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崔氏,满床叠笏,本朝亦然。

    任风云变幻,那蔡敬又弄出个丞相来扣自己头上,崔家的大宗伯少司马自是不动如山。

    这大概就是世家大族的底蕴和手段罢。

    开国之初,太祖命人著《氏族志》,史官将崔氏列在第一位,直气的的太祖吹胡子瞪眼“怎滴,我蔡丘高阳家的皇位不值钱?”

    当时的崔家族长伏地跪拜请罪,上疏请求将高阳氏列为第一,皇后诸葛家列为第二。蔡丘镇上的高阳氏三代屠夫,皇后诸葛家是隔壁卖菜的,直叫史官编的龇牙咧嘴,一路往上古追溯。

    瞧瞧,伏地跪拜,感激涕零也备不住人家腰杆子挺的倍儿直。

    传承七百年,历经十一朝荣耀不绝。第一氏族,所谓当之无愧,理所应当,纵是皇家又如何比得?

    这样的世家,谁人不想有点干系?姻亲便成了第一手段。

    是故崔氏宗男自不用提,崔氏女自一直是傲然的存在。

    先帝求娶崔皇后可是屈尊走的民间的习礼,亲自接亲呢。便是旁枝的婚嫁,都是满门荣耀。那前朝诗圣,母亲青河崔氏,时人提及“怪不得,有那样人家的母亲……”

    直到当下,大房宗子家的小姑,一脚踹翻了这个金字招牌。

    天德十三年,先帝嫡亲的幼弟裕亲王选妃,太后一手指向了崔家大房。大房唯一待字闺中的小姑当众绞了头发,自渡做了女冠。直逼的崔氏族长九十多岁又以头抢地了一回。

    崔家祖地青河,以河为名。

    青河出自青阳山,青阳山上有座青阳观,道观里主奉的却是山神娘娘,山神娘娘吃的却又不是山里人的香火,而是四面八方的孩子。

    吃孩子饭的山神娘娘,主业是保幼儿平安。

    哪家的孩童大病不起或是先天不足,家里父母带着,跪观里的一块儿大石,认山神娘娘做干娘,再去寻女冠求些医药。

    不知是何年何月起,有了这道香火绵延,反正近年来青阳观里的山神娘娘是声名日盛。

    “快些,何伯,再快些。”刚出了正月,云有道却是一脑门的汗。

    想他云有道,四十有一,要老来得子。家书里,祖母姑母自是喜不自胜。欣喜过后,云有道才反应过来,柔娘也三十有七了啊。

    待他反应过来时,柔娘已躺在床上,几乎不能挪动。

    “柔娘,这孩子别……”云有道握着妻子的手眼眶泛红。

    “你给我闭嘴!”道观里呢,一个二个说话没一点儿忌讳,当肚子里的孩子听不到吗?

    旁边青阳真人头发都快挠秃了“许玉柔,你真的不要命啦?”

    “崔凌雪,我和我孩子的命我都要。”柔娘翻了个白眼“再多说一句,我做鬼也要掐你一顿。”

    “你,你……”青阳真人气的手都抖了,想她一外科医生被逼的在这古代当了十几年妇幼圣手,还在某些病患跟前毫无尊重可言。

    青阳真人往床前又近了一步“来,你掐!”

    两人气鼓鼓的对视了一眼,噗嗤乐了,只笑了几声,“哎呦,不行,我肚子疼。”

    青阳真人轻抚柔娘高鼓的肚皮,暗叹了一口气,呢喃着“你可真是个小魔童。”

    许是听到有人说她坏话,肚子里的小东西抬腿就是一脚,踹到了青阳真人的掌心。“动了!玉柔,她动了!”

    “嗯。”许玉柔回应着,整个人镀着一层柔和的光。

    “玉柔。”青阳真人有些哽咽,她有些理解,也始终无法完全理解这份对于新生的牺牲。但这一刻,她完完全全的站在了许玉柔这边,接纳了这个吸收着挚友骨血长大的“魔童”。

    “再快些啊,何伯。”云有道催促。

    “不能啦,大人,这是山路。”寒风的呜咽中隐约传来何伯的回应。

    整个正月,云家三口都窝在青阳观里。准确地说,柔娘从查出有孕后就没有出过这青阳观。

    云有道见识过青阳真人的神异。只是,那样的神人都愁断肠,让他个□□凡心如何有个安处。

    还算勤政的云县令刚下山处理了堆积了一个月的政务,那边小厮匆匆赶来,“夫人发动了。”

    好似悬在头顶九个月的铡刀终于要落了,云有道膝下一软,嘴里只剩下一个字,“快……”

    崔凌雪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或许正常生产都是要流这样多的血的,可是那个正常是旁人。

    不知道到什么时候视线变得模糊,她好后悔,后悔没多请几个稳婆。

    “柔娘。省点力。”她胡乱抹了抹脸,维持表面的镇定。

    许玉柔面色苍白,忍过一阵剧痛,“凌雪,刨腹的话,确定我能活吗。”她想看一眼孩子。

    “想的美!自己生吧你,那可是我的必杀技!”青阳真人咬牙切齿,又反应过来,必杀有点不吉利,心里胡乱念着阿弥陀佛福生无量之类的,手里却忍不住的检查手术刀,酒精,羊肠线

    “放心,我稳的很,安心吧。”她嘴上安慰着玉柔“不过真到那一步,我好歹要先出去捅云有道一刀再回来给你刨。”

    许玉柔笑了。崔凌雪因为她,和裕亲王有仇,和云有道有仇,对着肚子里这个,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她瞥见了崔凌雪颤抖的手。还记得年少时,夜半陪着崔凌雪去城外义庄解剖人体,少女一脸得意地炫耀,“看我这双手,心外第一稳。”她不知道心外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她看见第一稳在颤抖。

    “别怕。”她无声说到,对自己,对孩子,对挚友。

    “柔娘!”云有道脚步凌乱的冲进西厢院。

    文宣闻声回头,一直隐忍的小儿郎见到了父亲,卸下了心头重压,转瞬嚎啕大哭

    “爹……爹爹……”小孩哭的撕心裂肺。

    云有道脚下一绊,幸有小厮扶住了才没跪倒在地

    小孩哭着扑进父亲怀里“爹爹,娘亲叫,娘亲叫的好痛……”已语无伦次。

    沉石骤然落地,云有道搂紧了孩子“好。”真好,虽然不知道在好什么,他囫囵抹着儿子脸,也囫囵抹着自己的脸。

    “玉柔,往下用力,往下,保持住呼吸,吸吸呼,吸吸呼!”

    “玉柔胎位是正的,看见头了,坚持,保持呼吸,用力,玉柔!”

    崔凌雪已顾不得掉泪了,女人的身体,为了生殖,居然能容忍如此恐怖的变化。而承受这份恐怖的,是她在这个时空唯一的朋友啊。

    “啊!”一声困兽般的嘶吼。

    呜哇!”一声羸弱的啼鸣。

    崔凌雪快速清洗干净了婴孩,放在玉柔视线范围内的小床上。

    “是个女孩。”

    稳婆早已喜不自禁的出去报喜了。

    她的视线又模糊了,回看许玉柔的下ti ,一片狼藉。

    那样风光霁月的人啊。

    “我刚刚好像用错力了。”闯过生死,羞耻心回归,玉柔苍白的脸上微泛起红。

    用错力,会有些难堪的结果。

    “大家都是这样的。”崔凌雪清理着秽物,丫鬟们,大盆大盆的换着热水。

    崔凌雪净手,抚了抚玉柔耳边的碎发,“都好了,你快歇歇吧。”

    许玉柔又望向女儿一眼,听到了“都好”两个字,一颗心终归安稳,沉沉睡去。

    哪里都好了呢。

    要等半个小时胎盘排出,如果它能安稳的脱离出来的话。

    刚刚净身的时候,看到下面有些裂了,要赶紧缝合,没有麻药。

    下针的时候,崔凌雪抬头看几眼,玉柔没有醒。

    半个小时,终于等到安稳排出的胎盘,崔凌雪呜咽出声。只求苍天,再安稳度过24小时不要出血。

    又换一层干净的褥子。崔凌雪终于感到浑身脱力,扶墙稳了稳身形,才走出产房。

    门外已月落乌升,不知不觉竟过了一昼夜。

    “青阳真人。”院里站着个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云有道须发皆霜“柔娘她,都好了吗?”

    先前的稳婆只会一句“恭喜,喜得千金,儿女双全。”问大人如何,只一个字“好。”

    人好的呢。

    怎样的人是好的呢?

    丫鬟们大盆大盆的热水端进,又大盆大盆的血色污水端出。

    人流了那样多的血,竟是好的吗?

    丫鬟出来了,没再进去。

    乳母进去了,没再出来。

    他没人问,不敢喊。因为青阳真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来过。他怕一发声,就扰了救人的神异。

    “柔娘她,都好吗?”只有这个人说好,才是个确切的好字。

    “等明天。”崔凌雪回道

    “好。”等明天

    天启元年,二月二日,雪。痛甚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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