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婺看着库房的金银,心头滋味儿难言。

    燕王让他带兵前往宁夏卫,自然备足了饷银和粮草,饷银跟以往出征惯例分毫不少,只是不足以让将士们拼命罢了,而如今燕王府正处在为举事做准备的节骨眼上,到处都等着要银子,每分钱自然都要花到刀刃之上,因此燕王府也给不出更多的帮助,其他的都要靠自己。

    当然若非如此,他也不能一步登天,从一个六品百户连跨四级直接越为四品指挥佥事。

    表妹送来的价值十万两的金银无异于雪中送炭。

    有了这笔银子,那些有违天和的手段也就用不着使出来,未来也不用落人话柄。

    只是宁家已经欠了姑姑和表妹太多了。

    当年姑姑其实已经有个感情深厚、谈婚论嫁的百户未婚夫,只是父亲宁绪遭人诬陷入狱,姑姑为了救父亲才嫁给了当时身为魏国公世子的姑父。

    父亲宁绪的确算得上军事大才,可他行事低调,再加上先帝立国后,大周境内已经息了兵戈,父亲一身军事才华却已难有用武之地。若不是姑姑嫁给了魏国公世子,父亲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进入了燕王的视线。

    宁家也因为表妹的到来,一直得到燕王府过多的照拂,不说吃穿用度在顺天府可以说排得上前列,就是母亲和姐姐就常收到燕北顶尖权贵之家所下的帖子。

    其实谁能看不出,以宁家如今的地位,还不足以跟那样的人家来往。

    还不清的恩情如同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地压倒了宁婺的骄傲,也压得他的真心无法诉诸出口。

    今日在燕王府与虞兰珠分开时,宁婺原本想说,如果秦昭不肯娶她,不要难过,如果他能从宁夏卫回来,他一定风风光光娶她,让她成为顺天府最幸福的姑娘。

    当看到眼前的十箱金银时,他的情意被无法说出口的拒绝堵在了喉咙。

    有了这笔银子,他活着回来的几率会大很多。

    而活着才有资格跟她在一起,否则想得再好,也只是枉然。

    见宁婺表情挣扎,虞兰珠清楚自家表哥清高骄傲的毛病又犯了,正想宽慰他,却见宁婺念头通达般地接受了这笔金银,末了,神色坦然地拱手承诺,“表妹今日厚恩,宁婺没齿难忘,今后若有需要,但凭差遣。”

    宁婺发过许多誓言,只是过不了两天就出尔反尔,但那仅仅针对敌人。

    对于亲朋好友,他向来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虞兰珠听出了宁婺话中的郑重,以他的性格,未来定会尽全力实现今日的承诺。

    正想告诉他“我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见外”时,幽魂则在一旁凉凉道:“当你跟燕王起冲突时,你就帮他好好回忆他今日的誓言,看他到底如何选?不过我赌宁婺自会打嘴巴,毕竟他对燕王的忠诚,那可是比你舅舅还要深。”

    姑父对表哥信任有加,还有极大的知遇之恩,表哥对他忠心无可厚非,如果自己是表哥,恐怕也升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只是幽魂好端端地扯上姑父作甚?

    望向幽魂与姑姑相似的侧脸,虞兰珠心中生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幽魂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同时她很了解自己身边的人,说过每句话都有她的深意,莫非她在暗示姑父将会对我不利?

    略作思考,虞兰珠便想出些眉目。

    周神医出自燕王府,当年必然得到了姑父的首肯,才敢向自己下毒手。

    而姑父之所以同意,除了姑姑的请求,想必也有拉拢父亲的意思。

    说不定拉拢父亲的原因还多一些。

    她素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如今大哥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姑父为了增加起事成功的几率,说不定真的会把自己交到魏国公府,继续重演当年的噩梦。

    想到此处,虞兰珠整颗心都冷了下来。

    她早就意识到,也许把心换给异母大哥虞兰珍,才是令各方都满意的买卖。

    魏国公府能够后继有人,燕王府能得到喘息之机,甚至郑国公府、宁家跟燕王府一荣俱荣,自然也能受益。

    至于虞兰珠的生死,一个卑贱女子所生,注定短命的鄙陋怪物,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了。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当听到即将到来的命运时,她还是升起股不认命来,凭什么要牺牲她的命来成全别人!

    当虞兰珠为自己的境遇而愤怒不已时,宁婺也思及前路凶险,觉得未必能活着从战场回来,想到此处,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抬眸看向虞兰珠,再次叫出了虞兰珠的闺名,“兰珠——”

    此时虞兰珠如同反复折磨自己般,翻来覆去地回想着当年为何犹豫,如果她在燕王赶来之前杀了虞兰珍,她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般惶惶不可终日。

    恍然间听到宁婺呼唤自己的名字,脑子稍微有零星的清醒,却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大部分思绪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就未曾注意到宁婺起伏的胸膛,以及那红透的耳尖。

    同时还错过了幽魂在袖下轻轻地动了动左手尾指,自己的左手小指也不受控制地颤动一瞬。

    正当宁婺要说心意之际,一个胖少年忽然推开了半掩的库房,径直颠着肥肉快步踱了进来,“表姐,原来你在这里。”

    当看到燕王的儿子赵炎,虞兰珠的愤怒到达了极点,反而冲淡了自怨自艾的心绪,迅速回过神来,阴测测地盯着赵炎,眼中是止不住的恶意——父债子偿,既然想以我的命博取前程,我就从你儿子身上先收些定金。

    赵炎被看得寒毛直竖,但他早已习惯了虞兰珠的喜怒无常,并将其归结于虞兰珠对自己的嫉妒。

    因为他有父王母后的疼爱。

    而表姐,母亲早逝,父亲忽视,常年寄居在舅舅家,偶尔也会来燕王府小住。

    虽然宁家和燕王府都把她看作一家人,但每逢佳节,看到他们一家欢聚时,眼底总会悄悄闪过一丝羡慕,当你对心生恻隐之时,可很快就发现她的眼神又闪烁着令人心惊的冰冷。

    赵炎觉得那是看到别人幸福而产生的强烈嫉妒,以致于扭曲了面目。

    所以自从虞兰珠来燕地后,他就认为表姐已经变成了一个见不得别人好的狭隘之人。

    赵炎是个天生喜欢美好事物的人,爱看漂亮的姐姐们,爱和会说话、温柔多情的姐姐们玩儿。

    以虞兰珠从外及内的丑陋,按理说,赵炎根本连个眼角都不会给她。

    可每当见到虞兰珠落寞地望月亮时,便鬼使神差地忘却了她身上一切不美好,捧上自己最爱的珍宝到她跟前,试图安慰她——我的就是你的,你想要什么都拿去,母妃都可以分你一半,别不开心啦。

    只是她总会恨恨地瞪他两眼,然后把他的珍宝连同自己一道扔到门外。

    赵炎看着眼前散着阴戾之气的虞兰珠,像以往般在内心腹诽,怎么又发神经了?

    不过这么年了,他早就学会了调节自己,怔愣片刻,就跟没事人一样,背着手踱到她身前,胖胖的脸上满是笑意,“母妃说你的伤尚未痊愈,还需要周神医继续诊治,让我一定接你回燕王府再住几天。”

    虽然比虞兰珠矮了半个头,可他语气温和,看向虞兰珠的眼神带了点纵容的宠溺,就好似哥哥面对妹妹无理取闹的无可奈何。

    虞兰珠略作斟酌,便点头同意了。

    她曾跟姑母表达过要嫁给秦昭的念头,正好问问姑母有没有跟郑国公提过此事。

    如果真的难逃命运,何不实现最大的心愿再死,毕竟犯了死罪之人临死前还能吃顿饱饭呢!

    正要跟赵炎离去之际,虞兰珠余光无意间瞟到宁婺修长的身影,忽然想起赵炎进来前,他似乎有话要说,于是问道:“表哥,你刚刚唤我,可是想对我说什么?”

    为了防盗,库房里只有一扇厚重的大门,两个窗户皆以硬木封死,白天就显出几分暗沉,此时不知不觉中已临近傍晚,若非赵炎进来之际没把门合拢,斜阳顺着门缝透了进来,形成了一道飞舞着无数微尘的光柱,屋内恐怕已是漆黑不见人影,饶是如此依旧幽暗难明。

    宁婺负手立在阴影处,虞兰珠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那不辨情绪的声音淡淡飘入耳中,“无事,只是我此去宁夏卫,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我不在表妹身边,无法再督促你吃药,事关性命,表妹勿要任性大意,要记得按时吃药。”

    表哥不清楚先前每日服用的药令有玄机,曾无意中见到自己偷偷分给追风,以为她任性嫌药难吃故意倒掉,因此只要得空就亲自监督她喝药,眼见一滴不剩之后,才满意离开。

    如今新换的药方已无发胖的副作用,虞兰珠自然不会再抵触吃药,正想抬手告诉表哥原委,走在前面的赵炎却折回身来,抢先开口道:“宁大哥,你就放心前往宁夏卫,我会照顾好表姐的。倒是你此行前路艰险,刚好王府今日到了一批精良的单兵轻手铳,添了木马子压实火药,加强了火药的爆发力,比以前的射程更高。待我回府后,给你送上二百支,虽然数量不多,但或多或少也能在战场上发挥点作用。”

    虞兰珠闻言,看着赵炎的目光顿时柔和几分,火铳虽不如精锐弓手的杀伤力强,可容易受天气条件以及体力的限制,战斗过久,射速、精度都会下降,而且火铳比弓/弩上手快得多,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极大。

    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最后的结果如何。

    只是表哥有了这批单兵轻手铳,平安归来的几率就更大了几分。

    “世子过谦了,有了这二百支手铳,此去宁夏卫便是如虎添翼,宁婺今后定然肝脑涂地,方不负世子今日的厚恩。”显然表哥清楚这批手铳的珍贵,幽暗的库房中,虞兰珠看不清宁婺的表情,却能看到他正向赵炎施礼道谢的动作,永远挺得笔直的背脊微微下陷,仿佛挺立在峭壁的青竹遭受着飓风的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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