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殿门关上,这片天地再次被黑暗笼罩。

    这是黑昙所造出的幻境,它生在无边幽暗的冥河之畔,煽动每一个渡河亡灵的情绪,激怒他们,引出他们心中的怨愤、嫉妒、悲痛以作养料。

    “你以为你是神,以为太上忘情,就能不动红尘之念,你困我百年,终有一日,反噬其身。”

    穆清置若罔闻,以袖为刃,斩破黑暗。

    可黑暗中的声音仍在上空回荡,阴气森森,充满怨恨。

    “这漫天黑域皆因你的妄念而起,你若不惧我,又何必自囚枷锁……”

    殿门倏然隐去,再一抬眼,正立在摘星殿殿门之外。

    风习习缓过神,便瞧见灵雀赶来的身影。

    “殿下!”灵雀火急火燎地扑腾着双臂,落在她身边,“真是吓死我了,我听说摘星殿上星辰陨落,你许久未归,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风习习一愣,想到应当是方才误入那方界域,才躲过一劫。

    “我躲在摘星殿中,无碍。”

    灵雀仰头瞧了一眼摘星殿高高的牌匾,那上面都积上一层灰。

    “这么荒凉又危险的地方,咱们就别来了。”灵雀伸手钻进她肘下,挽起她的手,往外走。

    风习习恋恋不舍地回顾,不解地问道:“摘星殿明明有人住,为何会这般荒凉?”

    “哪有人啊,自从白玉京建成后,摘星殿就闲置在这里,听说这百年间常有流星陨落,那些怕死的神仙才不敢住。”

    风习习仔细回想,那仙君也不像是天族。

    “会不会是天君寿诞,那些前来贺寿的仙君住在这里,你可听说过‘穆清’仙君?”

    灵雀被她这话吓了一跳,“穆清?——谁这么大胆,竟越过天君,给自己尊号为‘穆清’!殿下这话可不能叫旁人听了去,会降罪的。”

    风习习却无所畏惧,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当真没有一位‘穆清’仙君?”

    灵雀急忙掩住她的口,连摇好几个头,讳莫如深地压低声道:“没有!”

    那位仙君一定是为了掩饰身份,随口编出这么个尊号,胆子这么肥。

    “摘星殿真的从未住过仙君?”

    灵雀不知公主殿下在殿中出了何事,被迷了心窍似的,对那不存在的仙君纠缠不休,她认真琢磨,殿下不太会撒谎,只怕真遇见了什么。

    “……倒也不无可能,只是,天君素来好面子,应当不会让那些仙君住这么一个地方……说不好是比咱们还不受宠的神仙……”

    不受宠的仙君?

    与她一样吗?

    风习习不禁攥紧竹笛,可那位仙君周身所散发出的仙泽比天界任何一位仙君都强盛,天君又怎会怠慢他?

    风习习攫紧的心缓缓松开。

    若非身上的暗伤已然痊愈,这一切真像一场幻梦。

    *

    天君寿诞过后,天界各处又恢复从前的平静。

    掌礼官吩咐小仙将众仙家所送的贺寿之礼一件件送入弥罗宫,众人低首顺耳穿过玉庭,唯恐惊扰天君。

    风习习一路打听,才寻到此,所幸没找错地方。

    她悄悄绕至照壁后,朝那负手而立的老翁喊道:“掌礼灵官。”

    老翁稍稍回头,乜她一眼,便返身调整一下身形,手持拂尘,望着宫殿正门,姿态端庄,高不可攀。

    风习习也不气馁,靠在照壁后,等仙侍们忙完,鱼贯而出,那掌礼灵官随在队列之后,慢慢走着。

    风习习快步尾随其后,等彻底出了弥罗宫,这才追上去相问。

    “掌礼灵官,你可知摘星殿住着那位给天君贺寿的仙君?”

    掌礼灵官撩起眼皮瞟她一眼,拿腔作调地说道:“你当本官的名号是虚名,摘星殿那种地方是贺寿的仙君能住的?”

    风习习抿了抿嘴,好声好气地再相求问:“那灵官可知那里住的仙君真名叫什么?”

    话音一落,掌礼灵官停下脚步,略有些不耐烦:“你这羽族的小东西,本君再三言明,那地方不能住,哪有什么仙君,你是存心来挑本君的不是?本官可没怠慢你们羽族。”

    风习习连连摆手,哭笑不得:“我、我只是问问,既然没住人,那就算了。”

    掌礼灵官淡漠中透着些许轻蔑,不再理她,启步跟上队列。

    风习习看着他们踏上天桥远去,捏着衣袖,独自徘徊。

    她这几天翻遍了摘星殿的里里外外,寻遍每个角落,再未寻到那个地方。

    她仰头望向那最高之处,遥远耸立的摘星殿仿若一座孤高的悬空的剑,凌驾于十二仙宫之上。

    “穆清……仙君?”

    她情不自禁地出声,路过的素衣男子闻声顿步。

    风习习满心扑在寻找穆清仙君身上,并未注意身旁男子神色间的异样。

    男子走近她,浅声问道:“小灵官是在寻什么人?”

    风习习被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险些跳起来。

    她定定神,扭头看向略微面熟的男子,前些日她还在寿宴上见过他。

    她仔细打量他,不知怎的,这张脸有些叫人记不住。

    男子微笑,温和有礼:“在下是文昌宫司命。”

    风习习拘谨地低了低头,冲他拱拱手。

    男子笑道:“小灵官想寻什么人,可以来问在下,在下掌管众生命簿,寿元福禄灾厄,世间万事万物,在下都知晓一二。”

    他笑眼一眯,像只老狐狸,谦恭中透着狡猾。

    风习习听他所言,心中本十分欢喜,可话到嘴边,却踌躇不决。

    她以为神仙大多像掌礼仙君一样,对她盱衡厉色,不驱赶她,已算幸运。

    她与司命不过一面之缘,为何要帮她呢?

    男子看出她的犹疑,笑颜不改,温和地说道:“在下就在文昌宫,小灵官寻常无事也可来此观书。”

    说罢,他拱手行礼,风习习也忙点头回礼,错身而过后,便轻提裙腰,忙不迭地溜回天医司。

    她一点都不想与天族有过多交集。

    灵雀瞧见殿下回来,抱着八卦的心思,凑上前去问:“殿下,可有找到那位仙君?”

    风习习摇摇头:“掌礼灵官说摘星殿从没住人。”

    灵雀大失所望:“我就说嘛,这儿就没有比咱们还不受宠的神仙了。”

    风习习无奈,想起方才遇到的司命,拍拍她的手臂,小声问道:“你可认识司命?”

    灵雀一愣,点了一下头:“认识啊,有好多小仙子常去文昌宫找司命说话本呢。”

    如此说来,竟是个热心肠的神仙。

    灵雀难得没露臭脸,毫不吝啬地夸道:“这文昌宫大概是天宫最好的地方,不像别的仙宫,作威作福,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可讨厌了!”

    她挤挤鼻子,好像想到什么,激动地问道:“文昌宫有好多司命,殿下,你遇见的是哪一个?”

    风习习回忆起司命的模样,忽然发觉记忆中那张脸仿佛蒙上一层面纱,模模糊糊,难窥其真颜。

    “这样吧,我画给你看。”

    灵雀随她进屋,看着她摊开锦帛,把笔描了良久。

    “这个司命……”灵雀皱着眉,绞尽脑汁,“我是好像见过,可着实想不起来,这张脸,殿下,你是不是把白玉京的十方天兵画上去了……”

    风习习搁下笔,拿起画像端量,“我也觉着奇怪,明明方才见过他,这一会就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算了,还是我带你去吧,文昌宫我还算熟悉。”灵雀无聊之时,就飞去文昌宫,同小仙子一起听司命讲人间发生的故事。

    临近文昌宫,便能听见宫中司命平缓的说书声。

    “这落榜的庸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槐安国的国主看上,不仅封他为蒋安侯,还将公主嫁给他,此后他更是顺水顺风,一路做到槐安国的宰相。”

    说到此处,坐在底下听书的小仙子笑了起来:“这莫不是庸生的梦吧,他次次落榜,行迹悖妄,身无分文,哪里着国主的意。”

    “是啊是啊……”底下的仙子们纷纷附和,“我们可看不上这个庸生。”

    男子摆摆手中的书卷,示意她们安静,而后继续说道:“后来,一日,天降洪灾,槐安国为洪流所灭,庸生的妻儿未能幸免于难,皆死于洪水中,庸生痛不欲生,昏死过去,再度醒来,才发觉是大梦一场,他不过是归途时心力乏倦,在槐树下睡了一觉,后被忽来的大雨浇醒,那槐安国就是那槐树下被冲溃的蚁穴。”

    “我就说这一定是个梦吧。”

    “就是就是。”

    见仙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司命浅浅一笑,抬眸看向藏在宫门后的少女,“心魂为摄,焉知真非真,幻非幻。”

    灵雀顺着他的目光,瞧见公主殿下还躲躲藏藏,不敢进门,恨铁不成钢地回头将人连拖带拉,拽进宫中。

    仙子们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去,都笑盈盈出声:“灵雀,你这牵着哪个小仙女啊?”

    感觉她们的目光都汇在自己身上,风习习害羞地低下头。

    灵雀道:“这是我家六公主殿下。”

    话音落下,众仙子好奇地围上来。

    “我听说你是凤凰吧,真好看。”

    “你看她的衣裳,红灿灿的,比咱们白玉京的衣裳好看多了。”

    “哎呀,你别说,我可是牡丹,修炼了五百年,盼着成仙后,多些漂亮衣裳,没想到还把我本来的颜色给抹去了。”

    “我不也是,我一个守宫,都快忘了本命术法了。”

    “你竟然是个守宫!”

    “什么?守宫!”

    “救命呐!”

    “……”

    仙子们四散而逃,不一会,热闹的文昌宫就只剩风习习和灵雀,还有那端坐高台的男子。

    灵雀小声问道:“今日,你见过的司命是他吗?”

    风习习觑着高台上的男子,是他。

    他仿佛知道她会来,特意在这等着她。

    “小灵官,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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