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青县时,宫里每年都会送来太孙的画像,好叫明姝感恩戴德并时刻谨记她身为未来太孙妃的身份。

    那画像上的人可真好看,唇红齿白,清丽俊逸,一双桃花眼似乎采走了世间所有的灵气,纵是那四个一贯正颜厉色的教习姑姑也直称太孙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彼时明姝嗤之以鼻,宫里的画师若是收了好处,将臼头深目画成花容月貌也是有的,更何况对象是金尊玉贵的太孙爷呢。

    此刻她却不得不说,那画像仅画出了面前少年七分颜色,余下三分是他眉梢眼角间蕴含的艳丽风流,是他举手投足间流出的潇洒恣意少年气,也难怪谢熠舟声名狼藉,在民间鬼混时却总能得到旧时潘安掷果盈车的待遇了。

    明姝朝谢熠舟飞速行了个谢礼:“多谢太孙相救。”指着地上痛苦扭动的顾修怀语速极快道:“有诈,他似乎不怕外伤。”

    谢熠舟自小练武,那一脚势极猛,顾修怀状似受了内伤,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着。但按照方才经验,外力攻击对他根本没用。

    明姝生怕谢熠舟不信似的紧紧盯着他看,只盼他能够靠谱些。

    谢熠舟神色轻松,端的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弯了弯腰,嘴唇停留在明姝耳边:“我数到一,什么都别管跟着我走。”

    明姝一愣,点了点头。

    “三。”

    “二。”

    “一!”

    谢熠舟拽住明姝袖子,猛地往后疾退几步,足尖一点,两人便落到阑干上。明姝闭上眼,等着他带她飞下去。

    身后顾修怀却陡然起身,箭一般向两人冲来。

    谢熠舟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似的,广袖一甩,便有一排袖箭向后飞去,他带着明姝纵身往下一跃。

    空中却像被人布上了一道无形的大网,两人刚落到半空,一股极霸道的弹力又将他们送回二楼走廊上。而将才谢熠舟甩向顾修怀的那排袖箭径直从顾修怀身体穿过,扎在墙上。顾修怀竟像是空气做的,不见血不见洞,毫发无伤。

    当真是,白日见鬼!

    紧接着大片大片的黑暗打四面八方向他们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一切色彩隐去,什么都不看到了,酒楼的喧嚣声亦像被人剥离般离他们愈来愈远,周遭安静无声,连顾修怀也不见了踪影。

    这下明姝是真真切切相信他们遇见了在话本中才存在的鬼怪,而非是有人装神弄鬼了。

    看来顾修怀将才便是被鬼怪附身了。那鬼图什么呢?她还是谢熠舟?

    他们现在又在什么地方?根本来不及惊惶失措,一个接一个疑问相继冒出。

    明姝素来信奉先秦时荀子所说的一句“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人如此,妖鬼亦如斯。

    这样想着,她斟酌着开口,同不知藏在虚空哪一处的鬼怪打起了算盘:“鬼怪……先生来这人间一趟不容易,单取两条性命未免不够划算。您有所不知,我身畔这位是大燕皇太孙,未来的皇朝继承人。而我则是她未过门的准太孙妃……”

    明姝脸颊掠过一道霞红,声音局促起来。一个意图逃婚被抓包的太孙妃当着皇太孙说出这样一句话便是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要脸,不知谢熠舟会如何想她。

    黑暗中,明姝敏锐察觉身边人正在看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能用余光瞥到他眉间一道似笑非笑,听到那人喉间逸出嘲讽般的轻笑。

    权宜之计,又非真心话,笑屁笑。明姝僵着声音继续道:“只要您今次放过我们,日后若有所托,必当办到。”

    黑色浓雾散去一些,明姝大喜,那东西在考虑她的提议!明姝自然没打算当真和鬼怪合作,她盘算着只要他们逃出去,以皇室的权威招徕全国能人异士,再请来五佛山六仙观的法师道长联合作坛,届时一届妖异又有何惧?

    偏生她有一个猪队友,只听那桀骜不驯的皇太孙道:“雕虫小技罢了,你还同这东西废话许久,不愧是四大姑姑教养出的太孙妃。打就是了。”

    这是在嫌她磨磨叽叽扭扭捏捏?明姝气得一个倒仰。

    藏在暗处的鬼怪似也被激怒,周遭立刻又黑得不见五指。

    不知从何处来了一阵风,其声诡异,一时如野兽呜咽,一时又若女子低泣。

    那风吹在身上,自带一阵阴气,明姝抑制不住颤栗起来,谢熠舟像是有所察觉,瞥她一眼:“你待会儿待在远处便成,它伤不到你。”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和气,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定下婚约以来,司三姑娘可是他最讨厌的人了,父王母妃整日同他叨叨未来他会有那么位太孙妃要去尊重、爱护。为了这么位未来妻子,他不能斗鸡走狗、翻墙逃学,不能同太傅插科打诨,整日在街上溜达,他必须卯时起子时睡,终日守着课业做一个兢兢业业的皇太孙。

    司三姑娘的存在,似乎成了他的束缚。

    上书房中他那些皱巴巴的课本上各种诅咒司明姝脸上长痘痘吃饱拉肚子的话语可数不清有多少了。

    他们合该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

    小太孙还来不及懊恼对我们女主角的语气不够冷漠厌恶,只听前方一声仰天长啸。

    野狼的声音。

    明姝猛地抬眼看去,猝然睁圆了杏眼,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里。

    那不仅是一头野狼,更是一头通体泛白光,有一层楼高的巨狼。

    巨狼眼里泛着幽光,它后腿微屈,朝两人做出一个即将俯冲而下的姿势。

    明姝声音有些抖:“莫非这就是那妖怪的真身?”

    谢熠舟未做声,等明姝注意到时,他已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条泛着银光的长鞭朝巨狼方向飞去。

    那银鞭上布满细钩,削铁如泥,去势汹汹,巨狼反应极快,下意识便要侧身避过,怎奈身躯庞大,还是生生受了一下。

    巨狼身上立刻显出一道狰狞的血色长痕来,它又痛又怒,压低身子昂首发出一声凄厉长啸。

    谢熠舟当空急纵几步,踏在巨狼背上。他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握着银鞭,手腕轻轻一转,手中银鞭便灵活地缠上巨狼脖颈。

    巨狼惨叫几声,剧烈扭动起来,意图将他摔到地面。

    谢熠舟轻功极好,仍稳稳立在它身上,不紧不慢拉紧手中银鞭,笑盈盈道:“瞧你横的,好像当个妖怪多了不起似的。喂,投降吧,这鞭子有灵性,你越挣扎,它缠得越紧。”

    银鞭一攀附到狼人身上,就像有了生命似的,自发在它身上游走起来,所经之处,布满了蜿蜒猩红的伤痕。

    狼人低吼了几声,不顾伤痛,拼尽了全力向远处的明姝扑去。

    谢熠舟面色一变,喝道:“冥顽不灵!”说着向前一扑,化掌为刀,朝狼人天灵盖劈去。掌刀落下,狼人七窍瞬间溢出鲜血。

    狼人仰天又是一声长啸,它自知已到绝境,力量竟比将才生生长了几倍,连缠绕在身上的银鞭也不顾了,一边浑身淌着血一边赤红着双目横冲直撞起来,谢熠舟终于被它甩到地上。他勉力立住身形,利落收回银鞭,又要冲向前去。

    “试试这个!刺它的眼!”伴着清脆声音,一根银簪从背后抛来,谢熠舟单手接过,回首看了眼,明姝正手舞足蹈向他比画着簪子的用法。

    “谢了!”

    少年略一提气,又飞跃而去。他先飞出银鞭,牵制住狼人身形,而后身形敏捷地从颈后制住狼人,确定位置,扬起手臂毫不犹豫地朝狼人眼珠刺去。

    只见巨狼在眼睛被刺中的那一瞬间身体猛地一颤,迅速僵住了,随即身上深灰的毛发越来越黯淡,逐渐褪光了所有颜色,最后朝着一侧直挺挺栽倒下来。

    谢熠舟先是探了探它鼻息,又扒开眼睛瞧了瞧,四处检查了一番:“瞳仁扩散,躯体僵硬,这畜生确确实实已神灭形消。”他虽这么说着,面上不见喜色。

    明姝盯着狼尸声音发沉:“这巨狼死得太容易了,不对劲。”她又审视着谢熠舟手中银鞭道:“没承想皇家还要这样制妖的神器,说起来太孙将它带在身边是预料到今天会碰到这起子怪事?”

    不愧是四大姑姑教养出来的怪女人,这种还有心情研究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谢熠舟自然不会将实话告诉她的。

    他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你当你审犯人呢司明姝,先想想怎么出去吧。”四周仍处于黑暗,说明妖异未散。

    谢熠舟不给明姝说话的机会,抓起她袖子抬步欲走。

    明姝注意到自打将才太孙酒楼出现开始,必要时都抓她袖子,刻意避免肢体接触。

    两人步伐生生定在了原地。

    正前方,片刻前没了声息的巨狼重新站起,带着阴恻恻的笑容对他们露出尖锐的獠牙。

    紧接着蹄声震天,铺天盖地而来。

    谢熠舟曾随皇叔上过沙场,战前斥候营可通过马蹄声推算敌方战马声。

    此刻,他静静估算了下,约莫有上百匹,上千匹,抑或是上万匹野狼?

    算不出大概的数目,因为那狼群数量在不断增长,多到无处不在。东南西北,乃至上方下方,目光所及,皆有密密麻麻的野狼朝他们目露凶光。

    巨狼仰首发出号令,铺天盖地的狼群如浪潮般猛地将两人齐齐吞噬……

    -

    明姝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猛地从床上坐起,只感觉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酒楼,妖鬼,太孙,野狼……这些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日光由如意纹样的窗棂细细筛过照到屋里,暖意融融。这年冬日苦寒,南北两江俱冻,牛马死无数,各州灾情严重。除却有一日,却是十足的好天气。

    明姝心中一动。

    “嘎吱”一声,雪松推门而入,将一张素笺交到明姝手上,俏生生的脸上写满不高兴:“姑娘,您午睡醒了?顾公子应了,说今夜福禄酒家他会来。”

    明姝目光落到顾修怀的手书上,梦中福禄酒家的一幕幕在她脑中飞快闪过。明姝脸一白,将素笺扔了出去。

    上元节,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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