渐重。即使有伞依旧湿了衣衫。

    他一步步走到那扇大门前,抬手,轻轻推开门。只一眼,便瞧见了雨中跪着的那个模糊的影子。

    她的衣衫贴着她纤瘦的身体。那一双眼睛倒是依旧清亮。

    是她没有错——

    “我叫覃霜。‘研精覃思’的‘覃’,‘傲雪凌霜’的‘霜’。”

    “这次不骗人了?”

    “不骗人!”她将双手背在身后道,“我也是看在你又救了我一次的份上,才告诉你我的名字。”

    ……

    之前竟没有认出她。

    所以究竟是谁先踏错了那一步,才到了如今这个下场。

    宁园门前大雨滂沱。

    两人。一跪,一立。

    男子缓缓走近,低眉俯视着面前的女子:“覃霜。”

    女子身上绿衣已透着青。听到声音才缓慢地抬起了头。

    伞下是那张熟悉的脸,剑眉,挺直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双唇,五官轮廓有棱有角。眼皮的褶皱很深,瞳孔的颜色漆黑如墨,眼神却还是那么淡漠。好似这世间的悲喜都不曾与他想干。

    他盯着她的双肩和发白的手指,言语透着从未有过的决绝:“你走吧。”

    豆大的雨点不停拍打在她几乎一吹就倒的身体上。好几次,她都快要跪不稳却还在硬撑着。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落在脸上,跪了许久的双膝和身体早已没了知觉。

    从昨日到今日,白天连着黑夜,寒峭萧瑟的风,又或是这场下不完的雨。都没有叫她感觉冷。

    可唯独那声“覃霜”,入耳却是彻骨的冰凉。

    他唤她“覃霜”。他让她走。他的声音亦是冷的,听不出感情。

    大雨里她几乎快要看不清他的模样,她多么希望自己听错了。但一字一句是多么的清晰。亦如昨日那些耳鬓厮磨。

    绿衣女子忽然笑了,嘴唇开了又合,却没能再讲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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