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连蔺暖阳都没想到自己这个陪护竟然也躺在了病床上。

    四月底的天气,在这个位处偏北方的滨海城市最高温度竟然达到了21度。天气预报说,这属于这个时期的极端高温,风是暖的,太阳是炽热的,仿佛真的要一秒入夏。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到了傍晚,天阴了下来,没一会,便下起了雨。雨由小到中,再由中转大,气温也被这冰冷的雨水浇得打回了原形。

    蔺暖阳在蹬被子与盖被子之间折腾了好几次,怎么都不舒服。天已经黑透,詹野带来的饭已经用微波炉热过一次,她还是没有要吃的意思。詹野几次看向病房门口,都没能盼到陶云澈的身影,实在沉不住气,借口溜出去一打听,护士说,他一下班就出去了。詹野便有些失望,心里嘀咕这小子也忒不会来事儿,上班时忙匆匆露了几面连话都没说几句也就罢了,这下班了,好歹来看一眼再走啊,但在蔺暖阳面前他却没表现出来。

    快七点的时候,肖卓捧着一大束鲜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詹野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但也没资格管,既然管不了还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你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肖卓虽然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但看向蔺暖阳的眼神透着关心。

    过了一天一夜,蔺暖阳的心气儿已经顺了,其实她也奇怪怎么就被钟守意气晕了过去。“气晕”这种现象对于她来说是抽象的,是一种极其夸张的说法,而发生在她身上,就是件顶搞笑和丢脸的事。

    的确,蔺暖阳一直自诩内心强大,什么样的磨难都能挺得过来,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的亲哥哥气撅过去。

    “那什么,既然你来了,咱俩就谈谈投资的事。”蔺暖阳坐得特板正,一副要谈公事的样子。

    肖卓的面部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这么说你同意结婚了?”

    蔺暖阳盯着肖卓的表情变化:“你是希望我同意还是不希望?”

    肖卓是个老实孩子:“希望,也不希望。不希望是我不想生活在你的控制之下,太吓人了;希望呢,是反正我这辈子对婚姻也不报什么期望,既然必须要结,跟谁结都是结,那还不如找你,毕竟还有钱拿,对吧?!”

    蔺暖阳没有刺挠肖卓,反常地点了点头:“说吧,你爹除了要咱俩结婚,还有什么条件?”

    “没,他一不参与经营二不入董事会,只要求分红。”

    “这倒是奇怪,不入董事会监管起来就有些麻烦,你爸放心把这么多钱交给我们?”

    “这不要你嫁到我们家吗?”

    “敢情我是个质子?”

    “质女。”肖卓嬉皮笑脸地说。

    蔺暖阳一秒破功,抄起靠枕差点没砸肖卓头上:“好好说话!”

    肖卓将靠枕又放回到了蔺暖阳的背后:“你家那叫董事会吗,家族企业一言堂,没有一票否决权就算进了董事会我爸也只是个摆设,没多大意义。再说了,你二叔这段时间见天儿地往我们家跑,就生怕把权利分出去一点,明里暗里的话也说了不少。我爸多精,拉拢住了你就等于拉拢住了蔺董,这比啥都好使。”

    “看来肖董不怎么看好我那二叔啊!”

    “生意场虽然以利益为先,但合作的时候也得看对方的人品贺能力,你二叔太急功近利了,这是大忌。再说了,蔺氏是你爸白手起家一手壮大到现在的规模,这本事谁看了不觉得牛?”

    蔺暖阳表示赞同,肖董和蔺家也算世交,对彼此的了解不是一星半点,有这种想法很正常:“行吧!我可以答应你们的要求,但我也有个要求。”

    肖卓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你真答应啊?!我听说你最近不是跟那个陶医生走得特别近吗?”

    “别提他!”蔺暖阳突然有些光火,但很快压制住了,说,“你听不听我的要求?”

    “听听听!”肖卓的表情有些恍惚。

    “我知道肖董是想投资整个蔺氏,我也知道最近蔺元舟上蹿下跳地也试图说服他不管馨阳。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想和你结婚,但是为了馨阳我认了。但你要明白,也只有馨阳能让我认,所以,我的要求是肖董必须在合同里注明拿出一定比例的资金专门投资到馨阳。”

    “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这跟卖身有什么区别?”肖卓微笑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不忍。

    蔺暖阳目光灼灼地盯着肖卓:“女人进入一段婚姻无非就为那几件事,爱情、家、世俗的眼光还有就是钱,你觉得你能给我爱情还是能给我提供一个有足够安全感的家?而我也不在乎世俗的眼光,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金钱了。”

    肖卓脸上的玩世不恭不见了:“可是在我眼里,你不是个能为钱低头的人。”

    蔺暖阳说:“我为我的理想,为我心里的坚持,而这些,都需要钱。”

    肖卓默默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回望着蔺暖阳,说:“行,我帮你。但是,阳阳,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们的婚姻不止金钱还有阴谋和欺骗,我希望你不要太难过,也请你相信,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蔺暖阳怔怔地看着肖卓,她能感觉到他说这句话时眼里的悲伤和愧疚,或许他有事瞒着她,可是,她还是选择相信他。肖卓是不爱她,可当年他也冒着被沈落蕊告的危险还是选择不去伤害她,就凭这一点,她也觉得自己的下场或许不会太惨。

    当年的事发生后,蔺暖阳不得不承认了一个现实,她最喜欢的哥哥和蔺家的大多数男人一样,都冷静得近乎冷血,借着顾全大局的幌子从来都不想去真正地解决事情。艳照事件把她折磨到今天不是她造成的,可还任由这件事伤害她,这是她最不能容忍也一直想不通的。十年了,她也拉黑过肖卓的微信,拒接他的电话,但他只要一有机会都会跟她道歉,有时候是在小区里,有时候是在偶遇的商场里,还有一次是在饭店的卫生间门口。无数次,只有他真心地想求他一个原谅,而事件的始作俑者、那些真正伤害她的人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她的确不排斥与他相亲,最起码他一直试图在补救。

    肖卓走了,临走的时候塞给了蔺暖阳一长串极其幼稚的跳跳糖,叮嘱她喝完中药觉得苦的时候就吃一小包。这是他俩小时候经常吃的,吃的时候肖卓总是故意把舌头伸出来,眼睛都快成斗鸡眼就为了看这糖是怎么跳起来的。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一边追着他打一边喊:“肖卓,你太恶心了!”十年后,她已经忘记了曾经喜欢吃这个,可他竟然一直都记得。这就是传说中的友情吧,蔺暖阳看着窗外的雨,眼睛发酸,心里却想,其实她也是幸运的。

    细微的敲门声传来的时候,蔺暖阳立刻便判断出来人是陶云澈。她熟知每个人的敲门习惯,爸爸是霸气的,詹野是带着试探的,护士是急匆匆的,肖卓是漫不经心的,而陶云澈每次都是轻微又温柔的,似乎生怕吵醒她。

    进门的时候,陶云澈带着满身的湿气,外套上全是水,头发也湿了许多,鞋子已经完全湿透。蔺暖阳想下床给他拿毛巾被他制止,他将外套脱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换上鞋架上的拖鞋,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手吹干了头发才敢到蔺暖阳的病床前坐。他的表情里透着一丝兴奋,示意蔺暖阳躺好,轻手拿过了她的手腕:“凉不凉?”

    蔺暖阳盯着陶云澈,摇头。

    陶云澈这才将手指搭到蔺暖阳的脉搏上,微微低着头,专心致志地为她诊脉。蔺暖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盯着他自然垂下的刘海,凸起的眉骨,忽闪的睫毛还有挺翘鼻子下那张看上去特别好亲的嘴唇。她的心突然急跳起来,欲盖弥彰地撇过脸,可脑海里却电影一样轮番特写着他的五官,细致又清晰。

    陶云澈突然抬头看蔺暖阳,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起来。他抬起手指,说:“你知道好多病都是气出来的吗?”

    蔺暖阳当然知道,可难就难在明明知道还没有办法去控制。

    原本陶云澈想对蔺暖阳说他今晚去了哪,外面下着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样的氛围下,他突然又不想说了,因为只要一说,肯定会让这个工作狂又拉着他聊馨阳,他不想她这么累,就当今晚是难得的放松,也挺好。

    陶云澈说:“外面下了好大的雨,风也大,伞都打不住。”

    蔺暖阳这才回过头看陶云澈:“你不是都下班了吗,还回来做什么,小心感冒。”

    “走的时候太匆忙了,也没和你打招呼。”

    搁以前,蔺暖阳估计又要故意逗弄陶云澈了,可一想到那会儿与肖卓的谈话,她沉默了。陶云澈似乎发觉了她的反常,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手机传来微信的消息提示音,蔺暖阳打开一看,是肖卓的,他说:“我爸说没问题,需要投资多少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详细商议。”

    蔺暖阳看着这句话特别想哭,兀自强忍着,吸了吸鼻子说:“有点累。”

    陶云澈一听立刻站了起来,替她将病床摇平,帮她盖好被子,柔声说:“那你睡吧,我先回去了,明天上班来看你。”

    蔺暖阳闭着眼“嗯”了一声。陶云澈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以为还在气钟守意,他想不出安慰她的话,大手下意识地在她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声音越发得温柔起来:“别多想,好好睡一觉。明天见。”

    陶云澈转身,就在要移动脚步的那一刻,蔺暖阳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云澈,可以抱抱我吗?”

    陶云澈缓缓转身,将赤脚站在身后的蔺暖阳拉进了怀里。

    “云澈?”蔺暖阳将脸埋进陶云澈的胸膛上,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药草香,似乎想将这独属于他的气味全都通过鼻腔收藏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

    “嗯?”

    蔺暖阳听着这一声“嗯”,心都要化了。下定决心后,她却推开了他,盯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嫁人了。”

    一开始,陶云澈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确定蔺暖阳的表情之后,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睛里慢慢浮现出疑惑、诧异,而后他低了头,仔细思考着这句极其简单的话的含义,再然后,他缓缓后退了一步,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说:“睡吧!”

    陶云澈走了,临走的时候没忘了换鞋、拿外套和雨伞,像平时一样关门前与她挥手再见。蔺暖阳想,或许,是她会错了意,陶云澈根本不喜欢她,只是拿她当好朋友,不然听说她要嫁人了他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有些失落,不,她不应该失落,这样挺好,最起码,她的心里能好受一些。

    医院门口的公交车站,陶云澈撑伞站在雨雾中等车。公交车到站,他上车,站在后门附近,就在车开动的那一刻,外面突然响了一声炸雷,车厢里有女人惊呼起来,他抬起头,看向六楼蔺暖阳的病房方向,心里想:“不知道她吓到了没有。”闪电划过,将黑天照成了白昼,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从他脸颊滚落下来。

    陶云澈走后,蔺董曾来过她的房间,没说几句话,陪了她一会,临走的时候才说:“蔺氏还没有到卖女儿的地步。之前,有家药厂想买咱公司的一款中成药的药品配方,价格开得不低,有了这些钱,撑到馨阳正式营业也差不多够了。”

    蔺暖阳的表情木木的,说:“我们也没有到变卖家产的地步。馨阳的问题是微不足道的,刚开始,及时止损停了也没什么,等过几年蔺氏缓过来了,再去做也不晚。可是,蔺氏等不了。爸,你没有劝我不要和肖卓结婚,不就是也在挣扎吗?有了肖家的投资,蔺氏便有了喘息机会,等蔺氏缓过来了,肖家便会有更大的信心追加投资,届时,不止蔺氏,银行、别的融资机构都不再是问题,或者那个时候蔺氏也不再需要他们,靠自己也能继续辉煌。至于我,和肖卓结婚也不算吃亏,我们两家门当户对,也算知根知底,跟个不认识的去相亲,以后也不见得能幸福,这样挺好。”

    “我以为你喜欢小陶医生。”

    “当年,你也喜欢哥哥的妈妈,不也咬牙放弃了吗?再说了,我对他还没至于到‘爱’的程度,顶多算友情之上恋人未满。”

    蔺董便不再说什么了,从小,蔺暖阳主意就大,她鄙视过无数次钟守意的顾全大局,可她也一样,她的身体里流的也是蔺氏的血。蔺氏的问题其实比想象的严重,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强撑着,肖家的投资不是补药,是一针救命的强心剂,他不想为钱低头,但如果现在不低头,以后便会很难再翻身。几千个家庭正在等着他发薪水,有时候,他是个锱铢必较的资本家,但多数时候他还是个心软又身负重任的一家之长。

    蔺暖阳一夜无眠。

    陶云澈回到家,在客厅坐了好长时间。原以为属于他的幸运来到了,这段时间,是他活了二十多年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工作有了着落,而他也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恰好,这个人似乎也喜欢她,可是,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天的时间,他的幸运便被一场大雨冲走了。

    好难啊,为什么这么难呢?似乎每一次他期待的盼望的事情总要历尽波折,结局也不见得就是苦尽甘来的好,仍像苦难的深渊一眼望不到头。陶云澈再一次陷入了悲伤的情绪里,这种情绪不止因为“失恋”,还有一种无法改变命运的无力感。他以为他早就习惯了,事实上也的确习惯了一段时间,可她是蔺暖阳啊,他第一个喜欢的女人,一喜欢就拿出身心的女人。

    湿掉的衣服让陶云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时钟,这才发现他已经枯坐了近一个小时。这个世界离末日还远,他还要生活,要应对亲生妈妈带给他的麻烦,要补偿对养父母的愧疚,要报答师傅和教授的教导之恩,要给信任他的病人们药到病除……还有,蔺暖阳,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身份,是已婚还是未婚,他都希望能看着她幸福起来。

    陶云澈站起身来,脱掉衣服走进卫生间洗了一个热水澡,吹干头发,为自己煮了一碗面。吃完后他打开电脑写了一会答应蔺暖阳的材料,之后上床睡觉。他很快就睡着了,忙了一天,只能抽空去看她,就是想赶紧做完工作晚上可以好好陪她。他算好了时间,师傅的飞机六点抵达,他五点多能下班,赶到机场接完师傅七点多一些便能回医院陪她。那个时候她一定吃过晚饭了,那他就给她带一些好消化的糕点,他想好了路线,想好了怎么和师傅解释为什么不能陪他吃晚饭,甚至还想好了买什么样的糕点,可偏偏来了一场雨,飞机晚点了,糕点没买成,而他也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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