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直直地烤着燕北大地,炎炎夏日却挡不住百姓们拖家带口赶到黄河观看一年一度龙舟大比的勃勃兴致。

    龙舟大比顾名思义就是龙舟比赛,共有二十只船队参塞,每支船队有三人,合力驾驶一条细长窄船,从出发点划到无定河和黄河交汇处,然后又原地返回,最先回来的船队即为获胜者。

    当空中响起一阵刺耳的爆破声,水面上早已蓄势待发的二十只龙舟宛如离弦的箭飞似得划出起点。

    同时无数裸着上身的壮汉开始擂鼓呐喊,两岸百姓们亦声嘶力竭地为下注船队加油鼓劲。

    火热气氛随着震耳欲聋的鼓点飘到了无定河中央一艘极为精致华美的画舫之上。

    浮刻着牡丹纹样的舱室大门从两边开启,虞兰珠跟宁婕以及一名少年快步来到甲板,身后还跟着数名帮他们撑伞的美貌少女。

    少年衣着华贵,瞧着不过十一二岁,个头堪堪到虞兰珠耳垂,眉宇间却充斥着凛然不可侵犯之意,任谁也不敢轻视了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跟虞兰珠一样——富态异常。

    胖少年就是虞兰珠的嫡亲表弟,也是燕王妃唯一的儿子,更是燕王唯一的嫡子,当今燕王府世子。

    赵炎见虞兰珠望着远方,目光里罕见地充满了望眼欲穿的焦急,温和宽慰道 :“表姐别急,龙舟竞渡才刚开始,我们肯定能赶上。”

    他语气温软,笑眼弯弯,时有狡黠闪过,宛如刚出锅的汤圆透着热腾腾的烟火气息,乍看是个和气而讨喜的胖子。

    虞兰珠闻言把视线从远处收回,轻轻地摇了摇头,伸出双手对着赵炎略微比划了两下。

    赵炎看懂了虞兰珠的意思——他们耽误太久了,赶去之时肯定看不到比赛了。

    环绕在表姐弟二人周遭的燕王府女眷虽不懂手语,可也从虞兰珠先前望眼欲穿的神态中猜出一二,不由向她投去埋怨的目光。

    虞兰珠来自金陵水乡,燕王妃担心她思念故土,每年燕北的龙舟竞渡,都让世子邀请虞兰珠一同观赏盛事,哪知虞兰珠丝毫不赏脸,每次都拒绝得干脆利落。

    邀请了两回后,世子也就灰了心,为了向燕王妃交差,去年开始,虽然依旧派人上门邀请虞兰珠同往,其实不过是口头问问,实际船早早就出发了。

    哪知今年虞兰珠破天荒地要去观赛,她们只好半路上又倒了回来,故此耽误至今,否则她们早就到龙舟竞渡现场了。

    看着周围如针扎般的幽怨眼神,再想到燕王府前来接应的人不断“迷路”,马车带着她们绕了半个顺天府,宁婕哪里还猜不出事情原委。

    今天宁婕算是看明白珠珠为何总对热络的赵炎如此冷淡了。

    原来他的心意只是挂在嘴上罢了,或者说他只是为了向燕王妃证明自己完成了任务。

    宁婕心中气结,可又无话可说,毕竟是她们没有提前说要坐船,世子也中途返回来接她们了,若计较下去,倒显得她们无理取闹。

    怪只怪她将赵炎的客气话信以为真,她深觉自己太傻了,明明珠珠还专门提醒她要派人去知会燕王府……

    现在因为自己一时偷懒,连累珠珠受尽燕王府女眷的白眼。

    虞兰珠看着宁婕懊恼憋屈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在第一次听说车夫迷路之际就已察觉有异,只是当时已经来不及找有资格前往龙舟竞渡现场的船了。

    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是北地的大盛事,届时两岸都是人山人海,河面上只有北地权贵豪富的楼船画舫才允许下水。

    坐赵炎的画舫虽然会迟到,可好歹还在河面上有一席之地,否则她们连挤都挤不进去。

    虞兰珠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摇头叹气,她这个表姐看人看事素来浅显,现在也算是长个教训了,轻轻捏了捏宁婕的手,让她不要放在心上。

    姐妹二人自知理亏,打算息事宁人,不料赵炎看到两人眉来眼去的模样,敏锐地猜出她们所为何事,脸上笑容微滞,心中恼怒异常,既然要蹭燕王府的船,又不提前告知,难道还要他堂堂世子舔着脸上门求着她们蹭吗?

    想到自己为了应付母妃说过的客气话,面上又不好发作,圆溜溜的眼睛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的笑容继续扬起,大模大样道:“无妨,大比结束之后还有社戏看,据说有演武、马戏、杂技等,船队们必然都还没,到时我请父王令他们再给我们专门赛上一回儿。”

    今日参加龙舟竞渡的成员,大多出自军中将领,少数来自燕北大户之家,岂能像台上的戏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一旁支着耳朵偷听的燕王府女眷皆笑着啐了赵炎一口,俨然都知道燕王不可能答应他如此离谱的要求。

    虞兰珠本不欲再生事端,哪知赵炎越来越得寸进尺,竟然拿她跟宁婕当众寻开心,气得想把眼前惯会装模作样的小胖墩抡到河里去,只是左手再次传来如万蚁啃噬的刺痛瞬间惊醒了她。

    当年她不过伤了燕王府上一条会医术的走狗,燕王都废了她一只手,如果真的把他的宝贝嫡子丢入河里,恐怕他的贴身宝剑就会直冲她的脖子而来。

    听着周围刺耳笑声,虞兰珠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怒意,目光挨个扫过笑得花枝乱蹿的燕王府女眷,仿佛要将她们记在心里。

    哼,她拿赵炎没办法,难道还能让她们当面取笑?

    燕王府众女眷瞧见她似笑非笑的目光,恍然一惊,立刻收起笑意,屏声静气,心中懊恼异常。

    明知虞兰珠小心眼爱记仇,偏偏还不知收敛,仗着有世子带头便故意取笑她。

    就算不闹到燕王妃跟前,也怕失了虞兰珠这颗摇钱树。

    她手头有好些个田庄铺子,又善于经营,出手还是很大方的,时不时会拿铺子里的新产品送给她们试用。

    虽有让她们帮着扬名的意味,可她们终究平白得了实惠。

    赵炎看到周围女眷刚刚还笑颜如花,现在被虞兰珠勒了两眼,个个都噤若寒蝉起来,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她们虽然比不得虞兰珠,可也跟燕王府沾亲带故,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更何况打狗还需看主人呢,母亲对虞兰珠终究太过纵容了,纵得她连点玩笑都开不得了。

    母亲还想把虞兰珠嫁给他,简直是乱点鸳鸯谱,就凭虞兰珠的小肚鸡肠,如何堪当他的世子妃!

    原来燕王妃一直想撮合二人,只是赵炎虽然是个胖子,却不愿娶同为胖妞的表姐,碍于母命难为,又不得不向虞兰珠大献殷勤,到底心不甘情不愿,行为举止间多有敷衍和嫌弃。

    虞兰珠看不惯他那劣质的虚情假意,时常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两人明争暗斗多年,赵炎多数占下风,偶尔靠着世子身份才能取得微弱优势,由于赢得不太光彩,自尊颇受打击,但他是个不服输的人物,因此在找虞兰珠麻烦的路上越挫越勇。

    脑海中转过无数整治虞兰珠的法子,只是想到母亲的恳求——你表姐是个可怜的孩子,你好好待她,就当为母亲尽孝了。

    “生得比本世子还油光水滑,哪里可怜了?”

    赵炎上下打量了虞兰珠几眼,念头虽然刻薄,心头怒火却渐渐散去,可又碍于面子不肯服软,虞兰珠也不愿再低头,两人就像故意较劲似的,沉着脸对视,一时之间甲板的气氛凝重起来。

    俗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在场的人皆暗暗叫苦,这两个祖宗闹别扭,传到燕王妃耳中,定然又要迁怒她们在里面挑拨。

    一名面庞清秀的女子急中生智,恭敬地走到二人的身侧,讲起了顺天府的头号新闻,“世子、表姑娘可知秦昭跟孟文远?”

    女子嘴中的秦昭是郑公府世子,年方十九,因三代单传之故,家中长辈皆对其溺爱无度,养成了无法无天飞扬跋扈的性子。

    其父郑国公不忍他荼毒京中百姓,曾将其带到辽东军中历练。

    哪知他一遇到操练,就借故头疼脑热,然后溜之大吉。

    郑国公没脸放任儿子糟蹋辽东军纪,快马加鞭连夜将他踹到顺天府——眼不见心不烦。

    在当地结交了两个臭味相投的勋贵子弟后,秦昭越发不学无术,整日游荡在顺天府街头巷尾,干着欺男的勾当,入选了“顺天府三害”的第二害。

    而孟文远是淮安侯的最喜爱的儿子,未来的小侯爷,也结交了两个人模狗样的斯文败类,同样的胡作非为,亦成功当选“顺天府三害”的第三害。

    至于顺天府第一害,就是虞兰珠的表哥宁婺,他年少时,容貌更是雌雄莫辩,引来无数登徒浪子,不过他虽然面若好女,性格却霸道刚烈,将胆敢窥视他容貌的人全部揍得哭爹喊娘,由于揍得人过多,成了当仁不让的顺天府第一害。

    注意到两人神色微缓,秀丽女子知道引起了对方的兴趣,微微松了口气,继续道:“他们各自带着好友也参加了此次大比,传闻他们皆心仪于顺天知府江大人的嫡女,专门为了她而去呢。”

    此三人出身高门,又生得容貌过人,本就是顺天府的焦点人物,如今听到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旁人也来了兴趣,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他们两人平日里就斗得跟乌鸡眼似的,现在竟然又爱慕同一个女子,真是冤家路窄。”

    “不过我听说江秋婉没瞧上他们两个。”

    “那是自然,江姐姐饱读诗书,容貌出众,怎么瞧得上他们两个不学无术之人!”

    “其实孟文远还是勉强配得上,那本映射他跟秦昭的断袖话本,不就说过他与秦昭的区别就在于他是个才华横溢的纨绔么!”

    画舫上空飘荡着快活的气息,宁婕的脸色却越来越白,仿佛体力不支般,抚着额头对虞兰珠道: “珠珠,我有些晕船,先回船舱休息一下,到地方了,你记得叫我。”

    说完便逃似的离开了,有人想要为她去请随船大夫,虞兰珠眼疾手快地拦住了,见宁婕的身影消失在船舱后,便独自走到甲板边缘,隔着冰冷的铁栅栏,眺望着远处的河面。

    赵炎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屏退欲跟上来的女眷,接过一把油纸伞,颠颠地追了上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虞兰珠眼皮都懒得抬,目光依旧落到河面之上,忽见粼粼水面跃出一尾金色的大鲤鱼,在水天交辉相应之下,鱼身反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华美非常。

    本以为这尾鲤鱼仅是偶尔一跳,哪知它竟接二连三地跃出水面,且一次比一次跳得高,甩出的水花差点溅到他们的脸上。

    更令人惊异的是,随着这尾鲤鱼的出现,越来越多的鱼儿从水中跃起,仿佛在与它互相应和。

    整个画舫上的人都伸长脖子瞧着这难得一见的奇景,有聪明人福至心灵,大拍马屁道:“世子大喜,此乃鱼跃龙门的吉兆,今年燕北大地定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赵炎撑着伞,眼底迸发出火热之色,舔了舔嘴唇,对着身侧的虞兰珠道:“表姐,听起来甚是稀罕,我们把它捞起来吃了吧!” 语气自然,仿佛两人先前的较劲根本没有发生一般。

    虞兰珠爱做吃食,但喜欢自己瞎琢磨,什么苹果炒鸡蛋、橘子炖羊肉、油炸大蚂蚁……总之做出来的东西千奇百怪,有时狗都不吃,有时尝着还颇有风味。

    赵炎遇到吃着不错的菜品,也曾令府中御厨比照着来,明明都是一样的食材,一样的步骤,尝起来总感觉不伦不类,比表姐亲手所做的菜差之远已。

    随着虞兰珠技艺的精进,发挥也越来稳定,十回有八回都是新奇美味儿。

    若不是她有这个唯一的优点,他哪能在她五年如一日的冷脸中硬撑下来呢。

    赵炎这厢打着让虞兰珠烹制祥瑞的主意,而虞兰珠正回想着方才的“祥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及昨晚铺天盖地的迁徙鸟雀,脑中似乎闪过了些头绪,正要抓住关键,耳边冷不丁传来赵炎的提议,思路顿时拐到了刚刚所见的鲤鱼上面,生命力旺盛,必然乃大补之物,且食之无发胖之忧。

    只不过她为什么要分给旁边假惺惺的胖子呢!

    当看到倾斜的油纸伞全遮在了她的头顶,赵炎半个身子却暴露在烈阳之下,白胖的脸庞被晒得通红,虞兰珠心底微微有丝触动,他虽然是个表面光的货色,可毕竟是姑姑唯一的儿子,看在姑姑的面子上,到时她把鱼头和鱼身吃了,给他留个尾巴。

    摇着头从他手中接过伞,伞盖顿时变正了,投下的阴影刚好容下两个胖子。

    赵炎知道虞兰珠已经意动,也愿意分自己一杯羹,眼睛笑成一条缝儿,正欲吩咐侍卫下水捕鱼,忽然船身剧烈晃动,若非反应敏捷,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什么狗屁祥瑞,分明是上天示警!

    此时,赵炎方忆起,曾在一本古书上见过的记载——地龙翻身之前,天地生灵通常会有异常之举,就像下雨之前蚂蚁搬家、燕子低飞等等预兆。

    都怪那个马屁精,要不是她误导了自己,他早就跑回舱室里去了。

    哪会陷入如此危险境地,人在船舷,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入水中。

    船身左摇右摆,别说跑回船舱,身体保持平衡都无比艰难,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才勉强稳住身形,赵炎却见虞兰珠直直地向后倒去,而她身后就是船舷围栏。

    燕王府的东西就有没孬货,这艘画舫更是数百匠人精心打造,无一处不完美,安全更是重中之重,围栏皆以精钢浇筑,异常的牢固坚硬。

    虞兰珠身体沉重,冲击力大,万一撞成个瘫子怎么办?

    按理说,赵炎早就受够她的冷脸,也早就厌倦了她的比划,方才还有整治她的念头。

    可当看到她撞向船舷围栏时,却想也不想挡在了虞兰珠身前。

    嘭!

    两个胖子叠加起来近三百多斤,撞得精钢所铸的围栏止不住地颤动。

    恰巧船体又是一阵倾斜,二人径直飞出了围栏。

    甲板上众人早就注意到他们危急境况,只是事发突然根本就来不及赶去营救,见二人双双飞出船舷,不由目眦欲裂,有胆小之人忍不住以头抢地呜咽痛哭。

    此时平静的水面早已如开水般沸腾,滚滚巨浪携着泥沙不住起舞咆哮。

    世子是天生的旱鸭子,落到这般湍急的水里岂有活路?

    世子死了,以燕王在战场上杀出的脾气,在场之人又焉能有活路,说不定还要牵连到家人。

    都怪虞兰珠那个死胖子,丑人多作怪,不老老实实呆在舱楼里,偏要到甲板上!

    自己作死为何要拉着世子,还带累她们陪葬!

    正当所有人痛骂罪魁祸首虞兰珠时,一团人形从船舷边缘腾空升起,紧接着便重重地落到甲板之上,地上木板微微颤动发出一阵沉闷响声。

    眼尖之人认出那正是世子赵炎,连爬带滚地扑到他身边,抱着昏迷过去的赵炎又哭又笑。

    这时才终于有人记起,虞兰珠天生神力,五岁那年便能把嘲笑她的同龄人扔到树上去。

    可传闻不是说,八岁那年虞兰珠生了一场大病,神力已经随之消散了吗?

    顾不得再深想,众人见虞兰珠迟迟没有出现,趁着船身逐渐恢复平稳,连忙跑到两人飞出的位置,查看究竟。

    船外是滚滚逝水,围栏则是空荡荡一片,仅有一根栏杆弯曲得不成样子,整个栏杆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血色划痕,显然是受伤的手抓着从顶部一路滑到了底部。

    原来虞兰珠在飞出画舫之后,匆忙中左手抓住了一根围栏,右手则抓住了赵炎的脚脖子。

    本来她该放开赵炎,任他自生自灭。

    毕竟她恨透了燕王的狗拿耗子,也烦透了燕王妃的自以为是,更加乏透了赵炎的惺惺作态。

    当听到赵炎让她松手时,虽知道是心机表弟以退为进的把戏,可她不知为何,冷硬的心终究起了一丝涟漪,最终奋力把他整个人伦回了甲板。

    自己则因手骨尽碎,无能为力地落入了漫天的水雾中。

    她其实很不解,自己为何会舍己救人,她明明是那么小气怕死的人。

    当年父亲请神医剖开她的胸膛,想把她的心换给他那奄奄一息的独子。

    她从剧痛中惊醒,非但不肯给,反而抓过血淋淋的尖刀,要亲手送走异母哥哥,永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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