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暖阳一点都不想参加公司的活动，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但她不得不参加，因为这是她为哥哥铺的第一条路，以后还会有第二条、第三条，很多很多条，所有的路都指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打倒蔺元舟。
春日的校园处处透着小清新，风一吹，淡粉色的樱花洋洋洒洒，落到头顶，飘至肩上，飞入草丛。到处都是漫步和拍照的人，年轻的面庞，清澈的眼睛仿佛还未被世俗浸染，蔺暖阳冷眼瞧着，萌生出一种“看你们还能无忧无虑到几时”的嫉妒。
或许，蔺暖阳已经忘记了，许多年以前，她的眼睛比他们还要清澈明亮。
公司的捐赠仪式就开在樱花树包围的小广场里。广场的东南方有个雕塑，伫立的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蔺暖阳学着雕塑的样子背手而立，无聊的时候还能和它聊上几句。
陶云澈也不想参加这样的仪式，在他认为，奖学金是荣誉也是对他努力的肯定，可面对媒体的时候，却变了味，奖励就变成了施舍。
蔺董讲话后体力明显不支，但还是听完了校长无聊的长篇大论，之后便是为学生颁发奖学金的环节。坐在主席台上的钟守意开始寻找蔺暖阳的影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暗暗向她招了招手。蔺暖阳看见了，却也迅速躲了。钟守意有些无奈，侧身向身旁的蔺董耳语：“阳阳这个主办人还没过来。”
蔺董扫一眼会场，宽大的雕塑后飘起一角衣裙，略显无奈地向钟守意低语道：“还生气呢，随她吧！”
话音刚落，受赠的学生鱼贯上台，钟守意将手中写着“奖学金”的大红包递到了眼前的学生手中。学生高高瘦瘦，衣着朴素，轻声说着“谢谢”。钟守意微笑回应，却在学生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麻木和尴尬，那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蔺暖阳坚持不让受赠学生出现在媒体面前的原因。
学生们一一转身，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大喊着：“举起你们的奖学金，大声喊‘谢谢’！笑得开心点！”
钟守意笑不出来了，转头看向雕塑方向的时候蔺暖阳的衣角也不见了。
“后悔没听阳阳的话了，学生们的奖学金颁发仪式的确应该私下进行。”钟守意再次向蔺董低语。
蔺董随着大家鼓掌，意味深长地看钟守意一眼，转头看向镜头的时候挂上了礼貌又制式的微笑：“她为你铺路，你拆台，你俩这配合，我倒是看不懂了。”
钟守意知道蔺董说的是馨阳疗养院的事，本想解释几句，看看周围的人，又生生咽了回去。
远远地看到弟弟蔺元舟的身影，蔺董这才明白蔺暖阳为何离开，再瞟一眼钟守意，眼睛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嫌弃。
“栾睿，听说蔺氏捐了一台最新款的分析仪和好些教学设备，价值两百多万！”一旁的樱花树下，三个学生小声谈论着。
“嗯。”
“还有十名学生的奖学金，又是十几万，真是大手笔，有钱啊！”
“嘁，你以为是白给的，还不是为了他们的馨阳项目，指望着我们学校的那些教授们给他们做顾问呢！”
听到“馨阳”两个字，原本准备路过的蔺暖阳停下了脚步。
一个同学继续说道：“任迪，你厉害啊，还是把陶云澈给挤下来了。”
任迪说：“挤他还不容易！他算什么！没奖学金照样能打败他！”
“任迪，你的事儿定了？”一直沉默的栾睿突然问。
任迪说：“我爸都和蔺总打好招呼了，还能有假？不信一会面谈的时候你们瞧着好了！”
他说的是“蔺总”，而不是“蔺董”。这两个称呼虽然字音有些相近，但蔺暖阳的耳朵却分得清楚，这下她更要听一听了。
蔺氏集团成立于七十年代，以买卖中药材起家，发展到现在已有几十家药店、一家制药厂和一个主营医疗器械进出口的子公司名叫德蔚。一个月前，集团筹备“馨阳疗养中心”，与其他疗养院不同，馨阳主打的是中西医结合。蔺氏集团董事长兼总裁蔺元启，副总裁有四位，其中大权在握的是蔺元舟。子公司董事长病退，现由刚回国的钟守意担任。
活动虽然是和中医学院合办的，但其实就是为了钟守意。钟守意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回国才三天，对于国内的一切事务还处于懵懂状态，尤其人际关系。他是蔺董唯一的儿子，一回国便委以重任，另外还有传言蔺董病重很有可能要放权给他，好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当然盯得最不怀好意的还是对公司虎视眈眈的蔺元舟。蔺暖阳赶在钟守意回来前策划了这场不大不小但足以在行业内引起关注的活动，并在他回国后不到三天成功将他推到了台前，无非是想让他在媒体前露露脸。原本这没蔺元舟什么事儿，可他偏偏要插一杠子。
“哎，陶云澈下来了。走，找他去！”任迪冲了出去。
刚从受赠台上下来的一个男生被拉到了樱花树下，蔺暖阳扫一眼，是受赠仪式上头垂得最低的那个。
“多少钱，给我们瞧瞧。”任迪一把拿走了大红色的信封。那个叫陶云澈的学生表情淡淡的，未做任何反应。
信封里没有钱，钱财务直接达到学校帐上了，信封只是为了拍照临时用红纸糊的。
“诈捐？”任迪将信封怼进陶云澈坏里，“哦，我明白了，敢情你这奖学金就纸一张红纸啊！栾睿，还是你聪明，就算成绩第一也不去出这样的风头，而我呢，我就算成绩垫底，该拿到的我还是一样不落。哦，对了！听说你没签捐赠遗体同意书，我们身体太普通，远不如你的有研究价值，你为什么不签，也是因为自尊？别怪我没提醒你，不签的就视为自动放弃参加馨阳项目的资格。”
这个规则蔺暖阳还是第一次听到，抬头去看，那个叫陶云澈的男生仍旧没有说话，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馨阳对于这些大四的学生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实习单位，毕竟它背靠的蔺氏集团可是全省首屈一指的制药企业，虽然很多业内人士不看好馨阳主打的“中西医结合疗养”的理念，但耐不住蔺氏有钱，很多人挤破头想要进。蔺暖阳不认为陶云澈的无动于衷是因为清高或者有更好的去处，更多的，更像是无奈。
等等，蔺暖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记得奖学金名单上有栾睿和任迪的名字，敢情这“奖”不是按照成绩来的，而且，为什么他俩不上台领奖，偏偏将没有被选进馨阳项目成绩又非常优异的陶云澈推到了台前？这事儿就有点意思了。
任迪拦住了要走的陶云澈，再次拿走了他怀里的信封：“你也想来个匿名举报？举报了又怎么样，有用吗？你不是自尊心最强吗，怎么就为了这么点奖学金跑到这来丢人现眼，我想你是想在金主面前刷存在感吧？怎么，金主理你了吗？”
陶云澈这才抬头看向他们。高大的樱花树低低地伸出一根枝丫，上面开满了淡粉色的花。陶云澈是他们中间个子最高的，花就开在头顶，风一吹便能蹭到他的头发。他长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如果不是总低着头，他的五官会为他拼凑出一个非常温暖又阳光的脸庞。蔺暖阳清晰地从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而这种无奈让他骤然抬起的头又垂了下去，而后，他的背似乎也没有那样挺了。
任迪很满意陶云澈的反应，推了推旁边的男生和栾睿，嬉笑起来，栾睿没笑甚至流露出了一丝厌恶，但却还是保持了沉默。余光瞥到蔺暖阳身后，他的脸上立刻挂上了最符合学生身份的乖巧。
先响起的是钟守意的声音：“我还以为你走了。”
蔺暖阳依旧冷眼瞧着陶云澈，对钟守意的话回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嗯”。
一群人聚在了蔺暖阳的身后和周围，三个男生用响亮的声音喊着：“栾校长好！蔺董、蔺总好！”
蔺暖阳再次敏感地捕捉到了“董”和“总”这两个字，厌烦毫不掩饰地在脸上蔓延，她身体没动，头缓缓地转了一百二十度，眉头皱得更紧了。蔺元舟就站在她的侧后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的视线缓缓收回，落到了钟守意的一双眼睛上。钟守意用眼神表示了他的无奈和无辜，再想表达些什么的时候，校长挡住了他的视线。
栾校长看到三个学生笑容可掬地介绍起来：“蔺董，钟总，这三个学生就是我们学校为贵集团馨阳项目选拔的人才，正巧给您介绍一下。栾睿，过来，这是……”
蔺暖阳没有放过钟守意，在脖子转到极限的时候，身体微微一侧，视线越过忙碌的校长，又与他交织在了一起。
钟守意用口型说：“等等。”
蔺董没打算等，转向蔺暖阳笑着向校长介绍：“这是我女儿，也是馨阳项目的负责人之一，现在是我们子集团的采购部主管。”
照理说，子集团的一个小主管顶多就是个工作人员，与总集团的领导层差了好几级，是不值得在这种场合单独介绍的。蔺元舟眉毛挑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蔺暖阳的关注点却不在这方便，“栾”不属于大姓，她不认为就这么巧。想到这，她暂时放下了对钟守意的眼神审问，转头看向了栾睿。栾睿没有看她，无意中与她四目相对的却是陶云澈。熟悉的感觉袭来，蔺暖阳的脑海中有了短暂的空白，突然想起来那个雨天。
栾校长赶忙伸出了手，小声道：“栾睿是我儿子，以后还请蔺主管多多关照。”
蔺暖阳不得不收回视线，礼貌握过，笑得非常勉强。
蔺暖阳读不懂陶云澈眼中的情绪，但却由这些情绪得到了结果——他将她与那些欺负他的人划分到了一类人中。
蔺暖阳有些不爽。
“学校环境真不错。”蔺董不经意地拍了拍蔺暖阳的肩膀，“走吧，你也好久没吃过学校食堂了，今天尝尝？”
“蔺董若是不介意，这三位馨阳项目的学生一起吧，一来代表我们学校的学生感谢一下贵公司，二来马上就要共事、大家也都熟悉下。”
蔺董笑道：“当然不介意。”
“我介意。”蔺暖阳突然说。
喧闹的“交流”声不见了，世界仿佛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到了蔺暖阳身上。
蔺暖阳是很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但毕竟场合不允许。她忍了忍，又忍了忍，好不容易挤出个笑容：“不好意思各位，我对学校为馨阳项目选拔的人不太满意，不知道哪位领导可以向我们解读以下，你们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和标准来选拔的？”
蔺元舟眼疾手快，赶忙冲到栾校长面前：“我这个侄女年轻，不懂，肯定有什么误会，这事儿以后再说，蔺氏很多地方还需要贵校的技术支持，栾校长要是方便咱们边吃边聊？”
蔺暖阳拳已出手没成想只打到了空气，顿时有些光火，她的确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刚要发火，却被蔺董悄悄拉住。
栾校长看一眼蔺暖阳，不动声色地对众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来向蔺主管解释。”栾睿突然举起了手，笑眯眯地看向蔺暖阳。
蔺暖阳看一眼栾睿，再看看蔺董，得到默许后，转身向一旁的长椅走去。
“我今天真不知道二叔要来！”钟守意赶忙跟上前解释。
蔺暖阳“嗯”了一声，又赶在栾睿走近之前补充道：“等我电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陶云澈已经走了，蔺暖阳和栾睿坐在了长椅上，她是孤家寡人，而栾睿的身边仍旧跟着两个小跟班。
栾睿从随身的双肩包中拿出了一份简历：“这是我这四年的学习成绩和实习记录以及所有参与过的项目，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给你看我的小学到高中的成绩，证明我的能力并不是因为我是栾校长的儿子，我是用实力和成绩说话的人。”
蔺暖阳的心突然被刺痛了一下，原来，在不经意间，她变成了她最讨厌的那种人，先入为主地用一个姓氏引起了某些偏见。栾睿的成绩的确很耀眼，就算她亲自选人，肯定也会优先考虑。她的语气有了明显缓和：“刚刚为什么要针对你的同学？”
栾睿转头看一眼任迪，又回过头对蔺暖阳说：“我没有。”
“旁观者也不无辜。”
栾睿轻笑：“好像你也是旁观者。”
蔺暖阳被结结实实噎了一下，有些气馁，将手中的简历还给了栾睿。
“你们两个的呢？”栾睿转头问。
另一个男生赶忙将简历递给了蔺暖阳，那个一直很活跃的任迪却没能拿出来，照他所说，是没带。
蔺暖阳很明显不相信，也没理他，看完另一个男生的简历，见小广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站了起来：“再见！”
栾睿赶忙说：“能加个微信吗？”
蔺暖阳看着栾睿欲言又止的眼神，拿出了手机，一边打开微信，通过后发了一条信息：“你好像也不怎么喜欢那个叫任迪的。”
栾睿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任迪看不到才打字回复：“我有一个好爸爸，但不影响我成为一个努力和成绩优异的人，而我这样的人特别不喜欢拿着父母给的红利去到处招摇还欺负同学的人。”
“你挺圆滑的。”蔺暖阳突然开口，见栾睿有些错愕，又解释道，“这不是贬义，你这样的人以后在社会上应该会如鱼得水。”
“我就当是好话了。”栾睿笑笑。
送走三个学生，蔺暖阳和参加活动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吃了简餐，这期间，她又收到了栾睿的一条微信：“任迪的妈妈是区政府的，能挤走陶云澈也是因为这层关系。”
“你确定？”
“确定，因为我觉得贵公司不会想要一个每学期都几乎要挂一科的人。况且，他的人品也是有问题的。”
“在背后议论你的同学，你的人品……”
“这可能也是我圆滑的一面吧，不当面揭短，毕竟我没必要得罪他。但我为我的同学打抱不平，如果背后议论能让这次的选拔事件变得公平公正，我不介意你质疑我的人品。之前匿名举报的人是我，估计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但结果是石沉大海。还有，我和陶云澈不是朋友，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或者，竞争关系，你也不用以为我是为了朋友才去举报。我之所以告诉你，除了‘公平’还有就是希望围绕在我身边的人是真正的强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促使我不断进步，至于那些靠走后门的无能之辈，我不屑为伍。”
蔺暖阳看着这条信息陷入了沉思。她的确一直在质疑栾睿告诉他这件事的目的，毕竟，在现在这个社会，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为了正义和公平去举报是件很魔幻的事情。蔺暖阳承认自己狭隘了，她欣赏栾睿的这份自信甚至是自恋，欣赏他的坦诚，更欣赏他能直面自己的内心。由此及彼，蔺暖阳觉得自己太不诚实，明明看不惯任迪欺负陶云澈，却事不关己只在一旁冷眼瞧着；明明气二叔不请自来，她却连背后告状的勇气都没有。
蔺暖阳回道：“你认为陶云澈是真正能与你抗衡促你进步的强者？”
栾睿秒回：“当然。”
看到这两个字，蔺暖阳迅速拨通了蔺董的电话。蔺董告诉她，的确是蔺元舟安插的任迪，至于挤掉了谁他肯定不会在意。蔺暖阳将任迪的情况毫不避讳地讲了，没想到却换回蔺董这样一段话：“公司的高精尖人才还少吗，博士、硕士一大堆，还差这三个本科没毕业的实习生？我们选人的确不止看学历，关系网也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任迪的妈妈是区里的领导，专管企业环保这块，你可知道，我们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你二叔这样做我觉得百利无一害。”
蔺暖阳沉默了，心里的不舒服像乌云一样涌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她的眼前再次出现樱花树下那张青春又沉默的脸，似乎也懂得了他那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缘何而来。
包间隔开了外面大食堂的喧闹，蔺董透过卫生间门的缝隙看着围坐在大圆桌的人，心底叹息一声：“阳阳，我知道你想为那个孩子打抱不平，我也知道你是感同身受地想到了自己，你二叔和爷爷老思想，是过分了，公司这段时间也发生了不少事儿，我不想再为了家里的事分散精力，馨阳是我给你的补偿，你就别和二叔计较了好不好？”
几乎条件反射地，蔺暖阳回了一个“好”字，她有什么理由说不？不过爸爸有一点说错了，爷爷的确是重男轻女的老思想，但蔺元舟不是，他就是在处处提防着她，就是在想方设法地打压她！蔺暖阳也露出了与陶云澈一样的无奈，破罐子破摔的那种，她的确感同身受了，的确想力所能及地让这个世界少一个无辜的牺牲者，但事实上，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蔺董握着手机沉默了好一会才走出卫生间，附在钟守意耳边低语了句什么，钟守意立刻起身出了包间。蔺元舟冷眼瞧着，酒杯挡住了他得意的嘴角，在钟守意出门的那一刻，他立刻成为了包间里的主角，觥筹交错中尽显蔺氏未来男主人的风范，而至于蔺氏现在主人，似乎过于大度了。
钟守意在活动广场雕塑边的长椅上找到了蔺暖阳。他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她了，第一次见她是她三岁的时候，那时的他隔了四年还因为爸爸的再婚攒了一肚子气，对那个一脸婴儿肥粉嘟嘟的小人儿也充满了怨气，总觉得是因为她太可爱才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父爱。再一次见隔了十多年，那时的她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甜美可爱，小太阳一样活泼得一塌糊涂。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因为她，慷慨地原谅了爸爸这些年对他冷落。再后来，发生好多事儿，他逃去了国外，直到继母离世爸爸查出胃癌，公司出现问题，他才被紧急召回。再次见到她，他才知道她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钟守意没有着急上前，回国快三天了，也不知道谁在避着谁，两人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一直没能见上一面，直到前一晚，因为活动的事蔺暖阳特意去总集团找他，两人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都没有，公事公办地比陌生人还不如。钟守意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因为有其他工作人员在场他也做不了什么。这会儿，身边也没有什么闲杂人，他在雕塑的一侧偷偷看她，她的沉默和忍声吞气成为了插在他胸口的一把利刃，只要一靠近，刀便会往里刺深一寸，他知道，这是他该承受的，毕竟当年的那一刀他可是直接刺穿了她的胸膛。
蔺暖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没有大眼睛也没有高挺的鼻梁，但那些略显平淡的五官凑在小巧的脸上就是能让人一眼难忘。记得当年钟守意拿照片给妈妈看的时候，妈妈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小脸儿，不俊，倒挺好看”。这句矛盾的话当时被他好一顿嘲笑，但却没缘由地倒也相得益彰，现在，他明白了，小太阳时的蔺暖阳因为过于阳光而夺目，现在的她，确实因为过于娴静，就算只是简简单单地坐着，再喧闹的校园也都会像按下缓速键，衬托着她会美的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样。
蔺暖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的时候恰好对上钟守意的目光，她的视线将他的身影迎到自己半米不到的眼前，她仰着头，突然露出了一丝略显诡异的笑容，而后，吐出了一个字：“哥。”
钟守意好不容易攒出来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好吧，那把刀已经没入他的胸膛。
蔺暖阳那抹笑还在：“怎么，当年的气话你还放在心上？”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叫我哥了。”钟守意确定蔺暖阳不是在故意刺激他才稍稍放松了些。
蔺暖阳没有回应，转而问：“躲那干什么？”
钟守意低头，将情绪藏好，坐在了蔺暖阳身旁：“没，在想怎么劝你。”
“有什么可劝的，我只是替那个学生惋惜，也不关我的事。”说完，蔺暖阳低下了头。
钟守意歪头看一眼蔺暖阳的表情，实相地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回公司的时候小心点，吃饭前，我听到二叔给曹晖山打电话了，估计告了你的状。”
听到这句话蔺暖阳半天没反应，临了却又嗤出一声笑：“他真的是迫不及待，现在连表面的和睦都懒得去维持了。”
“或许二叔还在生你坚持上馨阳项目的气，也不见得就是针对你，毕竟你也是蔺家的一份子，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蔺暖阳转头斜睨钟守意，用眼神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为什么坚持在这个节骨眼启动馨阳这个项目？馨阳的战线太长，从收回成本到盈利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为了维持经营还需要不断投资，更何况你还一直坚持要以中西医结合疗养为主，以蔺氏现在的资金状况，并不是明智之举。你一向冷静，从来都不是任性的人，这样做就不怕拖垮公司？”钟守意虽然人在国外，但公司的事大体还是知道的，毕竟妈妈还有不少股份在里面。打从馨阳项目启动开始，站在生意人的角度他就一直无法理解，以前的时候不敢说是怕让他和妹妹的关系雪上加霜，现在说是为了防止以后再出嫌隙。
“你怎么确定我会拖垮蔺氏。”蔺暖阳说，“如果我说我是在拯救蔺氏呢？”
钟守意并不认同，甚至认为这个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你从来都没有参与过公司经营，有没有想过，你把一切想得过于简单了？”
“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懂变通、不识大体又任性的人，是吗？”
钟守意没有否认，但也不敢回应。他知道，蔺家许多人都这样看待蔺暖阳，但至少，他不应该这样看她。
“人都喜欢用自己的偏见去看这个世界，坚持自我的人总会被人误解。小的时候，为了帮妈妈讨蔺家人的欢心，我做了很多违心的事，有一天，我受到了伤害，我以为你们会站在我这边，可没想到的是，你们早已习惯了我的牺牲。从此之后，我选择为自己活。不过，我现在偶尔还是会退让，但这并不代表我妥协了，这只是我融进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我改变不了事实，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所以我改变了自己。”话锋一转，蔺暖阳突然说，“爸爸为我批款是怕他病重后我的生活没有保障，钟守意，难道你不想想，我们的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有我的坚持。还有，有个概念你要先搞清楚，馨阳在成立之前集团就已经出现了问题，体制守旧、管理混乱、高层腐败等等等等，这些你不应该怪到馨阳或者我身上！包括今天，二叔在知道任迪是什么样的人之后还是坚持让他进馨阳，就因为他是区领导的儿子！还有栾睿，如果他不是校长的儿子我很怀疑他会不会也被那些有背景的人挤掉？至于另外一个，他肯定也是有背景的吧？”
“嗯，市医院院长的亲孙子。”
“不考虑人品和能力，只看这些乱七八糟所谓的背景，以你来看，到底是我要拖垮蔺氏，还是那些老顽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用解释，公司已经烂到根了，想要解决公司的问题关键不在馨阳。”
钟守意仍旧急于解释：“我知道，我只是觉得馨阳启动得有些不是时候。”
蔺暖阳目光灼灼地看向钟守意：“你以为我在这种时候坚持重启馨阳只是赌气或者任性？”
钟守意不敢回答了，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蔺暖阳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钟守意掰扯，更何况，以他的死脑筋，就算掰扯了，也不见得就能有一个好结果。她果断转移话题，问他怎么舍得回国，毕竟他在国外的工作也是相当不错的。钟守意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你的一句话。”
蔺暖阳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守意。
“你说，你妈走了，爸爸又重病，你在蔺家总有一天会彻底成为外人。”
“这话我没对你说过。”说这句话的时候蔺暖阳在赌气，因为妈妈葬礼一结束，蔺元舟就安插了一个女人进了德建，这个女人是蔺暖阳最为厌恶和痛恨的，也是当年改变蔺暖阳的罪魁祸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猜对了，是沈落蕊告诉我的。”
蔺暖阳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丝变化，机械地将视线转到了一侧。突然，她又看到了那个身影，他依旧站在一株高大的樱花树下，正用一种平静而湿润的眼神望着她。许久，蔺暖阳幽幽启口：“我果然一直都是个外人。还有什么话，你一并说了吧！”
“我不止是德蔚董事长，马上会兼任集团的总裁。”
蔺暖阳仍旧看着不远处的陶云澈，分心想着他盯着她的目的，听到钟守意这句话心情总算好了些：“只要不是蔺元舟我都接受。”
钟守意看着蔺暖阳叹了口气：“就是二叔提议的。”
蔺暖阳慢动作一样缓缓扭头看钟守意，似笑非笑：“拉拢你，还是为了恶心我？”
蔺暖阳脸上的那抹诡异的笑容并没能掩盖住她那阴沉得仿佛要天黑的脸色，这下钟守意更是什么都不敢说了，话在喉咙里翻了几个浪最终还是退了下去，变成了一句：“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
蔺暖阳气得胸膛不停起伏着，头也跟着又晕了起来。她甩甩脑袋，不经意地一转头，发现陶云澈仍旧看着她，身体前倾，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她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却见他突然向后退了一步。陶云澈垂首片刻，还是没能上前，转身离去。蔺暖阳的“哎”字卡在了喉咙，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认识？”钟守意问。
蔺暖阳看着陶云澈单薄的背影，喃喃地说：“他是葬礼上唯一能读懂我情绪的人。”
钟守意没听懂：“什么意思？”
蔺暖阳回过神，瞪钟守意：“就知道你不懂！”
春日的校园处处透着小清新，风一吹，淡粉色的樱花洋洋洒洒，落到头顶，飘至肩上，飞入草丛。到处都是漫步和拍照的人，年轻的面庞，清澈的眼睛仿佛还未被世俗浸染，蔺暖阳冷眼瞧着，萌生出一种“看你们还能无忧无虑到几时”的嫉妒。
或许，蔺暖阳已经忘记了，许多年以前，她的眼睛比他们还要清澈明亮。
公司的捐赠仪式就开在樱花树包围的小广场里。广场的东南方有个雕塑，伫立的是学校的第一任校长，蔺暖阳学着雕塑的样子背手而立，无聊的时候还能和它聊上几句。
陶云澈也不想参加这样的仪式，在他认为，奖学金是荣誉也是对他努力的肯定，可面对媒体的时候，却变了味，奖励就变成了施舍。
蔺董讲话后体力明显不支，但还是听完了校长无聊的长篇大论，之后便是为学生颁发奖学金的环节。坐在主席台上的钟守意开始寻找蔺暖阳的影子，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暗暗向她招了招手。蔺暖阳看见了，却也迅速躲了。钟守意有些无奈，侧身向身旁的蔺董耳语：“阳阳这个主办人还没过来。”
蔺董扫一眼会场，宽大的雕塑后飘起一角衣裙，略显无奈地向钟守意低语道：“还生气呢，随她吧！”
话音刚落，受赠的学生鱼贯上台，钟守意将手中写着“奖学金”的大红包递到了眼前的学生手中。学生高高瘦瘦，衣着朴素，轻声说着“谢谢”。钟守意微笑回应，却在学生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麻木和尴尬，那一瞬间，他仿佛明白了蔺暖阳坚持不让受赠学生出现在媒体面前的原因。
学生们一一转身，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大喊着：“举起你们的奖学金，大声喊‘谢谢’！笑得开心点！”
钟守意笑不出来了，转头看向雕塑方向的时候蔺暖阳的衣角也不见了。
“后悔没听阳阳的话了，学生们的奖学金颁发仪式的确应该私下进行。”钟守意再次向蔺董低语。
蔺董随着大家鼓掌，意味深长地看钟守意一眼，转头看向镜头的时候挂上了礼貌又制式的微笑：“她为你铺路，你拆台，你俩这配合，我倒是看不懂了。”
钟守意知道蔺董说的是馨阳疗养院的事，本想解释几句，看看周围的人，又生生咽了回去。
远远地看到弟弟蔺元舟的身影，蔺董这才明白蔺暖阳为何离开，再瞟一眼钟守意，眼睛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嫌弃。
“栾睿，听说蔺氏捐了一台最新款的分析仪和好些教学设备，价值两百多万！”一旁的樱花树下，三个学生小声谈论着。
“嗯。”
“还有十名学生的奖学金，又是十几万，真是大手笔，有钱啊！”
“嘁，你以为是白给的，还不是为了他们的馨阳项目，指望着我们学校的那些教授们给他们做顾问呢！”
听到“馨阳”两个字，原本准备路过的蔺暖阳停下了脚步。
一个同学继续说道：“任迪，你厉害啊，还是把陶云澈给挤下来了。”
任迪说：“挤他还不容易！他算什么！没奖学金照样能打败他！”
“任迪，你的事儿定了？”一直沉默的栾睿突然问。
任迪说：“我爸都和蔺总打好招呼了，还能有假？不信一会面谈的时候你们瞧着好了！”
他说的是“蔺总”，而不是“蔺董”。这两个称呼虽然字音有些相近，但蔺暖阳的耳朵却分得清楚，这下她更要听一听了。
蔺氏集团成立于七十年代，以买卖中药材起家，发展到现在已有几十家药店、一家制药厂和一个主营医疗器械进出口的子公司名叫德蔚。一个月前，集团筹备“馨阳疗养中心”，与其他疗养院不同，馨阳主打的是中西医结合。蔺氏集团董事长兼总裁蔺元启，副总裁有四位，其中大权在握的是蔺元舟。子公司董事长病退，现由刚回国的钟守意担任。
活动虽然是和中医学院合办的，但其实就是为了钟守意。钟守意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回国才三天，对于国内的一切事务还处于懵懂状态，尤其人际关系。他是蔺董唯一的儿子，一回国便委以重任，另外还有传言蔺董病重很有可能要放权给他，好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当然盯得最不怀好意的还是对公司虎视眈眈的蔺元舟。蔺暖阳赶在钟守意回来前策划了这场不大不小但足以在行业内引起关注的活动，并在他回国后不到三天成功将他推到了台前，无非是想让他在媒体前露露脸。原本这没蔺元舟什么事儿，可他偏偏要插一杠子。
“哎，陶云澈下来了。走，找他去！”任迪冲了出去。
刚从受赠台上下来的一个男生被拉到了樱花树下，蔺暖阳扫一眼，是受赠仪式上头垂得最低的那个。
“多少钱，给我们瞧瞧。”任迪一把拿走了大红色的信封。那个叫陶云澈的学生表情淡淡的，未做任何反应。
信封里没有钱，钱财务直接达到学校帐上了，信封只是为了拍照临时用红纸糊的。
“诈捐？”任迪将信封怼进陶云澈坏里，“哦，我明白了，敢情你这奖学金就纸一张红纸啊！栾睿，还是你聪明，就算成绩第一也不去出这样的风头，而我呢，我就算成绩垫底，该拿到的我还是一样不落。哦，对了！听说你没签捐赠遗体同意书，我们身体太普通，远不如你的有研究价值，你为什么不签，也是因为自尊？别怪我没提醒你，不签的就视为自动放弃参加馨阳项目的资格。”
这个规则蔺暖阳还是第一次听到，抬头去看，那个叫陶云澈的男生仍旧没有说话，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馨阳对于这些大四的学生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实习单位，毕竟它背靠的蔺氏集团可是全省首屈一指的制药企业，虽然很多业内人士不看好馨阳主打的“中西医结合疗养”的理念，但耐不住蔺氏有钱，很多人挤破头想要进。蔺暖阳不认为陶云澈的无动于衷是因为清高或者有更好的去处，更多的，更像是无奈。
等等，蔺暖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记得奖学金名单上有栾睿和任迪的名字，敢情这“奖”不是按照成绩来的，而且，为什么他俩不上台领奖，偏偏将没有被选进馨阳项目成绩又非常优异的陶云澈推到了台前？这事儿就有点意思了。
任迪拦住了要走的陶云澈，再次拿走了他怀里的信封：“你也想来个匿名举报？举报了又怎么样，有用吗？你不是自尊心最强吗，怎么就为了这么点奖学金跑到这来丢人现眼，我想你是想在金主面前刷存在感吧？怎么，金主理你了吗？”
陶云澈这才抬头看向他们。高大的樱花树低低地伸出一根枝丫，上面开满了淡粉色的花。陶云澈是他们中间个子最高的，花就开在头顶，风一吹便能蹭到他的头发。他长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如果不是总低着头，他的五官会为他拼凑出一个非常温暖又阳光的脸庞。蔺暖阳清晰地从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而这种无奈让他骤然抬起的头又垂了下去，而后，他的背似乎也没有那样挺了。
任迪很满意陶云澈的反应，推了推旁边的男生和栾睿，嬉笑起来，栾睿没笑甚至流露出了一丝厌恶，但却还是保持了沉默。余光瞥到蔺暖阳身后，他的脸上立刻挂上了最符合学生身份的乖巧。
先响起的是钟守意的声音：“我还以为你走了。”
蔺暖阳依旧冷眼瞧着陶云澈，对钟守意的话回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嗯”。
一群人聚在了蔺暖阳的身后和周围，三个男生用响亮的声音喊着：“栾校长好！蔺董、蔺总好！”
蔺暖阳再次敏感地捕捉到了“董”和“总”这两个字，厌烦毫不掩饰地在脸上蔓延，她身体没动，头缓缓地转了一百二十度，眉头皱得更紧了。蔺元舟就站在她的侧后方，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的视线缓缓收回，落到了钟守意的一双眼睛上。钟守意用眼神表示了他的无奈和无辜，再想表达些什么的时候，校长挡住了他的视线。
栾校长看到三个学生笑容可掬地介绍起来：“蔺董，钟总，这三个学生就是我们学校为贵集团馨阳项目选拔的人才，正巧给您介绍一下。栾睿，过来，这是……”
蔺暖阳没有放过钟守意，在脖子转到极限的时候，身体微微一侧，视线越过忙碌的校长，又与他交织在了一起。
钟守意用口型说：“等等。”
蔺董没打算等，转向蔺暖阳笑着向校长介绍：“这是我女儿，也是馨阳项目的负责人之一，现在是我们子集团的采购部主管。”
照理说，子集团的一个小主管顶多就是个工作人员，与总集团的领导层差了好几级，是不值得在这种场合单独介绍的。蔺元舟眉毛挑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蔺暖阳的关注点却不在这方便，“栾”不属于大姓，她不认为就这么巧。想到这，她暂时放下了对钟守意的眼神审问，转头看向了栾睿。栾睿没有看她，无意中与她四目相对的却是陶云澈。熟悉的感觉袭来，蔺暖阳的脑海中有了短暂的空白，突然想起来那个雨天。
栾校长赶忙伸出了手，小声道：“栾睿是我儿子，以后还请蔺主管多多关照。”
蔺暖阳不得不收回视线，礼貌握过，笑得非常勉强。
蔺暖阳读不懂陶云澈眼中的情绪，但却由这些情绪得到了结果——他将她与那些欺负他的人划分到了一类人中。
蔺暖阳有些不爽。
“学校环境真不错。”蔺董不经意地拍了拍蔺暖阳的肩膀，“走吧，你也好久没吃过学校食堂了，今天尝尝？”
“蔺董若是不介意，这三位馨阳项目的学生一起吧，一来代表我们学校的学生感谢一下贵公司，二来马上就要共事、大家也都熟悉下。”
蔺董笑道：“当然不介意。”
“我介意。”蔺暖阳突然说。
喧闹的“交流”声不见了，世界仿佛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到了蔺暖阳身上。
蔺暖阳是很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但毕竟场合不允许。她忍了忍，又忍了忍，好不容易挤出个笑容：“不好意思各位，我对学校为馨阳项目选拔的人不太满意，不知道哪位领导可以向我们解读以下，你们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和标准来选拔的？”
蔺元舟眼疾手快，赶忙冲到栾校长面前：“我这个侄女年轻，不懂，肯定有什么误会，这事儿以后再说，蔺氏很多地方还需要贵校的技术支持，栾校长要是方便咱们边吃边聊？”
蔺暖阳拳已出手没成想只打到了空气，顿时有些光火，她的确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刚要发火，却被蔺董悄悄拉住。
栾校长看一眼蔺暖阳，不动声色地对众人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来向蔺主管解释。”栾睿突然举起了手，笑眯眯地看向蔺暖阳。
蔺暖阳看一眼栾睿，再看看蔺董，得到默许后，转身向一旁的长椅走去。
“我今天真不知道二叔要来！”钟守意赶忙跟上前解释。
蔺暖阳“嗯”了一声，又赶在栾睿走近之前补充道：“等我电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陶云澈已经走了，蔺暖阳和栾睿坐在了长椅上，她是孤家寡人，而栾睿的身边仍旧跟着两个小跟班。
栾睿从随身的双肩包中拿出了一份简历：“这是我这四年的学习成绩和实习记录以及所有参与过的项目，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给你看我的小学到高中的成绩，证明我的能力并不是因为我是栾校长的儿子，我是用实力和成绩说话的人。”
蔺暖阳的心突然被刺痛了一下，原来，在不经意间，她变成了她最讨厌的那种人，先入为主地用一个姓氏引起了某些偏见。栾睿的成绩的确很耀眼，就算她亲自选人，肯定也会优先考虑。她的语气有了明显缓和：“刚刚为什么要针对你的同学？”
栾睿转头看一眼任迪，又回过头对蔺暖阳说：“我没有。”
“旁观者也不无辜。”
栾睿轻笑：“好像你也是旁观者。”
蔺暖阳被结结实实噎了一下，有些气馁，将手中的简历还给了栾睿。
“你们两个的呢？”栾睿转头问。
另一个男生赶忙将简历递给了蔺暖阳，那个一直很活跃的任迪却没能拿出来，照他所说，是没带。
蔺暖阳很明显不相信，也没理他，看完另一个男生的简历，见小广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站了起来：“再见！”
栾睿赶忙说：“能加个微信吗？”
蔺暖阳看着栾睿欲言又止的眼神，拿出了手机，一边打开微信，通过后发了一条信息：“你好像也不怎么喜欢那个叫任迪的。”
栾睿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任迪看不到才打字回复：“我有一个好爸爸，但不影响我成为一个努力和成绩优异的人，而我这样的人特别不喜欢拿着父母给的红利去到处招摇还欺负同学的人。”
“你挺圆滑的。”蔺暖阳突然开口，见栾睿有些错愕，又解释道，“这不是贬义，你这样的人以后在社会上应该会如鱼得水。”
“我就当是好话了。”栾睿笑笑。
送走三个学生，蔺暖阳和参加活动的工作人员一起去吃了简餐，这期间，她又收到了栾睿的一条微信：“任迪的妈妈是区政府的，能挤走陶云澈也是因为这层关系。”
“你确定？”
“确定，因为我觉得贵公司不会想要一个每学期都几乎要挂一科的人。况且，他的人品也是有问题的。”
“在背后议论你的同学，你的人品……”
“这可能也是我圆滑的一面吧，不当面揭短，毕竟我没必要得罪他。但我为我的同学打抱不平，如果背后议论能让这次的选拔事件变得公平公正，我不介意你质疑我的人品。之前匿名举报的人是我，估计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但结果是石沉大海。还有，我和陶云澈不是朋友，就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或者，竞争关系，你也不用以为我是为了朋友才去举报。我之所以告诉你，除了‘公平’还有就是希望围绕在我身边的人是真正的强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促使我不断进步，至于那些靠走后门的无能之辈，我不屑为伍。”
蔺暖阳看着这条信息陷入了沉思。她的确一直在质疑栾睿告诉他这件事的目的，毕竟，在现在这个社会，不涉及自己的利益，为了正义和公平去举报是件很魔幻的事情。蔺暖阳承认自己狭隘了，她欣赏栾睿的这份自信甚至是自恋，欣赏他的坦诚，更欣赏他能直面自己的内心。由此及彼，蔺暖阳觉得自己太不诚实，明明看不惯任迪欺负陶云澈，却事不关己只在一旁冷眼瞧着；明明气二叔不请自来，她却连背后告状的勇气都没有。
蔺暖阳回道：“你认为陶云澈是真正能与你抗衡促你进步的强者？”
栾睿秒回：“当然。”
看到这两个字，蔺暖阳迅速拨通了蔺董的电话。蔺董告诉她，的确是蔺元舟安插的任迪，至于挤掉了谁他肯定不会在意。蔺暖阳将任迪的情况毫不避讳地讲了，没想到却换回蔺董这样一段话：“公司的高精尖人才还少吗，博士、硕士一大堆，还差这三个本科没毕业的实习生？我们选人的确不止看学历，关系网也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任迪的妈妈是区里的领导，专管企业环保这块，你可知道，我们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这个，你二叔这样做我觉得百利无一害。”
蔺暖阳沉默了，心里的不舒服像乌云一样涌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她的眼前再次出现樱花树下那张青春又沉默的脸，似乎也懂得了他那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缘何而来。
包间隔开了外面大食堂的喧闹，蔺董透过卫生间门的缝隙看着围坐在大圆桌的人，心底叹息一声：“阳阳，我知道你想为那个孩子打抱不平，我也知道你是感同身受地想到了自己，你二叔和爷爷老思想，是过分了，公司这段时间也发生了不少事儿，我不想再为了家里的事分散精力，馨阳是我给你的补偿，你就别和二叔计较了好不好？”
几乎条件反射地，蔺暖阳回了一个“好”字，她有什么理由说不？不过爸爸有一点说错了，爷爷的确是重男轻女的老思想，但蔺元舟不是，他就是在处处提防着她，就是在想方设法地打压她！蔺暖阳也露出了与陶云澈一样的无奈，破罐子破摔的那种，她的确感同身受了，的确想力所能及地让这个世界少一个无辜的牺牲者，但事实上，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蔺董握着手机沉默了好一会才走出卫生间，附在钟守意耳边低语了句什么，钟守意立刻起身出了包间。蔺元舟冷眼瞧着，酒杯挡住了他得意的嘴角，在钟守意出门的那一刻，他立刻成为了包间里的主角，觥筹交错中尽显蔺氏未来男主人的风范，而至于蔺氏现在主人，似乎过于大度了。
钟守意在活动广场雕塑边的长椅上找到了蔺暖阳。他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她了，第一次见她是她三岁的时候，那时的他隔了四年还因为爸爸的再婚攒了一肚子气，对那个一脸婴儿肥粉嘟嘟的小人儿也充满了怨气，总觉得是因为她太可爱才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父爱。再一次见隔了十多年，那时的她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甜美可爱，小太阳一样活泼得一塌糊涂。他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因为她，慷慨地原谅了爸爸这些年对他冷落。再后来，发生好多事儿，他逃去了国外，直到继母离世爸爸查出胃癌，公司出现问题，他才被紧急召回。再次见到她，他才知道她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钟守意没有着急上前，回国快三天了，也不知道谁在避着谁，两人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一直没能见上一面，直到前一晚，因为活动的事蔺暖阳特意去总集团找他，两人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都没有，公事公办地比陌生人还不如。钟守意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因为有其他工作人员在场他也做不了什么。这会儿，身边也没有什么闲杂人，他在雕塑的一侧偷偷看她，她的沉默和忍声吞气成为了插在他胸口的一把利刃，只要一靠近，刀便会往里刺深一寸，他知道，这是他该承受的，毕竟当年的那一刀他可是直接刺穿了她的胸膛。
蔺暖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没有大眼睛也没有高挺的鼻梁，但那些略显平淡的五官凑在小巧的脸上就是能让人一眼难忘。记得当年钟守意拿照片给妈妈看的时候，妈妈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小脸儿，不俊，倒挺好看”。这句矛盾的话当时被他好一顿嘲笑，但却没缘由地倒也相得益彰，现在，他明白了，小太阳时的蔺暖阳因为过于阳光而夺目，现在的她，确实因为过于娴静，就算只是简简单单地坐着，再喧闹的校园也都会像按下缓速键，衬托着她会美的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一样。
蔺暖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的时候恰好对上钟守意的目光，她的视线将他的身影迎到自己半米不到的眼前，她仰着头，突然露出了一丝略显诡异的笑容，而后，吐出了一个字：“哥。”
钟守意好不容易攒出来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好吧，那把刀已经没入他的胸膛。
蔺暖阳那抹笑还在：“怎么，当年的气话你还放在心上？”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叫我哥了。”钟守意确定蔺暖阳不是在故意刺激他才稍稍放松了些。
蔺暖阳没有回应，转而问：“躲那干什么？”
钟守意低头，将情绪藏好，坐在了蔺暖阳身旁：“没，在想怎么劝你。”
“有什么可劝的，我只是替那个学生惋惜，也不关我的事。”说完，蔺暖阳低下了头。
钟守意歪头看一眼蔺暖阳的表情，实相地决定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回公司的时候小心点，吃饭前，我听到二叔给曹晖山打电话了，估计告了你的状。”
听到这句话蔺暖阳半天没反应，临了却又嗤出一声笑：“他真的是迫不及待，现在连表面的和睦都懒得去维持了。”
“或许二叔还在生你坚持上馨阳项目的气，也不见得就是针对你，毕竟你也是蔺家的一份子，怎么可能一点感情都没有。”
蔺暖阳转头斜睨钟守意，用眼神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为什么坚持在这个节骨眼启动馨阳这个项目？馨阳的战线太长，从收回成本到盈利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为了维持经营还需要不断投资，更何况你还一直坚持要以中西医结合疗养为主，以蔺氏现在的资金状况，并不是明智之举。你一向冷静，从来都不是任性的人，这样做就不怕拖垮公司？”钟守意虽然人在国外，但公司的事大体还是知道的，毕竟妈妈还有不少股份在里面。打从馨阳项目启动开始，站在生意人的角度他就一直无法理解，以前的时候不敢说是怕让他和妹妹的关系雪上加霜，现在说是为了防止以后再出嫌隙。
“你怎么确定我会拖垮蔺氏。”蔺暖阳说，“如果我说我是在拯救蔺氏呢？”
钟守意并不认同，甚至认为这个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你从来都没有参与过公司经营，有没有想过，你把一切想得过于简单了？”
“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懂变通、不识大体又任性的人，是吗？”
钟守意没有否认，但也不敢回应。他知道，蔺家许多人都这样看待蔺暖阳，但至少，他不应该这样看她。
“人都喜欢用自己的偏见去看这个世界，坚持自我的人总会被人误解。小的时候，为了帮妈妈讨蔺家人的欢心，我做了很多违心的事，有一天，我受到了伤害，我以为你们会站在我这边，可没想到的是，你们早已习惯了我的牺牲。从此之后，我选择为自己活。不过，我现在偶尔还是会退让，但这并不代表我妥协了，这只是我融进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我改变不了事实，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所以我改变了自己。”话锋一转，蔺暖阳突然说，“爸爸为我批款是怕他病重后我的生活没有保障，钟守意，难道你不想想，我们的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有我的坚持。还有，有个概念你要先搞清楚，馨阳在成立之前集团就已经出现了问题，体制守旧、管理混乱、高层腐败等等等等，这些你不应该怪到馨阳或者我身上！包括今天，二叔在知道任迪是什么样的人之后还是坚持让他进馨阳，就因为他是区领导的儿子！还有栾睿，如果他不是校长的儿子我很怀疑他会不会也被那些有背景的人挤掉？至于另外一个，他肯定也是有背景的吧？”
“嗯，市医院院长的亲孙子。”
“不考虑人品和能力，只看这些乱七八糟所谓的背景，以你来看，到底是我要拖垮蔺氏，还是那些老顽固？”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用解释，公司已经烂到根了，想要解决公司的问题关键不在馨阳。”
钟守意仍旧急于解释：“我知道，我只是觉得馨阳启动得有些不是时候。”
蔺暖阳目光灼灼地看向钟守意：“你以为我在这种时候坚持重启馨阳只是赌气或者任性？”
钟守意不敢回答了，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蔺暖阳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钟守意掰扯，更何况，以他的死脑筋，就算掰扯了，也不见得就能有一个好结果。她果断转移话题，问他怎么舍得回国，毕竟他在国外的工作也是相当不错的。钟守意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你的一句话。”
蔺暖阳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守意。
“你说，你妈走了，爸爸又重病，你在蔺家总有一天会彻底成为外人。”
“这话我没对你说过。”说这句话的时候蔺暖阳在赌气，因为妈妈葬礼一结束，蔺元舟就安插了一个女人进了德建，这个女人是蔺暖阳最为厌恶和痛恨的，也是当年改变蔺暖阳的罪魁祸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猜对了，是沈落蕊告诉我的。”
蔺暖阳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丝变化，机械地将视线转到了一侧。突然，她又看到了那个身影，他依旧站在一株高大的樱花树下，正用一种平静而湿润的眼神望着她。许久，蔺暖阳幽幽启口：“我果然一直都是个外人。还有什么话，你一并说了吧！”
“我不止是德蔚董事长，马上会兼任集团的总裁。”
蔺暖阳仍旧看着不远处的陶云澈，分心想着他盯着她的目的，听到钟守意这句话心情总算好了些：“只要不是蔺元舟我都接受。”
钟守意看着蔺暖阳叹了口气：“就是二叔提议的。”
蔺暖阳慢动作一样缓缓扭头看钟守意，似笑非笑：“拉拢你，还是为了恶心我？”
蔺暖阳脸上的那抹诡异的笑容并没能掩盖住她那阴沉得仿佛要天黑的脸色，这下钟守意更是什么都不敢说了，话在喉咙里翻了几个浪最终还是退了下去，变成了一句：“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去。”
蔺暖阳气得胸膛不停起伏着，头也跟着又晕了起来。她甩甩脑袋，不经意地一转头，发现陶云澈仍旧看着她，身体前倾，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她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却见他突然向后退了一步。陶云澈垂首片刻，还是没能上前，转身离去。蔺暖阳的“哎”字卡在了喉咙，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认识？”钟守意问。
蔺暖阳看着陶云澈单薄的背影，喃喃地说：“他是葬礼上唯一能读懂我情绪的人。”
钟守意没听懂：“什么意思？”
蔺暖阳回过神，瞪钟守意：“就知道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