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照洋的视线越过易萍去打量虢首封:“夜行者老三实力很强——毕竟是敢接十亿赏金任务的人,这种悬赏任务可不是光凭胆量和嘴上功夫就能搞定的。阁下,你得承认,虢首封其实挺配得上大小姐。”

    “胡说八道!没有人祝福他们在一起,没有人!易云嫦自甘堕落,却丢尽了我们易氏高贵的脸面,我们全族的尊严都被她拉扯到地上使劲践踏,她凭一己之力将易氏变成了世家贵阀圈里百年、不、千年难得一见的笑话!大笑话!”易萍开始歇斯底里语无伦次。她怒吼着召画出大批雷蝶。雷蝶密密麻麻地挤在她头顶上轻盈振翅。原本只是丁点响的雷鸣声因为彼此共振互鸣,竟然呼啸出令人心颤的灵压。然而这种现象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给雷蝶做出攻击指示,便被人打断了。

    一道踏空刃直接飞进凤凰树笼罩的防御圈。因为被判断成敌袭,凤凰树散发出的光晕化为实质的侵蚀之火包裹住这道踏空刃。踏空刃每前进一寸便被侵蚀之火消蚀一点。虽然被削减掉大半威力,踏空刃还是精准劈裂了易萍的肩膀。霎那间,鲜血,飞溅的碎肉迸溅到易萍脸上。她身形不受控制地倾斜,一时间还反应不过自己遭遇了什么。

    雷蝶直接消散。

    易萍倒在地上痛嚎。

    易照洋有些可怜她:“我就说了,你不是他的对手。”然后抬起头看向虢首封,他的双手一直举过头顶没有放下,“我们投降,可还行?”

    虢首封没有说话,目光紧紧地盯着倒在地上的易萍。

    “喂喂喂,适可而止啊大兄弟。”易照洋在天上画了个圈,圈里红光一闪,钻出一条扑棱小蝠翅的长蛇。

    画魂,腾蛇。

    仅仅是一条蛇形,却立刻扭转了战场上一面倒的灵压威慑力。

    虢首封戒备地看向易照洋:“你是谁?”

    易照洋苦笑:“我是易照洋,画魂腾蛇。”

    “没听过你的名字。”虢首封沉吟着。

    “啊,那是自然。”易照洋缩回一只手抠了抠脸上发痒的地方,他抠完了举起手,腾蛇又飘过来拿蛇尾替他搔了搔。易照洋说:“我一般不参与人类社会活动。”

    虢首封:“……”很好的总结了自己的性格。

    虢首封目光扫到周围的易语和安然,说:“你带他们走。”

    易照洋一边说“谢谢”一边走向易萍。

    虢首封皱眉:“易萍得留下。”

    易照洋弯腰捞人的动作一滞,缓缓抬起头。当他看向虢首封的时候,一股磅礴的灵压与虢首封的相撞。虢首封亦不多让。两个人之间无形的气势拉踞,呼啸的小龙卷风把地面刮得杂乱不堪。

    易照洋懒洋洋地说:“兄弟,没必要吧?她已经半死不活了。”

    虢首封没有吭声。

    易照洋继续说:“按异能人的规矩,没一击毙命的就不能再夺人残息。再说她现在执掌半个易家,易氏很多事都要经她手来做定夺。你在这里击杀她,足够引起沙市一场地震。易氏被牵连重创,最后垂死挣扎举一族之力灭你这只小虫虫的力量还是足够的。”易照洋的视线忽然在易云嫦身上打个转,“好吧。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不该为大小姐想想?易萍死了,哪怕是立个傀儡,易氏也会卯力将大小姐抢回去。你指望自己还是夜行者?你能承担两败俱伤或是俱亡的结局吗?如果你不信,不如放手一搏,先在这儿和我打一场如何?”

    虢首封开始动摇。

    易萍半昏半醒,本能地察觉不妙。她爬过去,在地上拖出一条刺目的红线,最后抓着易照洋的裤角:“救我……”

    腾蛇悬在易照洋肩上,蛇尾圈成一个项圈圈在易照洋颈上。一人一蛇低头看着易萍,两双眼睛里都黑不见底,看易萍就象看一块无机物。“放心,”易照洋轻声说,“我被指派过来照看你,就是为了防范现在这幕。”

    他看向虢首封,无奈挽袖:“还是不行?好吧。说真的,我挺欣赏你,可惜啊。”

    浓郁的杀气贴着地面匍匐流溢,有些地方的嫰草先一步发黄、枯死。

    虢首封眼皮微跳。

    易云嫦拽着他的衣摆摇了摇。

    虢首封回头。

    “算了,首封。”易云嫦说,“让他们走。”

    虢首封:“不……”

    “让他们走。”易云嫦难得强硬。

    虢首封深深望着她。见她不肯退让一分,只得叹气:“好吧。”

    易照洋松了口气:“谢谢。”他的腾蛇飞快地卷起易萍,往其中一辆完好无损的磁力悬浮车飞去。

    “你的蛇?”虢首封狐疑地打量腾蛇举动。在他的认知里,这不过是个画魂体罢了。易氏的画魂体区分成防御、攻击和综合三种类型。但大部份魂体都象傀儡一样,只能根据指令完成些简单的动作。前有鬼命花,后有腾蛇,都象是活物似的,不仅能自主判断,还能根据实际情况自主做出最合适的举措。

    易照洋笑了笑:“啊,我的腾蛇比较特殊。”

    安然协助易语搀扶易小开路过他们。

    凤凰树随风而散,地面上只剩下清泠泠的月光。

    安然朝虢首封点头:“你放心,今晚的事我会如实汇报给易氏家长。这起袭击事件主要是易萍的错误决断,不是你们的过错。”

    虢首封和易云嫦目送他们扬长而去。

    虢首封:“就这么放过易萍,你不后悔吗?”说真的,他挺后悔。

    易云嫦摇摇头,闷闷地说:“我想起来了——易照洋,他的魂体腾蛇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以及勾陈一起,统称为上古六神。他是易氏实力最强劲的王牌之一。外祖母曾说,他的实力可以计入通灵榜前三十名。”

    最热门的期刊《谜古道》每年都会推出各种异能人排名。通灵榜是其中最古老、也是最具权威性的综合武斗值排名,考量异能、体力、精神力、格斗技,甚至还包括了智商、运气等等非理性科学因素。每一个榜上有名的人物都是灵界武力值的巅峰代表。

    虢首封在百名开外,姬覆则长年稳居第九。

    (姬覆:长长久久,多好听哇。)

    虢首封看着她因为用力握紧而泛白的指关节:“腾蛇?如果我全力以赴,他也讨不到什么好。”

    “我只是认同他说的——易萍如果死在这儿,对我们确实不利。”易云嫦低声回答。

    虢首封不高兴:“做就行了,哪来的那么多考虑?你怎么象姬覆一样想太多?”

    姬覆想很多吗?易云嫦茫然地想:想多太的不该是广覆吗?她分明是从广覆身上学到的思前想后。

    广覆,镜像迭生阵之主,大幻阵里存活了两万多年的大天魔。

    虢首封眺望着黑呼呼的地平线:“好吧,反正人已经跑了……如果当初有人下了暗杀易萍的悬赏单,我保证不会放过她。”

    能杀易萍,还有赏金拿,值了。

    易云嫦以为自己听错:“什么单?”

    “暗杀悬赏单。”

    易云嫦瞳孔地震:“还有这种单?”

    “当然有。”

    “公家会同意吗?”易云嫦舔舔唇,“我是说,所有的赏金任务都要事先给公家过滤一遍,象暗杀这种明显有违法制的任务怎么可能通过公家审核?”

    “不给公家知道不就行了?”

    易云嫦:“……”你们赏金猎人好会玩哦。

    虢首封又抛出一颗惊天地雷:“况且,通常来下暗杀单的人是公家的上级——世家贵阀。”

    易云嫦:“……”说不出话了。

    “暗杀单一般是私下接活,不会拿到明面上说事。虽然少,但从来没有断过。”虢首封想了想,问:“知道常山蛇吗?”

    “那是什么?”

    原来她不知道。虢首封不动声色:“常山蛇猎人公会。他们经常接暗杀单,是一个有名的刺客组织。如果夜行者经常被世家贵阀和地主请去处理法制中存在的漏洞,那么常山蛇就是为世家贵阀处理脏活的实用工具。他们经常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比如暗杀。”

    虢首封隐隐约约的想:易萍会不会早就找常山蛇下了暗杀云嫦的悬赏单?再想又觉得不可能。如果找了常山蛇,为什么还要自己来动手?常山蛇神秘兮兮的,常常见首不见尾,说不定易萍到现在还没找到常山蛇对外的接头暗号。

    可他都能想到常山蛇了,说不定易萍明天也会念叨起常山蛇。

    果然,还是不该放走易萍啊。虢首封暗叹,要不要抢先一步联系到常山蛇?

    无论是哪个猎人公会,都有一条不成文的通用规矩:一旦接下一个单子,就不会再接与其性质相背的赏金任务,出再高价都不行。

    悬赏暗杀易萍只是两败俱伤的做法,不如出价让常山蛇暗中保护易云嫦。

    易云嫦打量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以为他又在后悔放走易萍这件事:“好了,我们不要再想易萍了。”

    虢首封冷哼。

    易云嫦乖乖地陪在他身旁,微微颌首,两排小扇子似的鸦羽睫卷梢上翘,梢尖上洒了层糖霜般闪闪动人。她曲起手指梳理头发,把那些发丝捋好了别到耳后,露出雪白莹润的耳廓,和饱满令人垂涎的耳垂。等她重新抬头,正好看见虢首封扬起的下巴尖。

    虢首封四十五度角望月。

    易云嫦:“……”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

    两人腾空而起。

    上有天堂,下有人间,月影照婵娟。

    来时飞快,回时缓慢。

    虢首封象深海里的水母,半天才蹬一蹬脚微调方向。

    易云嫦出神地望着远方。半具神思仍然沉浸在刚刚燃起的火光里,一遍又一遍,仿佛火舌吞吐,火舌回卷。

    易瑛倒下去的时候,无数来自过去的亡灵争先恐后扑倒她。易云嫦认出中间的易十一、左洋太、易殷丽……这些亡灵一边撕咬易瑛一边睇向易云嫦。

    真奇怪,这些人因她而死,为什么不来撕咬她呢?

    答案似乎在与众不同的亡灵身上。

    那个穿红纱裙的小女孩再次出现在易云嫦眼前。她只会出现在易云嫦眼前。每次易云嫦感到心绪动荡、无法平静的时候,她就出现在不远处,穿着一袭鲜艳的红纱裙,背剪双手,柔软的鬈发披在肩头,安静、乖巧地看向易云嫦。她的嘴角总会淌下一缕鲜血,总会微笑地追问:你清醒了吗?

    她总是用自己的存在不知疲倦地提醒易云嫦:看看你曾为自己的愚蠢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你还要继续伐害一心一意待你的人?

    虢首封问:“冷不冷?”

    幽灵女孩迅速消失。

    易云嫦:“啊,那个红色……”

    “红色?”

    易云嫦终于清醒过来,吸吸鼻子低声说:“没有。”

    他们在飞。他们在月亮之上,又缓缓地降落。风把他们托起来,象推托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推向官邸方向。

    易云嫦总觉得她能看见那一片静静蜇伏在夜幕下的黑影了。

    她忽然低语:“不能杀易萍。”

    虢首封没有听清:“什么?”

    “我说,不能杀易萍。”

    虢首封没再说话。但从他身上飘散出来的气息明显表明他不高兴了。

    他这么心心念念想除掉易萍到底是为了谁?

    “别和我说什么法制世界法制解决,”过了很久,虢首封才说:“如果公家定行的那套规则有用,灵界就不会有赏金猎人这种畸形的存在。”

    易云嫦惊讶地抬头看他:连虢首封也觉得赏金猎人的存在很不合理吗?

    虢首封把她脑袋按下去:“看什么看?别看。”

    易云嫦在他巴掌下磨唧了一会:“如果灵界没有赏金猎人,你一定会成为公家里最优秀的陆编……不,空编精英?”

    虢首封:“不可能,我受不了世家贵阀那副惺惺作态的作派。”

    “你知道我的六岁生日宴吧?”

    她头顶上的呼吸一顿。

    虢首封闷声回答:“知道。而且那件事,大家都知道是易萍下的手。”

    易云嫦说:“那件事之后,外祖母曾想过更改我的姓氏,从易云嫦变成吞口云嫦。不过世家贵阀的血脉变更都必须向地主申请。当时地主不同意。其实那时候易氏……”易云嫦微微一哽,把后面那句“已经发公函剔除我易氏嫡系继承权”收了回去。

    她不在乎什么嫡系血脉,继承权,什么本家分家的冷嘲热讽。

    她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借辅助器具艰难呼吸的时候,骤然看见那份长长的公函和尾端落款的家长签名,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个签名同意的人是她爷爷,是她爸爸的爸爸。听说他很疼爱爸爸,为了爸爸,能无视百年家规将她——也就是爸爸留在世上唯一骨血立为下下一任家长继承人。使她一出生就立于易氏众人之上,不同凡响的尊贵。于是她想,那个人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爱屋及乌呢?会不会把对爸爸的关爱分一点点给她呢?

    虽然那个人从没来吞口家探望她,也从未召她去易氏本家叙叙亲情;虽然她顶着易姓,却从小在吞口家生活……说她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她自己给那个人找了无数个借口:太忙,易氏的家庭环境太复杂,如果他表现得对她关爱一点,就会带来不必要的威胁……总之,生命中的缺失拼图并非缘于亲情冷漠,而是为了保护她的无奈之举。

    直到她六岁。

    唯一一次面对面的接触,易云嫦很快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一系列变化:从最初的小心打量和满怀期待,直接变成了愕然和嫌弃。他俯瞰她的眼神就象俯瞰一个无用且易坏的装饰品。易萍补上他离开时出现的空缺,把一个造型可爱的生日蛋糕捧到她眼前,并叉起一小块奶油蛋糕递来嘴边,哄着:“来,这是你爷爷亲自为你挑的蛋糕,味道很不错,尝尝吧,啊……”

    后面的记忆被撕扯成一块一块浸成腥红色的碎片。

    有人在她耳边尖叫,在她眼前打闹。她被推搡、排挤。喧哗声从最初的“别吃”,变成了“给我”。然后红纱裙俯卧在她身旁,伸长了手指费力地勾住她,每一次大口喘息的后面跟着一口呕出来的血。

    ——云嫦,你清醒了吗?

    那句遗言成了她一生的梦魇。

    易云嫦打住回忆,不动声色地调匀呼吸:“我出事后,易萍也被人狙击——同行十二个高阶画魂人战死九人,她自己憋着口气血肉模糊地爬回易氏。外界一度认为那场狙击是外祖母的手笔。”

    虢首封挑眉:“吞口氏还有这种气魄?”

    易云嫦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屑,忍不住辩解:“外祖母虽然性格好,但也不是那种被人踩在脚底下忍气吞声的人。不然她怎么掌管一个家族?”

    “那你出事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易萍,为什么易萍还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就连我都能让易萍吃个血亏——啧!果然刚刚还是该补她一脚!”

    易云嫦紧紧环住他,好像这么做就能让他消消火似的:“是我——易萍后来登门道歉——我答应了,所以事情才被一笔带过。”

    虢首封目瞪口呆,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傻?”

    果然,刚刚还是该要了易萍那条狗命。

    晚风在他们耳边呼呼作响。

    虢首封也气呼呼的,半晌不和易云嫦说话。

    易云嫦沉默很久,才贴在他耳边徐徐坦承:“易萍登门后的那晚,我睡不着,独自在屋子里闲逛。”

    “吞口家的本宅很大。零时一过,大部份地方熄了灯,又空荡又黑。好像每一个死角、窗帘后面都躲着个吃人怪物。我觉得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人附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呼吸,隐隐有一股气流和我的呼吸叠在一起……我有点怕,想去找外祖母。可是那天晚上她不在自己的寝室,她在会议厅里和大总管说话。”

    易云嫦咽了咽唾沫。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忽然涌上心头的强烈惊悸感,那天晚上的外祖母象是一个陌生人,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狠戾。

    “外祖母说,如果易萍当初没做些多余的事,又怎么可能识破她多年筹谋?那根本不是易萍那种小人物该知道的事情,一定有人暗中指导她。”

    ——小小年纪就知道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看来易氏迟早要变成她的囊中物。

    虢首封:“吞口氏被易萍威胁了?”

    “嗯,是吧。”易云嫦原封不动地复述了吞口氏那晚的抱怨。

    虢首封皱紧眉头。他越听越感觉古怪,具体古怪在哪他又说不出缘由:“这就是你同意原谅易萍,易氏和吞口氏和解的原因?”

    这种纸糊一样的原谅与和解,在世家贵阀的圈子里简直是个笑话。没过几年,两家又怼上了。

    易云嫦犹犹豫豫地点头。

    不知为什么,那一晚的记忆格外鲜明:光明光暗,魅影摇曳,吞口氏苍白的脸倒映在窗户上,显得格外可怖;窗户一面折射着室内明亮灯光,一面吸收着室外浓郁夜色,中间夹层里又延展出一个深邃未知的空间,穿红纱裙的亡灵站在延展尽头,踩在万千尸骸上甜笑,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来不及揩拭的血线。

    它说:云嫦,你清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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