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州新任刺史派遣属吏向司徒府报送文书，是时大司徒已在殿内与帝王议政不下两个时辰。
“……黄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当务之急唯有先安置民众，再采取束水攻沙之策，筑近堤修遥堤，复河水于故道……”
姜宁琬立身殿外静静听着，今日早朝皆是关于黄河灾情的奏报。黄河水来势汹汹，不仅冲垮了越地筑堤，还湮了蓟东数十郡县。
大司徒走出来时面悒沉重，同他一起的还有御史中丞冯大人。
冯石顿了顿步伐，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匆匆随皇帝来时没留意到的少年，问候了一声：“这位便是姜公公了吧。”
王司徒也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宦侍身上，带着散漫的倨傲与轻蔑。
姜宁琬温文含笑：“给冯大人、王大人请安。”
冯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倒是魏金洪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才送远二人。
姜宁琬正不明所以冯石缘何刻意与她照面，殿内忽然响起男人沉闷的传唤声：
“姜福宁。”
她乌睫微颤，掩去百转千回的心思，扬声应着：“奴才在。”低头，弯腰而入。
直棂窗暗影轻投，书桌上的烛火却摇曳生姿。萧景颐倚坐在龙椅上，正看着手中厚厚一叠密笺。
姜宁琬没敢出声，过了许久，萧景颐终于将手中的密笺一一过目，分作三类放入雕漆狮子匣，随后又挑其中薄的那份扔给她，说：“这里面有些门道，你安排人去查清楚，三天之后给朕回复。”
“三天？”姜宁琬咂舌，手中薄薄一纸官员名册，全部盘查清楚恐怕得需要一番时日。
萧景颐淡淡道：“有问题？”
“……没有。”她既然到这儿来了，那以后同朝官打交道的事情就少不了。说到底，这是姜福宁摆脱不掉的宿命。
直到天快黑了，姜宁琬才回到北寺狱，回来就听人禀报说梁二少在狱里死了。
她当时稍微怔了怔，问聂无双什么时候的事。
聂无双回答：“天牢那边刚传来的消息。三法司的御史中丞去看了，现场没有凶手作案的痕迹，刑曹主事推断人是叛逃失败自尽的。”
姜宁琬意会点头，“你也这么觉得？”
“梁子安那混账，平日里就贪生怕死，怎么可能自尽呢！头儿，这事儿肯定有蹊跷，要细查吗？”
之前定远将军东窗事发，摆明是冲着秦王去的。后来事情败露，御史台审讯的那些刺客又供认是他们自己监守自盗。
姜宁琬琢磨了一会，说：“再等等。”
*
马车沿着西长寿街行至广阳亭，绕过上西门，又左弯右折地进入了掩月楼。夜色下两侧高楼明灯莹莹，古阳渠水自西向东注入鸿池陂。沉浮在清香空气中的轻歌曼舞与金市喧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姜宁琬闭着双目坐在车内，小安子还沉浸在她答应了司隶校尉府黄大人约见的兴奋里，笑得直咧嘴：“公公您忙了这么久，终于肯出来歇歇了。”
姜宁琬仍阖着眸，不置可否。
西街的道路有些坑坑洼洼，车身行驶并不快，却也颠荡了一阵，敞着帘子，顺着吹进来一缕脂粉香。姜宁琬眉头微皱，偏偏听外头好不兴致地讲，话里有话：“不过，这黄大人真会讨人喜欢，都能把您邀来掩月楼。”
“怎么？”
小安子笑容有些隐昧，“掩月楼有一位名妓，弹唱一绝，公公您听了，保准流连忘返！”
姜宁琬瞪他，“你没累着是吧！还想着出来寻欢作乐？”
“唉呦主子，您这可就冤枉小的了，您搁哪不是谈公务？小的出来是跟着您见世面呢。”小安子忙解释了一句，见少年横眉竖眼，他似有些难抑地偏头掩了掩，“公公。”
“什么事？”
“您能出来真好。”
姜宁琬望过去，小安子敛着眉眼，看不太清神情。声音又低又轻，落在静谧夜色里，仿佛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她其实并不想去走这一遭，但司隶校尉权重一时，封侯宦官无不监察，若不是黄大人恰好就在萧景颐给她的官名册上，她傻了才会上赶着去给人兴师问罪。这小子是不想姜福宁再消沉避世吧。
姜宁琬心不由得一软。
“好了，安顺。”她说，“就听一听那位名妓的曲子罢。”
小安子眼神亮了，一路上念叨了好几遍那姑娘曲子多么精妙。
不觉间夜已深，穿过复道转弯过雕花石桥行至芳亭水榭，幽池中夜雾渐渐升腾而起，一派安谧的月色下，飞瀑洁白如练，偶闻几声虫鸣。
此刻三五人等闲坐于芳亭水榭，看似悠然，实则各怀心事。司隶校尉黄坤泰然身处其间，闲适地倒茶轻饮。
蓦地抬头，只见不远处垂花门外，则有一人正飒飒踏踏朝此阔步而来。
来者一张少年面孔，眉秀若刀，穿藏青云纹织金曳撒，白靴尖帽，斯文干练。
黄坤起身相迎，惊讶道：“姜公公年少有为，黄某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幸会。”
“黄大人，久仰久仰。”姜宁琬说，“来时不太熟悉路，多有耽搁，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黄坤说：“姜公公身居内廷不常走动，光知道京城地大，却不晓一处掩月楼就已别有洞天。适才在下与诸公来时，便听那红粉楼中传来一曲妙音，余声绕梁，不禁驻足聆听。有如此美乐，黄某想着，该与公公同赏才是。”
“哦？”姜宁琬似正中下怀，转眸与安顺相互对视一眼，然后笑了笑。
黄坤见他有兴趣，立马招来楼里的管事妈妈，问道：“方才是何人奏曲如此精妙，不知能否请这位乐师出来，现场弹奏一曲？”
掩月楼虽是风月场，却与秦楼楚馆不同，里面的女子做的是卖艺不卖身的正经生意，客人到此也只能听曲儿观舞。管事的妈妈也不像拉皮条的老鸨，操持了十几年生意，靠得都是楼里姑娘们的才艺揽客。
能在水榭招待的都是贵客，再一见姜福宁神貌高雅风致，便喜笑颜开说着讨巧的话。
“客官慧耳，那曲正是楼中小女牡丹所奏，有幸蒙得诸位客官爱赏，奴这就叫她过来为客官们尽兴弹奏。”
她说着，伸手招呼，“各位客观里面坐，还请稍待片刻。”
水榭对岸是灯火星冉的红粉楼，静水隔岸，犹如隔出了一片世外桃源，外界的喧嚣繁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少顷，一阵流水般清冽的琵琶声由远及近，悠扬婉转的曲调仿佛在涔涔细雨中缠绵，叹那久困于深宫的哀怨，没过浅草，润浸山石，一叹三吟，纷纷俗世如潮水浪涌褪去，铮铮幽怆，如泣如诉，万物皆染哀怨忧悒。
那抱琴的女子轻纱半遮面，步步生莲，妩媚浑然，指间琴声瑟瑟然，缠绵低泣、欲语还休。
一曲毕，水榭亭台一片寂静，聚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有火热、有惊艳，不单是对曲，更是对人。
“这琴声好哇！”
“是啊，妙极！”
黄坤率先起身鼓了掌，称赞杜丹无愧妙音娘子。牡丹拂了拂身，温婉道谢，视线却在瞟向一旁的少年时定住了。
黄大人目光一动，转过头来问道：“你弹的是《汉宫秋月》？”
牡丹愣了愣，才回神过来是在同她讲话，她移开目光，乖顺地回答，“正是。”
“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坏悲怨，乃是动了情思，你又何故奏此伤怀之曲啊？”
牡丹像是触动了哀伤，美人低眉也含情，“回大人，家父早年曾任云阳县令，后来家道中落，双亲亡故，被人卖来这掩月楼。奴婢不愿卖艺，可惜早已流落风尘，无人惜顾。奴婢终是招架不了整日的打骂，无奈只能迎客，不曾想第一次弹奏时却险些遭歹人玷污——”
“是恩人救了我。他抓走了坏人，叫我不必害怕，更不用难为自己。”她摘下面纱，露出绝色花容，痴怨一笑：“此后多年，奴婢苦练琴技，所弹皆是伤情之音，奴婢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恩人一面了……”
黄大人听得动容，“你可知，救你那恩人姓甚名谁？”
牡丹蓦地抬起头，望向姜福宁，眸中情愫深浓。她走到离少年三步远的位置，跪下，眼睛红得像兔子，“奴婢……叩谢姜公公救命之恩！”
这一举动震惊了众人，在场的几位官员皆都面面相觑，好似始料未及一般，“这、这……”
那人仍旧沉默无言，只低垂眼睫望着杯中酒。
哗然中，面前的男子是孑然一身处纷纭之外，牡丹心慌意乱，声音带了啜泣：“奴婢心如死灰，多亏了公公您，奴婢才没有跳湖寻短见。公公，您……不记得牡丹了吗？”
少年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沉默了许久，似若有若无地叹息。
“你起来罢。”
牡丹愣是好一会儿才起身，却听他淡淡地说了句话，她一颗心骤然坠落谷底。
“咱家执行公务多有不便，无意冒犯旁人，还望牡丹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把她的所作所为，她希冀着活到今日的念想，一切的一切，都轻描淡写地被掩为无意的冒犯？连救命之恩都是她一厢情愿……
都说北寺狱的姜公公心狠手辣，是夺人性命的活阎王，她今日见了，哪里是光夺人性命？
——这个男人，夺人心，比夺命更狠！
姜宁琬眼波微动，自然丁点也不晓得还有这么一出，不过真真假假，有些事也并非要了解的那么清楚。
黄坤笑容却有点微妙，“原来竟是姜公公！难为牡丹姑娘心心念念，惦记了这么久。公公在北寺狱多年，身边也没个贴心人，您若是喜欢，不妨赎了牡丹姑娘？”
姜宁琬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又旋即恢复如常，以茶代酒敬了黄坤一杯，点点头说：“这么一个妙人，黄大人费心了。”
话说的模棱两可，黄坤还以为他动了心思，正要说些什么，那人却撂下杯，疏离道：“咱家一介无根之人，为一个女子赎身，岂不是要沦为京城笑柄？黄大人若专程为了此事，那就恕姜某不奉陪了。”少年起身往水榭外走去。
“姜公公也是用这种态度，对良民屈打成招的么？”黄坤忽地冷笑道。
场面登时剑拔弩张。
“……黄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当务之急唯有先安置民众，再采取束水攻沙之策，筑近堤修遥堤，复河水于故道……”
姜宁琬立身殿外静静听着，今日早朝皆是关于黄河灾情的奏报。黄河水来势汹汹，不仅冲垮了越地筑堤，还湮了蓟东数十郡县。
大司徒走出来时面悒沉重，同他一起的还有御史中丞冯大人。
冯石顿了顿步伐，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匆匆随皇帝来时没留意到的少年，问候了一声：“这位便是姜公公了吧。”
王司徒也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宦侍身上，带着散漫的倨傲与轻蔑。
姜宁琬温文含笑：“给冯大人、王大人请安。”
冯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倒是魏金洪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才送远二人。
姜宁琬正不明所以冯石缘何刻意与她照面，殿内忽然响起男人沉闷的传唤声：
“姜福宁。”
她乌睫微颤，掩去百转千回的心思，扬声应着：“奴才在。”低头，弯腰而入。
直棂窗暗影轻投，书桌上的烛火却摇曳生姿。萧景颐倚坐在龙椅上，正看着手中厚厚一叠密笺。
姜宁琬没敢出声，过了许久，萧景颐终于将手中的密笺一一过目，分作三类放入雕漆狮子匣，随后又挑其中薄的那份扔给她，说：“这里面有些门道，你安排人去查清楚，三天之后给朕回复。”
“三天？”姜宁琬咂舌，手中薄薄一纸官员名册，全部盘查清楚恐怕得需要一番时日。
萧景颐淡淡道：“有问题？”
“……没有。”她既然到这儿来了，那以后同朝官打交道的事情就少不了。说到底，这是姜福宁摆脱不掉的宿命。
直到天快黑了，姜宁琬才回到北寺狱，回来就听人禀报说梁二少在狱里死了。
她当时稍微怔了怔，问聂无双什么时候的事。
聂无双回答：“天牢那边刚传来的消息。三法司的御史中丞去看了，现场没有凶手作案的痕迹，刑曹主事推断人是叛逃失败自尽的。”
姜宁琬意会点头，“你也这么觉得？”
“梁子安那混账，平日里就贪生怕死，怎么可能自尽呢！头儿，这事儿肯定有蹊跷，要细查吗？”
之前定远将军东窗事发，摆明是冲着秦王去的。后来事情败露，御史台审讯的那些刺客又供认是他们自己监守自盗。
姜宁琬琢磨了一会，说：“再等等。”
*
马车沿着西长寿街行至广阳亭，绕过上西门，又左弯右折地进入了掩月楼。夜色下两侧高楼明灯莹莹，古阳渠水自西向东注入鸿池陂。沉浮在清香空气中的轻歌曼舞与金市喧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姜宁琬闭着双目坐在车内，小安子还沉浸在她答应了司隶校尉府黄大人约见的兴奋里，笑得直咧嘴：“公公您忙了这么久，终于肯出来歇歇了。”
姜宁琬仍阖着眸，不置可否。
西街的道路有些坑坑洼洼，车身行驶并不快，却也颠荡了一阵，敞着帘子，顺着吹进来一缕脂粉香。姜宁琬眉头微皱，偏偏听外头好不兴致地讲，话里有话：“不过，这黄大人真会讨人喜欢，都能把您邀来掩月楼。”
“怎么？”
小安子笑容有些隐昧，“掩月楼有一位名妓，弹唱一绝，公公您听了，保准流连忘返！”
姜宁琬瞪他，“你没累着是吧！还想着出来寻欢作乐？”
“唉呦主子，您这可就冤枉小的了，您搁哪不是谈公务？小的出来是跟着您见世面呢。”小安子忙解释了一句，见少年横眉竖眼，他似有些难抑地偏头掩了掩，“公公。”
“什么事？”
“您能出来真好。”
姜宁琬望过去，小安子敛着眉眼，看不太清神情。声音又低又轻，落在静谧夜色里，仿佛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她其实并不想去走这一遭，但司隶校尉权重一时，封侯宦官无不监察，若不是黄大人恰好就在萧景颐给她的官名册上，她傻了才会上赶着去给人兴师问罪。这小子是不想姜福宁再消沉避世吧。
姜宁琬心不由得一软。
“好了，安顺。”她说，“就听一听那位名妓的曲子罢。”
小安子眼神亮了，一路上念叨了好几遍那姑娘曲子多么精妙。
不觉间夜已深，穿过复道转弯过雕花石桥行至芳亭水榭，幽池中夜雾渐渐升腾而起，一派安谧的月色下，飞瀑洁白如练，偶闻几声虫鸣。
此刻三五人等闲坐于芳亭水榭，看似悠然，实则各怀心事。司隶校尉黄坤泰然身处其间，闲适地倒茶轻饮。
蓦地抬头，只见不远处垂花门外，则有一人正飒飒踏踏朝此阔步而来。
来者一张少年面孔，眉秀若刀，穿藏青云纹织金曳撒，白靴尖帽，斯文干练。
黄坤起身相迎，惊讶道：“姜公公年少有为，黄某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幸会。”
“黄大人，久仰久仰。”姜宁琬说，“来时不太熟悉路，多有耽搁，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黄坤说：“姜公公身居内廷不常走动，光知道京城地大，却不晓一处掩月楼就已别有洞天。适才在下与诸公来时，便听那红粉楼中传来一曲妙音，余声绕梁，不禁驻足聆听。有如此美乐，黄某想着，该与公公同赏才是。”
“哦？”姜宁琬似正中下怀，转眸与安顺相互对视一眼，然后笑了笑。
黄坤见他有兴趣，立马招来楼里的管事妈妈，问道：“方才是何人奏曲如此精妙，不知能否请这位乐师出来，现场弹奏一曲？”
掩月楼虽是风月场，却与秦楼楚馆不同，里面的女子做的是卖艺不卖身的正经生意，客人到此也只能听曲儿观舞。管事的妈妈也不像拉皮条的老鸨，操持了十几年生意，靠得都是楼里姑娘们的才艺揽客。
能在水榭招待的都是贵客，再一见姜福宁神貌高雅风致，便喜笑颜开说着讨巧的话。
“客官慧耳，那曲正是楼中小女牡丹所奏，有幸蒙得诸位客官爱赏，奴这就叫她过来为客官们尽兴弹奏。”
她说着，伸手招呼，“各位客观里面坐，还请稍待片刻。”
水榭对岸是灯火星冉的红粉楼，静水隔岸，犹如隔出了一片世外桃源，外界的喧嚣繁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少顷，一阵流水般清冽的琵琶声由远及近，悠扬婉转的曲调仿佛在涔涔细雨中缠绵，叹那久困于深宫的哀怨，没过浅草，润浸山石，一叹三吟，纷纷俗世如潮水浪涌褪去，铮铮幽怆，如泣如诉，万物皆染哀怨忧悒。
那抱琴的女子轻纱半遮面，步步生莲，妩媚浑然，指间琴声瑟瑟然，缠绵低泣、欲语还休。
一曲毕，水榭亭台一片寂静，聚在女子身上的目光有火热、有惊艳，不单是对曲，更是对人。
“这琴声好哇！”
“是啊，妙极！”
黄坤率先起身鼓了掌，称赞杜丹无愧妙音娘子。牡丹拂了拂身，温婉道谢，视线却在瞟向一旁的少年时定住了。
黄大人目光一动，转过头来问道：“你弹的是《汉宫秋月》？”
牡丹愣了愣，才回神过来是在同她讲话，她移开目光，乖顺地回答，“正是。”
“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坏悲怨，乃是动了情思，你又何故奏此伤怀之曲啊？”
牡丹像是触动了哀伤，美人低眉也含情，“回大人，家父早年曾任云阳县令，后来家道中落，双亲亡故，被人卖来这掩月楼。奴婢不愿卖艺，可惜早已流落风尘，无人惜顾。奴婢终是招架不了整日的打骂，无奈只能迎客，不曾想第一次弹奏时却险些遭歹人玷污——”
“是恩人救了我。他抓走了坏人，叫我不必害怕，更不用难为自己。”她摘下面纱，露出绝色花容，痴怨一笑：“此后多年，奴婢苦练琴技，所弹皆是伤情之音，奴婢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恩人一面了……”
黄大人听得动容，“你可知，救你那恩人姓甚名谁？”
牡丹蓦地抬起头，望向姜福宁，眸中情愫深浓。她走到离少年三步远的位置，跪下，眼睛红得像兔子，“奴婢……叩谢姜公公救命之恩！”
这一举动震惊了众人，在场的几位官员皆都面面相觑，好似始料未及一般，“这、这……”
那人仍旧沉默无言，只低垂眼睫望着杯中酒。
哗然中，面前的男子是孑然一身处纷纭之外，牡丹心慌意乱，声音带了啜泣：“奴婢心如死灰，多亏了公公您，奴婢才没有跳湖寻短见。公公，您……不记得牡丹了吗？”
少年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沉默了许久，似若有若无地叹息。
“你起来罢。”
牡丹愣是好一会儿才起身，却听他淡淡地说了句话，她一颗心骤然坠落谷底。
“咱家执行公务多有不便，无意冒犯旁人，还望牡丹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把她的所作所为，她希冀着活到今日的念想，一切的一切，都轻描淡写地被掩为无意的冒犯？连救命之恩都是她一厢情愿……
都说北寺狱的姜公公心狠手辣，是夺人性命的活阎王，她今日见了，哪里是光夺人性命？
——这个男人，夺人心，比夺命更狠！
姜宁琬眼波微动，自然丁点也不晓得还有这么一出，不过真真假假，有些事也并非要了解的那么清楚。
黄坤笑容却有点微妙，“原来竟是姜公公！难为牡丹姑娘心心念念，惦记了这么久。公公在北寺狱多年，身边也没个贴心人，您若是喜欢，不妨赎了牡丹姑娘？”
姜宁琬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又旋即恢复如常，以茶代酒敬了黄坤一杯，点点头说：“这么一个妙人，黄大人费心了。”
话说的模棱两可，黄坤还以为他动了心思，正要说些什么，那人却撂下杯，疏离道：“咱家一介无根之人，为一个女子赎身，岂不是要沦为京城笑柄？黄大人若专程为了此事，那就恕姜某不奉陪了。”少年起身往水榭外走去。
“姜公公也是用这种态度，对良民屈打成招的么？”黄坤忽地冷笑道。
场面登时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