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弦。

    老佛子气若游丝,唤了大徒弟一声。

    虽气若,但回光返照是丹田里还有些内力。

    清弦知道老佛子将要圆寂,步履匆匆便进了禅房。面上尽显焦灼之色。心中却不然,他认为这老东西全然自作自受。

    佛子乃佛祖之使者,长存世间,与天地齐寿,不死不灭。

    他们是渡化怨气之神,怨气存于每人心中,渡怨,即渡众人。

    本可以做世间之神,受万人敬仰,这老东西偏偏为渡一人,散尽一身功力。

    愚昧,愚昧不堪!

    清弦如是想到,很快便入了内房,从前那个金光普照之佛,此刻正半躺在床上。眼下尽是阴霾。

    没了一身修为,佛子便如同垂垂暮已的老叟。

    清弦内心嗤笑,这老佛子叫他来无非就一件事。

    “佛子。清弦在这。”

    清弦作揖,他的目光落在佛子眼角的皱纹上。他等着老佛子说话。

    “清弦,你可知为何佛修需得剃度。”

    清弦一顿,答道,“浮情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度,托号出家;剃头著染衣,持钵乞食,此是破骄慢法;覆其惭愧之衣,落其烦恼之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度乃断尘缘,一心向佛,斩愁丝,无缘枷锁。”

    佛子笑了笑,“不错,是如此,那你可知何谓佛子。”

    “护天下,渡众生。”无非就是如此。

    佛子眉头皱了皱,猛然咳了一声。

    “如是皆竹简之言。”

    清弦低着头,屈膝跪在床前蒲团之上。

    “清弦愚昧,请佛子明示。”

    佛子长叹一声,“剃度,一心向佛,讲佛理镌入骨髓,逐大道而行,得道,佛祖授予功德,遂为佛子,

    佛子护天下,渡众生,沦为俗界中人,为众生,方能护天下。”

    “弟子知晓。”清弦答道。

    “但为佛子更要断情欲,入俗世,方能护天下,亦为佛。方能渡众生。”

    “往后还你俗名,无需剃度,但仍需守佛心。”

    “佛子闻阙阁,知晓。”

    玄弥最担心不下的,还是这清弦,他眼里抑着一股戾气,心不在佛,不在天下,不在众生。但此间如何,他已无力再管,单凭清弦自己的造化。

    佛祖授功德乃造化,生性本恶亦为造化。

    无人能变造化,怨气因造化而生,造化怨气纠缠相生。佛只能渡怨气,愿众生心念向善。

    闻阙阁敛了敛眸,收回了思绪。

    佛无情,亦有情,他有情,亦无情。

    *

    陈府-会客厅

    “陈燕泽!——”

    陈老爷横眉斥道

    “咱们陈家养你二十五年是做什么的!我们陈家时代读书!好不容易到你这代出了个有仙根的!”

    “你……你……你,你居然!”

    陈燕泽跪在地上,垂眸,一言不发。

    一旁的陈夫人见状,不声不响地走上前来,拍了拍陈老爷的背,温声到,“老爷啊。莫要气了,免得伤了身体,源儿他也是重情义。”

    陈老爷的眉头舒展开,顺了顺气,咬牙切齿道,“是了,是我错了,我就不该和这孽子生气!为了个女人,连仙门都不去了!”

    陈老爷越说越气,看着陈燕泽的眼神,也是恨铁不成钢。

    在门边的角落里,一个瘦弱的女人低着头,面色又白上几分。

    陈夫人眸色一变,狠辣的目光驻留在女人身上,语气仍是温和的,“峤峤,你也来劝劝源儿,你也知道,源儿这仙根是千金都求不来的,你也不能总缠着源儿不让源儿去参加仙门招比吧。”

    “你身为源儿的妻子,你也要为源儿着想吧。”

    “源儿待你,咱们大家都有目共睹,为了你,可是五年没有纳过妾室,如今源儿有了这机缘……”

    话还未说完,便被陈燕泽止住。

    “娘,你不要再为难峤峤了,是我自己的决定,和峤峤无关。”

    陈燕泽抬头,便迎上陈老爷的眼刀。

    陈夫人丝毫没有尴尬,顿了瞬,便继续道。

    “是了,这厢是娘冤枉峤峤了,不过峤峤啊,你也得劝劝源儿,别让源儿浪费了这机缘。”

    柳峤下唇已因紧张被咬破了皮,说实话,她心里纵然如何不想燕泽离开她们娘俩,她甚至还未能告诉燕泽,她怀孕了这个好消息。

    可是……可是这事关燕泽的众生大事,她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害了他,燕泽对她那么好,燕泽是一束月光,给予黑夜中颤颤巍巍的花一抹光亮,她是庶女,身来便不受宠,爹娘漠不关心,只有燕泽,她们娘俩只有燕泽……

    她内心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出声,“爹娘,峤峤知道了,峤峤会劝劝燕泽的。”

    陈燕泽转头看向柳峤,递过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柳峤没有看她,只是低垂着头。

    ……

    翌日

    “酌淋未歇,天光乍现,清虚剑,破苍穹,黎明落,太珏陨。”

    说书人又絮叨着陈词滥调,时过境迁,千年前的太珏,千年前的剑仙。

    醒木拍桌,说书人吹着八字胡须,侃侃而谈。

    多少年的陈词滥调,每一次听都翻涌出一番全新滋味。

    太珏剑仙,天下剑修之尊。

    遥想当年,天纵少年,若羽化登仙,脚踏清虚,斩破八方魔障,那一刹,天光乍现。

    沉醉于这方,未曾注意到,后门有两人踱步进来。一男一女。

    那女的身着鹅黄色衣裳,长得便是那小家碧玉之样,相貌清丽,她压低声音道,

    “表哥,这里是苍逐城,往这里以后便不可再使用仙器了。”

    “我们现在此处休憩一会儿,如何。”

    仙门百家为了锻炼比生,在苍逐城往后便设阵禁止仙器或马车之类通行。

    一旁被唤作表哥的男子颔首,“嗯。”了一声。

    一旁的女孩又道。

    “这是楚桥馆,里面的说书先生讲故事可是一绝。……现在好像在讲太珏剑仙。”

    女孩目光灼灼,雀跃之意从眸中溢出。

    女孩正滔滔不绝地讲着,越讲越是激动,丝毫未注意到周围已鸦雀无声。

    台上那说书人挑了挑眉,轻摇折扇,眸中意味不明。

    “台下的小姐,我这可不是讲故事。”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黄衣女孩的身上,黄衣女孩双颊泛红,眼神躲闪,绕到男子身后。企图利用男子高大的身形挡住这些打量的目光。

    男子有些无奈,鞠躬道,“诸位仙人,舍妹初来,不明规矩,出言不逊,还望海量。”

    台上的说书人眯了眯眼,不语。

    “道上规矩,第一,茶馆说的是实,若您认为是虚,那就请您离开,第二,茶馆最忌讳开场后有人私语。不然,休要怪我们手下不留情。”

    “道上规矩,莫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知声音是从何处传来,挡在前面那男子心感不妙,却见一把巨斧朝这边飞来,斧沉,亦有此速,功力断然不俗。

    男子心道是逃不过这劫,阖上双眸。

    忽的一阵疾风,面前传来铁器相撞的声音,掀起一片灵力余波,凌冽的剑气在面庞上刻下烙印。

    灵力强悍,余波范围亦广,说书人看着掉落在地上的折扇,嗤笑一声,缓缓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扇面已被划破,看着不远处的白色身影,心下了然。

    男子已然睁眼,看到左侧断了斧柄的巨斧,心中怔然。

    余光无意间瞥到走来的身影,匆忙鞠躬行礼,道,“多谢仙友搭救,小生陈燕泽无以为报。”

    他虽弓着上身,余光却在四下打量。

    身后的女孩见兄长如此,亦鞠躬行礼。

    白衣身影驻停在二人面前两米处。

    “你二人,不该死。”

    语气淡淡,落在地上的剑骤然升起,飞回剑鞘。

    身后的少女,方才不经意间抬起了眸,此时已然看呆了。

    那白衣剑修是个女子,还是个极美的女子。

    肤白若雪,眸若坚冰,恍若九天之上无欲无求之圣女。

    陈燕泽听到这话,冥冥之中有了结交此人的意图。

    “敢问仙友姓名,陈某不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来日必将倾囊相助。”

    剑修睨了他一眼,答道,“姓路,名窈。”

    台上的说书人不再理会这三人,自顾自又讲起太珏剑仙。

    “既来了,那便座下。”

    路窈又开口道,她朝着还傻站着的二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着她过来。

    碍着茶馆的规矩,陈燕泽只好收了结交知心,静下心来听书。

    “剑修,讲究人剑合一,人即手中剑。”

    师傅常这样说,这亦是师傅收她为徒的原因。

    瞎子,最易练剑。

    正因看不到一切,才更好达到人剑合一,实为剑修奇才。

    她原本是有双眼的,不过被人刨了去。

    不知外头如何,这苍逐城是终岁长日,年年如春,惊堂风扬起河岸垂杨,偶尔掠过的三两鸥鹭,漾开潋滟水波。

    未见过夏秋冬,自是不明这春之曼妙。盎然之景见多了,偏要体会那磨难之美。

    往来路人许被难得安逸晃了心神,沉醉于春风之中,却忘了日后的路。

    常住之人却言春色无趣,倒不如苦中乐趣,开辟海陆,依稀摸索着前进的方向。

    世人都道他楚桥茶馆的说书人实乃一绝,那故事,犹如上好的茶水,回味犹甘,不过茶水也只能是茶水,人们酒足饭饱后玩味的玩物罢了。

    倒不如说,他就是个讲笑话的。

    他在这客栈,他哪也去不了,当他一遍又一遍得讲出那烂大街的故事时,他厌恶。他恨这些,他觉着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没人能在他说书的时候讲话。这该死的规定,这该死的茶馆,他自顾自的!无趣,亦是无趣!

    他被规则束缚着。

    以至于今日那三人在自己说书的时候讲话!他甚至是有些兴奋的。

    可那该死的人,竟说他是在讲故事!是了,他的确是在讲故事,但是,当讲故事这三个字从旁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竟有种他是给婴儿讲故事的无知小儿,一瞬间!不知名的怒火淹没了他,他气急败坏,他想让那二人死,那二人毫无修为,杀了他们,自是无碍的!

    沉积十年压抑,面对这二人全然发泄了出来。

    无声的茶馆,口出狂言的黄毛小儿,该死!一切都该死!

    偏偏就有一剑修多管闲事。

    但那剑意一出,他的心却难得平静下来,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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