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生幻镜再次出现在回龙谷禁区。朝阳在镜面上投射出一圈巨大光晕,从中跳出无数人络绎不绝奔向战斗区。为首的自然是古希道,然后是十几个夜行者。这些人实力超群、速度极快,和后面的陆空双编部队距离越拉越大,不一会儿就摸到了强化醒族背后。

    “虢三!”

    虢首封蓦然抬头,一眼先看见远处闪亮的幻镜、然后是奔袭人流、最后在摇摇晃晃忽高忽低的人堆后面看见正朝自己颌首的常十常见喜。两人相视一笑,常见喜再度隐没在人群之后。

    “终于来了。”虢首封松了口气。

    强化醒族则是一改先前猛攻架势,四处响起凌乱的惊叫——

    “这人是夜行者!”

    “陆空双编,是陆空双编!”

    “敌袭。”

    铜口也开始察觉出对手的不同寻常异样:“嗯?强化醒族?那用星云铐吧!”

    多亏临出发前公家把仓库库底都搬出来分发给诸位。

    星云铐的材质来源于外星,其坚固程度堪比传说中的“捆仙索”。即使是当代最出名的异能人也很难挣脱星云铐箝制,用来锁住这些刀枪不入的强化醒族最合适了。可是星云铐成品数量极其稀少,即使把夔地公家的库存搬空,星云铐也只能铐住目前八成强化醒族。剩下的一些醒族就只能靠蛮力压制。

    现场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金属刮擦或嘶吼叫骂的声音。

    叔伯仁捏着两副手铐从别人腋下钻进来,目不斜视地盯着虢首封笑笑:“哟,还撑得住吧?”

    “绰绰有余。”

    他晃了晃手里的星云铐:“来一副?”

    “你就两副吧?”

    叔伯仁嘿嘿笑了两声,配合虢首封打趴了五个醒族都没舍得动用星云铐。

    虢首封拍开他递过来的东西,说:“不用。你自己拿着就好。”

    “嗐,这东西用不完还得还回去。”叔伯仁是个超级好奇宝宝,明显想偷偷昧一副锁铐下来。虢首封笑着警告他别做梦了,大不了等这件事过后再求姬覆或是凰袅娜出面,走地主帐弄一副来研究。

    叔伯仁环顾四周密密麻麻的人头咂舌说了一句:“即使能限制行动,还得担心他们献祭的问题。”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有人在身边吟诵“吾以魂祭”。原本浑浊的热浪这时瞬间滚沸,处处充满了让人焦灼不安的气息。“打断打断”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醒族是灵界所有异能中受法则限制最少,威力最大的异能。一旦吟诵成功,某些超S级醒族可在一念之间灭杀十万生灵。至于为什么不把“献祭”归类成人人欣羡的攻击系异能,原因是吟诵祭语时间过长,容易被外力打断,并不适合在超频节奏的战斗一线发挥,必须有人以身为盾为醒族创造献祭环境才行。

    叔伯仁冷笑,瞳孔深处红芒大涨。没多久,战场上忽然多出上千只啮齿小动物。那些小家伙们急促促地穿梭于人脚之间,疯狂寻找身上散发出异样能量的强化醒族,然后攀爬、啮咬,尽最大的努力配合人类打断献祭。

    “该死,这里怎么会有老鼠?!”

    啮齿亲和——这是叔伯仁那个没啥大用但又无所不为的异能。

    老鼠统领撑着瘦弱身板朝虢首封促狭一笑:“怕什么?有哥在呢。”

    “就算哥不在,有这么多人守着还真能让他们反了天不成?开玩笑!”

    “鼠哥,”

    叔伯仁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没休息好对吧?”

    叔伯仁笑了笑:“是啊,好久没睡个好觉了。”

    “其实你不必来……”

    “我来了,感动不?”叔伯仁潇洒地挥挥手,背身而去。

    虢首封忍不住笑了一声:确实感动,鼠哥从很久以前就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一个诙谐慈爱的长辈,努力关照着自己……唔,感觉哪里不对劲?虢首封猛一回头。叔伯仁却已经带着他的小老鼠们消失在乌泱泱的一片人海里。是哪里不对劲?虢首封苦思冥想——

    对了,从始至终鼠哥都没有多看易云嫦一眼。

    他眼皮轻轻一跳,转头找到就在附近的易云嫦。

    易云嫦动作利落地横刀推开醒族,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她正困囿在自己的识海里。

    识海阒寂,外界声音如同隔着厚厚的保鲜膜传进来,在耳边模糊成一团。但是另一个清晰的童声掠过脚下海面,象鸟过千山劲风扑鼻:“你是谁?”

    远方飘来一个发光的白球,球里裹着一个窈窕女人。那身形格外眼熟悉。

    “你是谁?”球里传出男女老少的声音。

    “易云嫦。”

    “易云嫦,我是谁?”

    易云嫦心里咯噔一跳。

    吞口家每隔数代都会出现一个奇才,他们觉醒言咒时体验与众不同。有说经历黑暗世界的,有说面对光球的,也有面对无厘头提问……上一个雀屏中选的人是易云嫦外祖母吞口玲珑,她口述的觉醒记录仍然密存在家族档案馆内,拥有最高级别保密权限的人方可调阅。那份简短的记录记载着:

    “一个黑暗世界。一个光球突然出现。……它包纳了我。我感觉很温暖,很安心,象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没有声音……”

    不要!

    易云嫦盯着光团里忽隐忽现的人影坚定地默念:不要现在,不要觉醒,不要言咒,不要吞口!

    她一口气默念了很多个“不要”,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识海里一片死寂,连脚下波涛起伏的声音也消失了。那颗光球明明只藏着一个人影,却有很多视线投射出来审视她。

    ——不要?

    对,不要。

    ——不,你要。你需要。

    她突然被排出识海。令人窒息的世界一涌而至。入眼全是血色,入鼻全是腥气,声音如波浪起伏,震耳欲聋全是生灵哀嚎。一团团被剥去人皮的血肉在地上扭曲滚动,血雨在脚边汇集成河流渐渐浸没脚踝。有一团血肉突然出现在眼前,朝着她狠狠扑来。

    那一刻易云嫦心跳骤停,本能地提刀推挡。

    “当”的一响铁器与血肉相撞,撞成碎沫的血肉飞溅过来。她闭上眼,感觉被糊了一脸粘腻血腥,简直无法呼吸,简直令人作呕。

    “云嫦?”虢首封的呼唤盖过其他鼓噪。易云嫦扭头又差点被吓死——他也一身烂皮烂肉,半身完整半身血肉模糊,筋肉束理扭拧间血水滴答,狰狞至极的面孔上几乎瞠出眼眶的眼球死死盯着她,原来是嘴唇的地方变成了一开一合的黑洞,他在说——

    你看,你需要。

    易云嫦尖叫卡在喉咙眼,眼前一黑,整个人摇摇欲坠。

    虢首封把她提起来,单手环腰为她体内灌入一把灵力。那一条灵力游走龙蛇在她体内畅行无阻,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直到他冲入识海——

    黑暗之中一枚暗红血球与虢首封遥遥相对。

    那是什么?

    虢首封眯眼,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但是血球十分警觉,甫一察觉到他的视线立刻就后退,没过多久遁入黑暗之中。

    灵力化作一道霹雳劈入下面死气沉沉的识海。没过一会,不再受血球影响的识海重新恢复过来,水面上波光鳞动,圆月高悬,灵府浅浅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广覆赠给易云嫦的灵能书象片轻飘飘降落的叶子打旋落在虢首封眼前。虢首封曲指对那灵能书轻轻一弹,问:“干什么去了?刚那是什么东西?”灵能书毕竟只是一本书罢了,懒洋洋地翻过一页页面,并没有作答。虢首封试图看清那页书上写着什么,但上面字迹模糊,除了易云嫦之外,别人休想从上面看出什么东西。

    所以那血球到底是什么东西?

    虢首封只能肯定一点,绝对不是易云嫦识海里天生地长之物。

    他嘴角骤然一痛,便收回灵识冷冷看向面前突袭的强化醒族。

    强化醒族也没指望一拳就能蹭到他,没想到真打到人了他比虢首封还要懵怔。虢首封冷笑,脚下升起一道银光炽亮的气刃,将几个围攻醒族一起掀飞出去。他怀里的人小动物般耸了耸,终于回过神来。抬眸对视的一霎那,易云嫦面上仍残留着心有余悸之色。

    “抱歉,我走神了。”

    虢首封没有提她识海里出现一颗血球的事,而是说:“你累了,我找人送你回去。”

    “什么?不用。”

    虢首封朝天空发出一枚信号弹,很快就赶来一批人。

    谛鑫迈着两只化形鹰爪啪嗒啪嗒冲在最前面,别人在愤怒吼骂,他却在哈哈大笑:“虢三你不行了啊,这么快就求援,想当年昆仑一战三天三夜求你,你都不发信号弹,今天这才过多久?趁早把第三的宝座让出来给爷,爷保证护着你全身而退。”

    “出太阳了,梦该醒了。”

    “不好意思申请让位?来,爷帮你,”谛鑫一脚踢踏舞步,游走龙蛇,既踢中了对手,也被对手打到,但他兴致勃勃,手上飞快地输入短讯,嘴里还念念有词:“收信地址,唔,总部,绩效考核部,时间,唔,灵夔五一年,五月三十一……早上六点四十四分,猎人编号,嘿,YXZ070401300SSR40777……”比起前面的坑坑洼洼,后面那一串数字拉丁字符念得无比流畅,惹来虢首封侧目:

    “你怎么把我编号背得滚瓜烂熟的?”

    连他自己都记不全。

    总和谛鑫如影随形的萨阿兰在旁边大笑吐槽:“还不是天天做梦老老三呢,天天背诵。”

    他们都没注意到常见喜从人群里飘出来。常见喜不看人的时候人通常不会注意到他,又加上自带鬼见愁的气质,即使有人注意到:“咦,那里有块空地”,也紧接着会产生另外一个想法:“还是算了吧,不知为什么我宁愿在这边挤挤也不想站那空地上去。”他悄无声息地飘来,伸手抹去谛鑫个人终端上的讯息发送界面,冷声问:“叫来干什么?”

    虢首封指了指易云嫦:“找人送她去安全的地方休息。”

    常十也不废话,就近点了谛鑫和萨阿兰:“送去幻镜,那边有凰袅娜和公家在。”

    “常十,我也去。”一个背上挥舞着四条章鱼触手的短发女上前毛遂自荐。易云嫦从她的腕足上嗅到熟悉的画魂波动,由此辨认出她的身份——易氏易秋,十四岁觉醒初级画魂,被接到本家抚养后直到十八岁也没画出完整魂体,最后二十岁生日当天被踢出易氏家门。一般习惯了贵阀生活的异能人很难适应外界平庸到残忍的生活环境,十个人里有七个会选择自杀,还有三个就会变成象易秋、常见喜这样的存在。

    易秋转头朝易云嫦微微一笑,腾出一根触手圈住她的腰将人微微提起。

    “走吧。”

    天上忽然炸雷滚滚,中间隐约掺杂着人声。

    萨阿兰回头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

    确实有声音。还是醒族献祭的祭语启始语。回过神来的人顿时头皮发麻,听那声音也愈发清晰起来:

    “吾以魂祭——”

    所有人都昂着头,盯着上面不知不觉压下来的厚重乌云。云层里不时辟出一道幽蓝闪电,看不见的狂暴能量正在迅速蓄积,金色阳光刺透乌云,象极了一条条射在深水中的弹道。

    周围陆续吟诵起“吾以魂祭”或“吾以身祭”的启始祭语,甚至有人狂热地叫嚣出“吾以身魂祭”……疯狂的醒族疯狂的献祭令理智尚存的人感到阵阵胆寒心颤。

    “打断!”

    “该死的快打断他们!”

    铜口援军如狼似虎般扑向附近触手可及的醒族,死死捂住对方的口鼻。可奇怪的是,即使捂住了醒族嘴巴,还是有声音清晰的、完整的发出来,就象他们并不是在用嘴巴说话、在用声带发声似的。那声音发自肺腑,散自全身,哪怕是一块皮肤,蠕动摩擦也能发出“吾以魂祭”的祭语。当上天愿意接受醒族献祭的时候,无论如何阻拦都是徒劳,他们身上每一个毛细孔都可以发出声音。

    这就是醒族。

    明明是热浪滚滚的蒸笼世界,在场的铜口援军还是免不了感受到刺骨寒意。

    虢首封倏地看向数百米开外的龙鑫。

    那个老头高高举起拐杖,直指乌云,缓缓挥动拐杖,宛如一个祭司。仔细倾听,会发现游走在云层里的祭语浑厚有力,但显然出自老者。

    “是龙鑫!”虢首封箭一般弹射出去。就在身边人都扭作一团的时候,他的目标直指龙鑫。

    常十紧接着反应过来,振臂一呼:“先杀龙鑫!”

    无数人动作起来,一边缠斗一边追赶虢首封。有的人想去阻拦虢首封,有的人则是为了帮助虢首封,他们汇集成一条吠吠有声的长尾巴,扭来扭去,朝向龙鑫迅速延伸。

    再也没人提护送易云嫦回幻镜这回事了。即使是易云嫦也混在追赶虢首封的队伍里,已经缩小成雏鸟形态的朱雀呼啸来去,尽全力撞倒每一个胆敢边跑边打还敢边吟诵祭语的强化醒族。偶尔她超常发挥一次,能把体能较弱的某醒族燎得全身着火。

    易秋不忍地劝她:“云嫦,你歇歇吧。”

    易云嫦目光笔直地盯着前面爱人的背影,豆大一颗的汗珠绵延滴落颊侧,整张小脸白里透着青。她精神力已近枯竭,脑子里阵阵绞痛。身边超过她的人或是被她超过的人影里,呼号之中总有那么一两团撕裂了皮囊露出里面模糊狰狞的血肉,他们总是男女老少,总是出声劝她——

    你看,你需要。

    识海里,那个躲闪虢首封观察的光球又渐渐浮现出来,散发着纯洁莹润的光芒,天真无辜地“注视”她。

    ——你看,你需要的。

    ——言咒,多么强大的力量。

    这一次,易云嫦无力拒绝它。她只能抿紧嘴巴,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面那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背影里。

    ——说出来吧,易云嫦。

    ——你也该醒来了。

    易云嫦瞳孔骤然一缩。

    大地开始颤抖,地心传来一声冗长嗡鸣。

    有人大喊:“地震,是地震。”

    很多人在地震中站立不稳,纷纷往前扑倒。那个引领队伍前进的背影也栽了下去,从易云嫦的视野里消失了。队伍里伺机而动的醒族得逞大笑,有的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向前方。战斗最初始时候强化醒族扑天盖地而来的一幕又在易云嫦眼前重现,只不过这一次她完全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些恨不能把虢首封撕成碎片的人象黑色的浪潮般淹没虢首封。她紧缩的瞳孔越发尖细,她能清晰地听见识海里那一声声男女老少整整齐齐地质疑声——

    你是谁,易云嫦,那我是谁。

    她情不自禁地回答:我是易云嫦,我就是你,你就是……

    她张开嘴,嘴里含着似男似女的声音,一人双声:

    “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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