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镇属于桃溪县下,桃溪知县便在此落户。

    早一阵来了许多流民,都是水患逃荒,城门每天门口都排着长队。如今有了时疫,官府便不再收流民了。

    为避免引人注目,藤月五人换了朴素的衣服,未坐马车,一边走一边观察情况。

    其实桃溪镇还好,他们进城时便发觉,城中居民井然有序,店铺依旧开张做生意,街道上虽有乞儿,数量并不多。

    小石头已在路边等待了很久,知县大人也没有经过。他的父母被洪水卷走,他和阿姐好不容易逃到桃溪,靠别人救济和阿姐做些针线活相依为命。

    可是阿姐身子弱,已经病了一个星期。

    大夫说,看病抓药要二十文。他省吃俭用才凑齐一半,下午阿姐又发起了高烧,若是再不救治,眼看着要不行了。

    病榻上的女子眉眼温柔,笑着安慰他:“我们小石头,最懂事了。可惜阿姐可能看不到你长大,如果阿姐不在了,你一定要谨记为人的本分。”

    他哭着摇头道:“阿姐你不会死的……”奔出门去。

    知县大人既给他们置办地方,想来不会见死不救吧?他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在街口等了一下午,也没有人影。

    不仅如此,连施舍的人都没有,眼下人人日子都不好过,哪有钱财救治旁人。

    他心中着急,他等得,阿姐的病等不得。直到看见五个人进城来,虽衣着不显,但目有神采。

    他擅长察言观色,一下子就判断出这几个人不是他们这般面黄肌瘦逃荒的流民。

    其中一人走在最边上,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腰间若隐若现有一枚玉佩。

    小石头的心有些慌乱,脚步也跟着急促。

    想到还在病床的阿姐,终究咬咬牙迎上走在最边的人,假装撞上,火速扯下他腰间的玉佩,一边道歉一边快速飞奔。

    苏望轩正和宋启元抱怨:“我这般丰神俊朗,便是穿着打扮如同乞儿,旁人也能知道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余光瞥见有人向他靠近,他故作不知。

    小石头捧着玉佩,丝毫不敢回看。还未走几步,便被人拎住了后颈。

    听得有人笑道:“顺和兄,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小石头回头望去,与苏望轩四目相对。

    他心中恐慌,拼命挣扎,听得“嘶——”地一声,自己本就破烂的衣裳裂开来。

    到底是个半大孩子,顿时瘪嘴哭出了声。

    苏望轩赶忙放下他,自证清白道:“是这小子自己不老实,你们都看得清楚,我可什么也没做啊。”

    小石头越想越委屈,哭声震天,四下的人都望了过来,指指点点。

    宋蕊初最见不得孩子哭,瞪了苏望轩一眼,温声安抚道:“别哭了,你告诉姐姐,为什么要偷这位哥哥的玉佩?”

    “我阿姐得了病,快死了,我没有钱……”孩子话语哽咽,语气绝望。

    “那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们便帮你如何?”一旁的宋启元问道。

    小石头点点头。反正偷东西被抓住送到官府也是死路一条,不如信他们一回。

    “那你是哪里人?何时来到桃源的?现在住在哪里?”

    “我是阳城人,三个月前突发洪灾,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被水冲走了。我和姐姐上山采药,躲过一劫,一路乞讨来到了桃溪。如今和阿姐住在知县大人给流民置办的地方。”

    想到去世的父母,他瘪瘪嘴又想哭,但还是老老实实答。

    “三个月前……”几人眉头微皱,他们到韶州是五月中旬。水患上报朝廷是一个月前,若是如小石头所说是三个月前,那情况比他们想象的严重的多。

    “那你们村子还有活人吗?”

    “不知道,人应当是死光了吧,听说现下还有瘟疫,哪里得活呢。”

    小石头摇摇头,东家阿婶最喜欢他,他那天上山采药东家阿婶还给他一瓶跌打膏。

    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人没了,家没了。

    巨大的悲伤过后是巨大的茫然,他突然不想哭了。

    “那你可知,时疫是什么时候传开的?”裴映洲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在路边乞讨,上个月关的城门。”

    “听守门大哥说,那疫病可怕的很,起初半个月人都没事,之后就不停咳嗽如同风寒。本来没有人在意,后来越咳越厉害,最后竟高烧不退,吐血而死。”

    裴映洲问完,宋蕊初将手中的碎银递给小男孩,一旁默不作声的藤月忽将银子收了起来。

    一时间几双眼睛都不约而同的充满疑问。

    “你给他银子,周围全是流民,他一个孩子能守住吗?宋大小姐,不要把人想的太高尚。”

    她的话带着尖锐,动作却不停。将银子递给宋启元,笑着说:“我听闻宋公子本家就在桃溪,劳烦宋公子派人找个大夫上门诊治。”

    “无妨,还是郡主想的周到。”宋启元夸赞。

    裴映洲听到藤月的话极快的看了她一眼,藤月捕捉到,只做不知。

    “小萝卜头,你便在这等着,一会儿就有人带大夫来找你了。”苏望轩摸了摸小石头的脑袋,回头看裴映洲凝思的模样,问道:“行知,你在发什么呆呢?”

    “在想一些事情。”裴映洲敷衍过去。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人。

    两个人鼻青眼肿的坐在雪地里,姑娘接了一片落下的雪花,放在手里看着它融化,眉眼弯弯:“舟舟哥哥,人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恶。”

    她们真的有一双,很像的眼睛。

    小石头高兴地道谢,拍胸脯保证道:“诸位恩人以后若有用到我小石头的,尽管吩咐!”

    “小萝卜头。”几人都笑了。

    忽听得一声高喝夹着马蹄声:“官府出行,闲杂人等避让!”

    众人闪身避开,扬起的灰尘几欲迷人眼。

    “这是谁家的车驾,好大的威风!”苏望轩一向看不惯这些,嘲讽道。

    宋启元看到马车上的印记,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马车上是桃溪知县的儿子。”

    “桃溪知县?这桃溪镇不是你宋家的地盘吗?”苏望轩问。

    “非也。”宋启元笑道:“宋家虽本家在桃溪,但一直十分低调,不问镇上之事。与桃溪知县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桃溪知县姓范,十年前下放于此,陛下好像忘了这个人似的。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十年没有升迁。”

    似是有些疑惑,宋启元继续道:“其实范知县在任尽心尽力,总的来说也算是一个好官。不知怎的有这样张扬的一个儿子。我前几日已寄信去了宋家,不妨随我去修整一下,明日再出发去阳城。”

    正说着,宋家来人了。

    “小的是宋府管家,”来人彬彬有礼,解释道:“宋家这些年并不住在桃溪镇,而是在桃溪县的扶风镇。但是桃溪镇还有一座偏院,诸位若不嫌弃,请随我来吧。”

    另一边,小石头兴冲冲地带大夫回了家。

    他一边开门一边喊到:“阿姐,我给你找大夫来了!阿姐,你有救了!”

    无人应答。

    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木头的漏风门板被推开,他的阿姐躺在床上,没有丝毫声音。

    “大夫!大夫!你快来啊——”他惊慌失措,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顾不得擦去,双手紧紧地抓握着长姐的手,不肯放开。

    医士看到女子的脸色,便知已经药石无医,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探息施救。

    不多时,他摇了摇头,退到一边道:“令姐的病实在太重,老朽也没有办法,眼下还剩最后一口气,约莫是等着你回来。”

    女子的手动了动,像是没有力气,小石头飞快地抹干脸上的涕泪,拉着她的脸放在脸颊上,笑道:“阿姐……”

    两个人都是笑着的,泪却不停。

    医士出了门,他见过许多别离,还是不忍心。

    “磊哥儿,你听我说,”石英摸着他的脸,“姐的床板下面,有一块玉石,是姐姐在河边捡到的,你拿去当了,以后过安生日子……”

    “不!我不要!我要姐姐……”小石头拒绝,拼命摇头道:“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我就可以救你了!”

    “我本就命不久矣,不用再浪费钱财,好好活着……”她的声音低下去,逐渐听不见了。

    “姐姐!”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石磊伏在床上,久久不起。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原来我也是一个人了。”

    他该去哪呢?这下他是真的没有家了。

    最后一缕晚霞消散于地平线,又一颗星星升上天空。宋府偏院的大门突然被敲响,像是试探似的,很细小的声音。

    藤月正巧没有睡意,她打开门,下午的小萝卜头站在门外,满脸泪痕,怯怯地看着她。

    “我阿姐已经去了,我问了詹医士你们的地址,想来道谢。”孩子脏兮兮的手摊开,手心是一枚宝石。

    藤月觉得血液都凝固了,问道:“这宝石,你从哪里来的?”

    小石子以为她又误会自己去偷东西,连忙解释道:“不是我偷的,是我阿姐从河边捡的。”

    “捡的?”

    “是真的,我可以发誓!我阿姐临走前将它交给我,让我好好活着。”孩子低下了头。

    “既是你阿姐给你安身立命的,你便留着。今日医士的报酬,你回答我们问题也已抵消。”藤月只觉气血上涌,语气也变得冷漠。

    这宝石出自碧城,她绝不会看错。

    碧城有名的玺玉,为何会出现在桃溪镇?

    石磊不明白姑娘的语气为何突然冷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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