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与裴映洲不同,藤月在溧阳纯属偶然。那时她年岁尚小,与藤原都是活泼的性子,本欲外出游玩,谁知路上突遇当时的怀王叛乱,她和藤原走散,一路被流民裹挟着不知往何处去。

    姑娘整个脸黑乎乎的,一路的风尘已让她像个乞儿,只想着找到藤原,误打误撞到了溧阳。但藤月从小习武,旁的乞丐也欺不了她,总是跟人抢食。后来遇到了裴映洲,看他可怜,分给他一块馍。

    “那时我父亲从沧州回京复命,路过溧阳,我与母亲跟随着他。然而攻城那夜,他们抛下了我。”裴映洲语气淡然,仿佛说的别人的故事。

    这些年,他几欲忘记这段过往。

    父亲并不喜欢他,他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又十分木讷,连带着梁文月也逐渐对他厌恶。

    一行人在溧阳稍作停歇,不料有一天夜里,仓惶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嚷道:“叛军攻城了!”

    裴映洲被这声音吓醒,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找母亲,母亲却让他躲在柜子里,不要出来。他本以为她是担忧自己的安危,乖乖地在柜子里躲着。外面逐渐平息下来,他打开柜子,房里已空无一人。

    年幼的裴映洲惊恐又无助,他跌倒又爬起,在住处四处找寻,最终看到了那辆疾行而去的马车。

    他跑啊跑,流着泪在马车后面追逐着,跌倒又爬起——

    “母亲,不要抛下我——”

    没有人回应。

    父亲也知道吗?他们忘记带上他了吗?

    他像一个怪人,在行人匆匆的大街上游荡,不小心撞到行人,被啐了一声:“哪家的小孩?尽挡路!”

    裴映洲已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想,这些也都不再重要。

    他在客栈的路边坐了一天,感受不到饥冷,最终确定,他们不要他了。

    或许他本不该活着。

    也是这一天的晚上,有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跑过来,问他:“你在这里坐了一天,想要干什么?”

    他想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沉默,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

    乞丐笑了,裴映洲发现她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她没再问,而是将手上的馍撕了一半给他:“喏,吃点东西吧。”

    她说:“我阿娘说,活着,什么事都有希望。”

    七年前的相遇,足以铭记一生。

    不久后,溧阳守住了,怀王之乱平息,城中却因接连的战火民不聊生。裴映洲一直跟着藤月,他还是没有说话,姑娘也不恼。

    “你叫什么?”藤月问他。

    少年伸出手,在姑娘的手心写了一个“舟”字。

    “看你这模样,应当是比我大,我以后便喊你舟舟哥哥吧,我家里有很多哥哥,五哥藤原最坏了,待我找到他——”姑娘说着说着,语气低落下来。

    她换了话题,很讲义气地对他说:“你如果没处去,待我找到亲人,便和我一同回去怎么样?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汤喝。”

    裴映洲温柔地看着她,点点头。他看她张牙舞爪地和其他乞丐打架,他看她故作轻松地抛给他一块饼身上青紫也毫不在意,他看她如春草般生生不息。

    然后少年鼻青眼肿地回来,递给她一份药膏。

    “我…不会…打架。”裴映洲终于说了第一句话,然后低下头,自责似的不再言语。

    藤月十分惊喜又很诧异,问他:“那你哪来的药膏?”

    他又不说话了。

    少年不敢让姑娘知道,他在码头扛了一天的包,很少的工钱还被人抢走了一半。

    “傻子。”姑娘说,眼里泪盈盈的。

    不似天灾下的阳城,人祸下的溧阳更为可怖。不久后,城中便有了瘟疫。

    活蹦乱跳的姑娘也病倒了。

    裴映洲一会儿探探她的额头,一会儿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最终决定,拿着这些日子仅剩不多的钱去了医馆。

    路上,他遇到了新上任的溧阳知县。溧阳知县看到他,心中大喜,道:“三公子,快和我回去吧!您的祖父找了你好些天了。”

    突然的惊喜让裴映洲忽略了祖父,难道他的父母没有抛弃他?或许他求求父母,姑娘也有钱治病了!裴映洲高兴地道:“父亲母亲来接我了吗?他们可还好?”

    “裴大人之事下官并不知晓。下官是裴太傅的门生,得了他的令来接您回裴家。”那知县恭恭敬敬行礼道。

    少年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

    “我不回去。”他头也不回地说。

    溧阳知县听到这话也有些着急,道:“公子就与我们回去吧,裴太傅对您担忧的很呐!”

    裴映洲没理,继续往前走,却突然被人架住双臂。知县也很为难,他找这孩子找了许多天,老师的话语他不能不听,只能道:“对不住公子,在下不得不如此。”

    少年拼命挣扎着,药包落在地上,撒了一地,溧阳知县面色大惊,避之不及道:“眼下城中时疫多发,公子是否沾染?来人,还不速速送裴三公子回府!”

    想到这里,裴映洲心中愧疚。

    是他失约。

    后来再回溧阳,姑娘已不在。

    藤月敏锐地察觉了他的心思,道:“我早已与郎君说过,当年我被藤原找到,否则也不会活生生出现在郎君眼前,郎君不必自责。”

    她并不傻,一路上都做了特殊记号,若是藤原看到,定能知晓她在哪,这几年,兄妹默契还是有的。只是裴映洲突然失踪,她心里还有些失落,连声招呼都不打,也太不讲义气了些。

    现下心结解开,倒也快意。但她还是问到:“为何你告诉我的,并非真名?”

    “我怕你年少,不识得洲字。”裴映洲道。

    其实独身在溧阳,他便想一直跟着她也挺好。

    他不想做裴三公子,只愿做一叶孤舟。

    藤月觉得裴映洲果然是有些冷的,却听见面前身材高大的男人说:“往后在裴家,不想做的,不必勉强。更不用因为我对母亲多番忍让,若有人欺你,打上门去也可,让我处理也可。”

    他顿了顿,笑道:“不过依你的性子,想必不会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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