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霍然抬眼,抬手便护住脖颈处,急急道:“不是的!我没拿他们东西!是他们在“金满贯”赌输了,便要抢我娘留给我的长命锁拿去抵钱!”

    他的白麻衫子本就破旧,现下已然叫林中丛枝勾烂,袖口、衣摆、乃至两腿、两臂、两颊都滚沾了大片的泥土。顺着他的领口看去,两根绞缠在一起的红线绕在颈上,指缝间的确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银色。

    见他如此抗拒,谢寻微也不再多言,她自怀中掏出一方墨绿色的绣荷锦帕,轻轻递过去,盈盈笑道:“别怕,我就是怕他们平白给你加上一身污名,故此问问而已,没有恶意,小公子你别介怀。”

    小公子。

    她叫他小公子。

    少年愣了一瞬,缓缓抬手接过了那方帕子。

    他母亲曾在绣坊作工多年,帕子一过手,他便心知这面料极好,是上等的秋香锻。而角落处以金银两线双面刺绣的一朵荷花,更是不凡--这是出自江南苏绣唯一的后人,苏雪青娘子之手。

    他看了看锦帕,又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尘的手,不禁有些犹豫了。

    谢寻微适时道:“帕子送到你的手上便是你的了,擦擦吧,你的脸都花了。”

    他这才肯趁帕面拭过颊边时,稍稍抬起头,试探着望向谢寻微。这一眼里,有惊、有惧、有敬、有感激,冲淡了原本的乞求与哀怜。

    锦帕带着点淡淡的菡萏香,让他不由得想起儿时在江南时,和母亲摇橹行舟,误入荷塘时的场景。

    拭去颊上泥土,他抖去帕子上的尘垢,又小心沿四角叠放,中规中矩地将其轻轻放在檀木小桌上。

    他仍然保持着谦卑的姿态,但似乎不再颤栗和胆怯。他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干净的、轮廓分明的、真正属于少年人的脸。

    短短几个瞬间,少年好像从那句“小公子”里,悄然获取了什么,从此心底一棵名为“尊严与谦爱”的小树便如笋遇春雨般,破土而出,生出根芽来。

    “多谢贵人援手施恩。”

    他没再用什么做牛做马、为奴为婢的话来做一口压根无足轻重的空许诺。他的目光真挚而明亮,如水晶般净透,经茶水温润过的唇纹像注水的田垄,透出生机盎然之色,一翕一合间,他坚定地说道:“来日我若得幸科举中第,入朝为官,定焚香沐浴,登门道谢。”

    他本以为这一番话会得谢寻微一眼青睐,不料谢寻微却“噗嗤”一声,笑道:  “你这人也忒没志向,倘若是我,我定然会说--”

    “他日我入金銮宝殿,摘得金榜鼎魁之时,必当力斩宵小、惩除奸佞,荡平世间不平之事,还以天下清明之时,方不负殿下今日之恩!”

    平静的马车车厢内,好似突然卷进来一袭风,纱绡灯罩里的烛火也窜跳了两下。

    无风的力道,有风的散漫。

    虚黄的光影里,少年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星火落在旷野,经风一吹,就逐渐燃烧炽热起来。

    他终于肯抬起头,去平视那双同样澄澈干净的双眼。眼前人神姿秀逸,分明像不堪秋刀摧残的一朵夏花,可她却偏偏面容沉静,眼里带着点儿坚定、潇然、不可撼动的意味,仅仅一个对视间,其风华神采便能令人久久注目。

    此刻他还不知道这一眼的真正意味,有时候一时难以忘怀便注定要一世难以忘怀了。

    马车行至相国寺门前,便驻足不前了。

    少年跟在谢寻微身后下了马车。

    谢寻微给少年指了指方向,又颇为不放心的看了少年几眼,摸了摸腰间的位置。可惜今日游龙船,并未带上荷包,故而周身并无银两。

    她思量稍许,弯下身,自鞋尖狠狠一揪,扯下一个绿珠子来,在少年下车辞行时飞快喊住他,摊掌递了过去。

    “小公子带上这个吧,明日回城便去当铺换些银两,买件新的衣裳。”她指了指他的袖口,道:“喏,那儿都扯烂了。”

    少年拢了拢袖口,摇摇头道:“贵人心善,萍水相逢便予我救命之恩,此已是我今生莫大的福分,怎敢再收贵人明珠,况且……”

    谢寻微不待他说完,就一把将珍珠塞进他手里,笑吟吟道:况且明珠宝贵,为世之罕有,我怎敢收。你是准备说这句吧?”

    少年一愣。

    谢寻微又拍了拍他肩膀,歪头吐舌道:“别忘了,他日你可是要做榜首的人。”

    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起裙角,往石阶上跳了两级,又回眸巧笑,冲人挥挥手,学着话本里江湖人道别的语句,嫣然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有缘再见啦,小公子。”

    少年愣了片刻,任由月色连同树影一道落在两肩之上,倘若谢寻微此时再回首,定然也觉得这一身如同泼墨写意的纹式倒真的让少年看起来有点文人墨客的样子了。

    可她小鹿般轻快地跳上石阶,走进山门,就再没回头了,少年只得对着墙院外空荡荡的一个“禅”字,摆了摆手,他握紧了手中的绿珍珠,轻轻说道:“有缘再见,小殿下。”

    “原来小殿下还信因缘际会一说。”

    谢寻微前脚刚迈寺门,就看见一灯大师举着酒壶坐在墙头,悠悠地开口。

    “大师身在佛门,怎么还能喝酒?”

    谢寻微扬起头,踮踮脚,目光停留在人手中的葫芦酒壶上,借着月色她稍稍确认了一下,才出声问道。

    一灯大师摇了摇手中的酒壶,虽看不清面上神色,但似乎语气里略带一丝怅然,答非所问道:“因缘际会虽是天定,非人力所能改变,但小殿下也要多加留心,不要无心之下促成一段孽缘才好。”

    什么因缘、什么孽缘。

    听不懂。

    “老衲修的不是佛法,是佛心。”他嘿嘿一笑,便将话锋岔开:“况且……老衲现在也没有身在佛门啊。”一灯大师伸伸腿,伸伸胳膊,故意将身子前倾,把酒壶探出了墙外。

    无赖。

    明明身上还披着袈裟、手边还立着禅杖呢。

    谢寻微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没敢拆穿。

    “小殿下是来寻人的吧?夜深灯暗,上山的路不大好走,叫了尘带你前去吧。”一灯大师一语就道破了她的心思,谢寻微的脸烧了烧,好在四下漆黑,无人看得见。

    谢寻微行至禅房,取过一盏纱灯,跟在小沙弥了尘的身后,沿着如线的两行豆灯缘山而上。

    行过玉轮轧露、黄草萤飞的山道陇径,踏过澄如宝镜、凌空架桥的一泓朱汜,逼近飞云绝巅之际,燃灯古刹平地而起,是以幢幡严饰、璎珞垂宝,浮金漫映一刹间尽落于眼底,十万悬铃坠于重檐之八角,佛光塔影一并垂影于崖底白河。

    二人行至浮图塔前,了尘举目望了望眼前的塔,合十双掌,施之以礼,同谢寻微说道:“小施主,此处为佛门禁地,我便只能送你到这了。”

    谢寻微疑惑了一下,也没再多问,双手合十于胸前,还施一礼,轻轻道上一声:“多谢你。”

    了尘下山后,此处便只剩佛光下的一片寂静了,似乎脱离了尘世束缚,连草木也更显野趣。

    意外的是晚风比山下还要柔和上许多,蜿蜒迂回着延伸到她的脚下,又娇笑着掩唇四散开来,仿佛这一瞬只是为了聚在一处,摸上一摸她的绯色裙摆罢了。

    她提着灯,似乎并不急着入塔,而是轻轻闭上眼,安然感受每一缕风带来的宁静,于风而言,被同样的温柔踏足又何尝不是一种荣幸呢。

    今日是五月初五,可此处仿佛当真是隔绝尘世已久,既没有悬挂艾草,更没有兰汤沐浴。只有周放鹤在空寂的宝塔里,提着烛台,停了又走,走了又停,单调的步子声一下又一下,空泛的诉说着此处的寂寞。

    谢寻微看见他时,他一如往常般眼上覆着白纱,十分安静的微微低着头,步子准确无误地在每一樽灵牌前都稍作停顿一下,而后给每一盏长明灯都续上了一点香火,光亮虽如豆点萤火却也足可明一隅暗。

    她在门前吹熄了灯,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借着三千明灯晕开的光亮,她静静的看了他许久,从头到脚。

    待他终于燃到第三百一十三盏时,她负手站在他身后,弯起两道细而青的眉,冲他漾开两泊梨涡,她以指腹蘸了食盒里的清水,点在他的眉心,对他轻轻说:“端午安康,驱邪避恶。”

    几十年如一日祥和寂静的大殿里,三千明灯好像忽然一瞬间都蹿跳了一下。

    他没有表露得很惊讶,但并不代表他丝毫不惊讶。在一息的缄默里,他明显感到自己心底闪过了一丝慌乱,而旋即他便明白,那大抵不是什么慌乱,而是真心与真心悄然相触时,产生的一声泠响。

    像风撞向悬铃、槌敲向木鱼。

    他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额间那一点湿漉的位置,想就此顺势抹去,终究又放过了。

    他背对着神佛和烛火,面对着她,也无声的笑了。于是刚从周放鹤额间沾来的一点残余的清水,又被准确无误地点在了谢寻微的眉心。

    光影交错间,他笑着轻轻说:“小殿下,端午安康,驱邪避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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