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要去赌?赌杨中正因裴家不敢动你吗?裴映洲,你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且不说你父亲是什么心思——”苏望轩怒火攻心,又意识到话中不妥,陡然住了嘴。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好自为之!”他最终丢下这一句,拂袖而去。

    藤月回到宋府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苏望轩怒气冲冲,裴映洲不为所动。

    想必是因为桃溪水道之事。

    “郎君。”她走到裴映洲跟前,温声道:“旁人不知我身份,你却是知晓的。沉船既与碧城有关,断没有经旁人之手的道理,待回了京,我会亲自禀告陛下,你明日便和苏公子一同回京吧。”

    “藤月。”裴映洲突然唤了姑娘的名:“若杨中正知道,你是镇国公府的遗孤呢?你去禀告了陛下,杨相一党必会追查你的来历,斩草除根的道理,你不会不清楚。”

    “此举太过冒险。且陈年往事,无法完全连根拔起,就算陛下向着我们,也不过断对方一臂,何至于此?”

    苍茫月色下,藤月没有说话,她看见郎君郑重的眼神,他说:“你是我的妻子一天,我便有护你一天的责任。”

    “我是大郢臣子的一天,便有守护大郢百姓的责任。”

    “陛下既派我前来韶州,我便要尽臣子的本分。若今日我因沉船之事退缩,他日亦会因旁事畏缩,如此下来,初心何在?”

    “郡主,在下有在下的坚持,望郡主成全。”裴映洲说完,朝她一揖,藤月竟无法反驳。

    良久,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好。”

    她早就知道,裴映洲是这般的人。

    “明日我要再去青田山一趟。”想了想,藤月又接着道:“风亭湖之事,你本就受我牵连,还以身为我挡下暗刃,但我这人脸皮厚的很,如此便算你我两清。”

    “至于旧日渊源,你答应与我成婚一年本就被逼无奈,待我了结心愿便一别两宽,互不相欠,也算是报答了。”

    “郎君,世家大族多闺秀,不必在我身上耗费心神。”

    今日裴映洲对范子昂的承诺让藤月觉得心慌,加上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本能地想要逃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防线从来不是一瞬间被击溃,而是一点点被蚕食。她不愿拿未来冒险,更不愿留在高门之中,成为裴青黛那般的姑娘。

    裴映洲没应声,而是唤来听风:“明日你便跟着郡主,保护郡主安全。”

    听风心中叫苦不迭,他这几日正懊悔着没有看顾好郎君,害得郎君被绑架。

    但此事也不能全怪他,那日郎君与郡主夜游风亭湖,后来要去取花灯,让他在元宵摊旁守着郡主,所以才被人钻了空子。

    郡主会武,郎君不妨多担心担心自己。

    听风腹诽道。

    “不必。”听到藤月的声音,听风暗自点头。

    “他是你的暗卫,自然以你为重,且我的武功,不说越过听风,也能打个平手。若真有什么,带上他不过是平添阻力。”

    裴映洲感受到她话语里不明显的疏离,也未强求,面色和蔼道:“那你多加小心。”

    青田山人烟稀少,哪怕现在洪水已去,也罕有人迹。而今日,哒哒的马蹄声惊醒了青田山的沉睡。

    马背上坐着一位姑娘,正是藤月。

    这是她第二次来青田山。

    与第一次不同的是,上次她经过的那条小道,不知被何人覆平,甚至两边还栽了些花草,颇有些曲径通幽的雅趣。

    她索性骑着马上山去,一路畅通无阻,熟悉又陌生。

    直到她来到那座小院,齐云天正在侍弄着花草,看到她高兴地道:“阿满来啦?”

    “鹤春说你不久后会过来我还不信,不想你真的来了。”

    “齐叔。”藤月下马,跟对方行了礼道:“齐叔一直都在这里吗?

    “正是。”他放下手中的花草,语气有些惭愧道:“当初鹤春在阳城找到我,他未露身份,我甚至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不想确是故人,他说等你再来之时,我便可以和他回郢都了。”

    “阿满,去吧。他已在里面等候你许久。”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光影映在男人青色的外袍上,萧贺把玩着手中的玉石,看见信步进来的姑娘。

    “阿满,你来了。”似是穿越了很多年的光阴,他还是当初那个对藤月无微不至的邻家哥哥,笑道:“你后悔了么?”

    “风亭湖上,是你出的手。”藤月话语肯定,语气冷漠。

    萧贺陡然站了起来,道:“是我又如何?阿满,还是我了解你。你武艺高强,那几个废物不一定能打得过,我帮了你一把,否则你们怎么能顺理成章地发现沉船呢?”

    他直视着姑娘的眼,不想放过她任何的波动,一步步逼近:“怎么,你心疼了?还是说,你后悔了?后悔嫁与裴映洲一个无用之人?”

    “萧贺。”藤月语气警告,未曾退缩。两人离得很近,她的话却如同利刃插进萧贺的心里:“我从不曾后悔。”

    萧贺冷笑,手中的玉石差点被捏碎。他将玉石嵌入墙壁,笑道:“你长大了。”

    轰隆隆的声音传来,萧贺按下那嵌入墙壁的开关,道:“青田山上有什么,皆在这密室之中。阿满,如今我便与你坦诚相言,你敢下去吗?”

    “有何不敢。”藤月道,直接进了密室。

    “阿满…鹤春…”屋外的齐云天听到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闯进来,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得愣在原地。

    “齐叔既也进来了,便一起去吧。”萧贺说。

    密道十分幽深,藤月跟在萧贺后面,走了约莫一刻钟,不知到达了山谷何处,整个密室一片黑暗,萧贺将火折子拿出来,逐个点燃墙壁上的灯盏,眼前的物品,一样样出现在藤月眼前——

    饶是齐云天,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

    泛着银光的铁甲,制作精细的皮革……

    直到看见面前的一架架弓弩,齐云天的神色陡然激动了起来:“这是青云弩?”

    青云弩便是十一年前碧城被销毁的新型武器。

    “郡主不是好奇账上的一百万两银子为何不翼而飞吗,这就是答案。”萧贺面色也有些感慨,似是想到遥远的从前:“这青云弩,郡主肯定也认识。史良运往桃溪的,可从来不是沙子。”

    青云弩在十一年前就已失传,只有齐云天将唯一的图纸交给了魏明帝,这个密室,到底是为谁造的?

    韶州的一百万两银子,又是因为谁而亏空?

    答案呼之欲出。

    暗囤私兵,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杨相已是一人之上,怎会轻易冒险,遑论碧城武器的图纸……

    可是若史良的背后不是杨相而是皇帝——

    若萧贺将这一切告诉自己是因为魏明帝的指引——

    她猛然对上萧贺的眼睛。

    萧贺心想,姑娘还是一样的聪明,低声道:“郡主,这是陛下给您的信心。”

    “你到底是谁的人?”藤月问道。

    “禁军统领萧贺,自是忠于陛下。这一桩大案,端看郡主敢不敢接了。”

    藤月感觉全身被冻结住。沉船之事不足以将杨中正扳倒,但是密室之物,形同谋反。若扣上了谋反的帽子——

    “阿满,昔日镇国公府之仇,可以报了。”萧贺的话带着蛊惑与畅快,将一沓信件递给藤月:“我在郢都等着郡主。”

    “这是我送给郡主的第三份礼物,郡主可喜欢?”

    藤月确实想镇国公府沉冤昭雪,也想幕后之人为碧城的子民血债血偿,可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么久的探寻不过是一场局。

    更未想过,要以如此卑劣的手段断送一个家族的性命。

    手中的信件轻飘飘的,但藤月却觉得无比烫手与沉重,她猛地将信塞回萧贺的手中,转身向外跑去。

    “阿满!”萧贺在身后唤她,姑娘没有回头。

    萧贺方才看到她的神情,已知道她的选择。追上藤月道:“既如此,我只当你今日未来过。”

    藤月没注意到他话中罕见的温柔,直至出了密室,才觉得活了过来,但还是止不住的心惊。

    枉她以为自己窥得帝心暗中揣摩,不想竟身在局中不自知,被人一步步牵着走。

    沉船之事无法动摇对方的根本,等再抓到杨相的把柄,不知何年何月,可若要自己将这一封信笺呈上去,她与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

    碧城一事杨相是罪人,可若没有杨相这么多年的扶持,魏明帝又怎么可能稳坐高台之上。

    帝位不稳,便民心动荡,战乱纷起。

    藤月闭上眼睛。

    她只怪自己不够心狠。

    所有的一切,都让姑娘觉得恶心,想要逃离。

    藤月匆匆解开马绳,想要离开,齐云天追了出来,踌躇道:“我老了,没什么大用。只是你与鹤春之间,是不是有些误会?他虽说成了禁军统领,但是样样为你考虑周全,你在郢都,和他也能有个照应。”

    “齐叔,不必劝我。我与萧贺,并非同路人。”

    镇国公夫妇教导的薛鹤春,不会如此。

    可他是禁军统领萧贺。

    她输的太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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