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寂,屋内银烛静静颤曳。少年清亮的眸子随着烛火噼啪声轻颤,沉默地敛下乌睫,攥在手里的玉佩转瞬间被藏进了衣袖深处,掩了个严实。

    “咚咚。”敲门声略显压抑,小安子试探的声音贴着门边传进来,“师父,今上召您过去。”

    苏德兴望着不过两息便昏睡过去的少年,素来古井无波的眼底浸着几分难言的担忧,掸了掸衣袍走到门外才含糊应了句,“知道了。”

    待人走后,榻上沉睡的少年忽然睁开了双眼,眼底清明哪还有一丝困顿,手腕轻动,那冰凉软玉便从袖中落出。

    寅时日升,天边尚擦着一沿黎青。

    黄门署的宫人们缓缓退出崇德殿,路过那汉白玉阶上挺直而跪的人影时都纷纷躬低了身子,步履匆匆,余光却耐不住往那人身上瞟。

    阶前男子绷着一张清白隽秀的面孔,神色邃然倨傲,饶是跪在地上亦带着与生俱来的天家威仪。

    行至金商门前,宫女们仿佛卸去铁铐,步姿松散下来。

    “方才早朝真是吓死我了,秦王殿下好端端的,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顶撞圣上给沈家开脱,也不知触那霉头是为了什么。”

    上月蓟州发了洪灾,朝廷拨了赈灾银两,今上后来又让秦王前去地方视察民情,赈济灾民。结果秦王这边悄无声息地刚赶到蓟州,那拨下去不到半个月的银子蓟州官府竟查无此款。

    赈灾银不翼而飞,灾民饿殍遍地,流民失所,秦王当即命蓟州官府开仓放粮,谁知那储粮仅放了三日便亏空耗尽。

    消息传回宫中,天子震怒,命秦王协大理寺纠察此案。这一查才知那蓟州刺史和当地的豪族世家勾结,借官职之便任由门阀世家大肆搜刮百姓。百姓们叫苦不迭到官府伸冤,可那他们哪知恶人捞得的油水大部分都改头换面进了官府腰包。

    蓟州刺史杨鸣出身弘农杨氏,高门望族,显赫非常,而杨鸣的父亲恰巧与沈相的夫人杨氏是叔表妹关系。贪赃赈灾银,置数十万百姓性命于不顾,蓟州刺史按律处斩,可也将朝中两袖清风的沈相沈大人给彻底卷了进去。

    包庇罪乃重罪,沈大人疑有徇私舞弊之嫌被革职查办。

    结果今日早朝,秦王殿下无据为沈相开脱,触怒了龙颜,被今上罚跪三日。

    想起晨时殿前那惊鸿一瞥,走在头里的碧衣宫女脸红了下。

    拈着帕子阴阳怪气道:“还能为了什么?秦王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自然是为了沈府的那位六姑娘了。”

    宫中最不乏闲言碎语,平日里当差无趣又担惊受怕,也就听八卦讨点乐子。

    “胭翠姑姑,这话怎么说?”

    名叫胭翠的宫女面容年轻,这会子被尊唤姑姑沾沾自喜,扬眉慢语道:“今儿那煞神没来盯着,我索性一吐为快了。”

    “听说沈家六姑娘从前是个痴傻的,落水后一夜之间痴症痊愈,不但如此,她脸上那块丑陋的黑斑也神奇地没了。听说是在永安郡主的赏花宴上,崔侍郎千金当众掀了沈清卿的面纱。本想捉弄一番,结果沈清卿一张美人面艳煞四座,恰巧被路过的秦王瞧了去。”

    “曲水流觞轮到沈清卿作诗,她做不出,秦王殿下好意为她解围,她不但不领情还赌气即兴吟诗一首,不顾永安郡主颜面甩袖离开。赏花宴过后,沈六姑娘七步成诗传成了京城佳话,简直把沈府嫡小姐的风头都比了下去。”

    与之同行的胭红不屑撇嘴,道:“那沈家女整日抛头露面,惯会作些淫词艳曲。姜家大小姐当年可是京中第一才女,有她做秦王侧妃,怎会让殿下被那种不知羞的女子勾了魂去?”

    “若是秦王殿下着了魔,保不齐会娶沈六姑娘当正妃呢。”

    “净胡说……”

    胭翠嘴里一套,面上却幸灾乐祸袅袅浅笑开来,“听说了么,昨晚大监儿直接把陈太医拎去了崇德署。”

    “连烧四日,神罗大仙都扛不住,中监儿怕不是凶多吉少了吧?”

    胭红冷哼一声,“成天阴阳怪气的,不想中监儿好你就直说。”

    “你说谁呢——”

    胭红打断她徒然尖利的声音,讥讽反问:“我说错了?”

    胭翠翻了个白眼,倒是止住了气焰,抬手抚了抚发间簪花,语气娓娓:“德妃那边儿,梁子算是结上了。要怨,也该怨他自己杀人如麻,身上煞气那么重,活该遭报应罢了。”

    “你们敢在黄门署外嚼舌根——”

    宫婢们错愕转身。

    来人面色不善,明明是婉转的声线听起来却异常凌厉:“不用中监儿动手,我先拔了你们舌头!”

    “紫绡姑姑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宫婢们慌忙跪地求饶,方才还趾高气扬的胭翠也慌了神。

    紫绡乃崇德殿的掌事大姑姑,寻常的掌事大宫女并无稀奇,但崇德殿乃帝王议政之地,奴才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她在宫中执掌仅次于皇帝脸前的大监儿,更何况还与崇德署里受伤那位……

    紫绡视线扫了一圈,每走近一步,胭翠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中监儿救驾有功,你说,他遭了报应?”她捏起胭翠下巴,对上那惊愕惶恐的目光,神色冰冷如霜。

    “胭翠言行无状,掌嘴三十,以儆效尤。”

    紫绡不再理会她们,她心头萦绕着一股不安。胭翠那句凶多吉少让她愈发害怕,连敲门都忘了,径直闯进了屋。

    帷幔前立着一道身影。

    少年眉目清秀,面白唇红,虽带着病气,却不似平日涂完脂粉的刻薄苍白。

    听到动静,敏锐地抬头望过来,漆黑的眸里闪过一丝戒备。

    紫绡被少年眼底的防备刺得一痛,但却因为他如常站得起身而松了口气,倒了杯温水搁在案边,她说:“是我。”

    “你腿伤还未愈,别轻易下榻,想做什么跟我说,我帮你做。”

    姜宁琬瞧着过来人陌生的面孔,细思了一遍方才听到的门外那番对话,不难猜出眼前这位紫衣姑娘是这里的掌事姑姑。

    轻咳了一声,她规矩道:“劳烦紫绡姑姑了,我伤势不重,并无大碍。”

    “你身上血腥气这么浓,还说伤的不重?”紫绡徒然变了脸色,抬手便去解他腰侧的束带。

    姜宁琬吓了大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身下好像有什么汩汩流出。

    徒然身形一震。

    思念已久的人近在眼前,还受了伤差点丧命,见了她规矩恭敬不说还避之不及,紫绡心底酸涩极了。

    她放下僵滞在半空的手,眸光黯了黯,低落道:“你偏要与我这般生分?”

    姜宁琬忽然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神思一晃,凌空握住了那只将要放下的手。

    少年嗓音被高烧烧得低哑,似讨饶似乞怜,有种说不清的亲昵。

    漂亮的眉眼低垂着,他说:“阿绡姐姐,您还要作弄我到什么时候?”

    紫绡愣住了。

    因为在宫里当差,姜福宁常年弯腰驼背,这会儿不用拘束着身子,少年坦荡地挺直了脊背,她才发现他身材极为高挑。许是自幼去势的缘故,他不似寻常男子那般体态硬朗,却交织着一种病弱纤细的美感。

    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往日阴戾的眸子褪去阴霾,变得清澈如泓,垂眸看人的时候莫名深情。

    他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来,紫绡受不住,身子似燎了炭火烫的微微发颤,红着脸一把将他推开,背身敛去的双眸却亮的惊人。

    一副小女儿娇态尽数落在姜宁琬眼里,紫绡小声喃喃一句:“谁作弄你了。”话落,便逃也似的跑了。

    姜宁琬心情复杂地褪去衣物,低头看着亵裤上面刚染的血迹。

    果然——

    这恶贯满盈的太监,原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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