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是被拍打在船只上的阵阵水浪声吵醒的。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四周摇摇晃晃,透过窗子看出去是滚滚江水。她懵了一会儿,茫然摸向仍隐隐作痛的后颈,半晌反应过来,咬牙骂了声:“混蛋。”

    话音一落,便听那混蛋嘟嘟嘟叩了叩门,声音带着笑:“司三姑娘,可醒了?”

    不等明姝应答,这人自顾自推门进来,谢熠舟看着心情不错,笑盈盈道:“船已离开燕京地界,驶入颍水了。哎你别瞪我,我就送你到江州,等过了今夜一切结束,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便再没有关系了。”

    “我何时说要去江州了?您现在便不必管我了谢谢!从前竟不知太孙是对未婚妻这样尽职尽责的人。”明姝自认脾气不错,极擅隐忍,不知为何一到谢熠舟面前总会有些脾气,一双水盈盈的杏眸蹿出几簇小火苗,更添几分明艳艳的光彩,“只求将我那丫头雪松送来,否则见我无故失踪,我父亲他们必不会放过她的。”

    她现下心里带着气,哪还能顾全面前人的面色心情,一通连嘲带讽连珠炮似的输出,终让谢熠舟收了脸上笑意。

    皇太孙何许人也?打出生起便是整个皇室捧在手心上养大的人物,何时这样不招人待见过?倒像是他非要缠着她似的。

    当即也像小炮仗似的被点燃了:“司姑娘真当自己天姿国色到本太孙要缠着你不放是吧?若非你我性命相连本太孙实则一刻都不想见到你这古怪女人!”

    话一落下少年就露出了懊悔神色,一则觉得自己失了教养。

    别看太孙顶着燕京小霸王的名号,平素也只对围在身边那群斗鸡走狗的纨绔混,姑娘家是从不欺辱的,不论是对身旁侍奉的宫人抑或者街边偶遇的卖菜老媪,他一向笑意盈盈极好相处的模样,心情不愉时亦不会随意发作。

    不知为何,一到司三姑娘面前,就忍不住露出恶劣的一面来。

    二则冲动之下说了不该说的。

    未来皇室继承人自然不会是个什么事都往外冒的傻白甜,实则他从幼年起就被着意养成了说话说三分的本领,怎知一激动却什么都漏了出来。

    司明姝又是多聪慧的人物,一下抓住了话中关窍,愣了愣问道:“什么叫性命相连?”

    谢熠舟却将嘴巴闭得紧紧的,任明姝如何软和了语气皆不肯再言语半句。

    明姝心中咚咚跳得极快,福禄酒家的遇妖事件也好,谢熠舟的奇怪表现也好都证明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在她身上发生着。若不将这些事儿打破砂锅理清楚她纵使逃出来怕也得到不到什么自由安生的日子。

    虽在船上,托太孙的福,晚膳八道凉菜八道热菜并四道汤饮甜品,端的是十足丰盛。明姝声称光她一人吃这些太过浪费,邀了谢熠舟一道用餐,谢熠舟为傍晚那句口不择言心怀愧疚,很爽快地应了。

    明姝提前在酒盅杯口上抹上了“一口醉”。这药粉如其名,溶于酒中无色无味,却能叫人一杯即醉,说尽真心话。

    她眸光向窗前矮架上的莲花漏一瞥,举起酒盅朝谢熠舟嫣然一笑:“眼下戌时已过三刻,全天下都知道太孙和准太孙妃互放了鸽子,恭喜你我从此再无牵扯。”

    谢熠舟也换上轻松神色,举盅粲然一笑:“同喜。”

    这酒是谢熠舟从宫中顺出的蔷薇露酒,乃大内酿造,醇香四溢,开盖即将鱼香肉香的味道盖过了。

    明姝佯装轻松地看他将酒盅放到唇畔。

    谢熠舟忽抬眸看她一眼,明姝心中一颤。

    窗外金乌已落,黑夜寒星点点,江上灯火微茫,谢熠舟对窗而坐,那渺渺忽忽的星火便落入了他好看的眼眸中。

    是灿若繁星的好颜色,却没由来沾上些许寒意。

    谢熠舟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转眼眸中寒星褪去,浮起一层雾光迷离,人也半倒在桌上。

    明姝吸了口气,决定先拿别的问题试他一试。

    “太孙抗拒娶司明姝为妻,可是心中有人了?”

    少年温顺地伏在桌上点点头。

    “是谁?”

    “司明姝满腹心机,做作古怪得很,不如双窈天真纯善,冰清玉洁。”

    明姝听后一怔,她早有猜测太孙是心中另有人才同她一样极力推拒婚事,未曾想他心中人是楼太傅之女楼双窈。几月来她也在燕京各式贵女雅集中见过楼家小姐几次,那姑娘确实天真纯洁得同小白兔一般。

    明姝自然无甚可介意的。神女无情,襄王也无意,太孙有外貌家世皆属上乘的下一任太孙妃,自己之后被捉回燕京的可能自然也微乎其微了。

    只不过你夸心上人拉踩我做什么?趁着太孙酒醉明姝不爽地拧了拧他挺翘的鼻子,也算报了那些年千里传信却一直吵不过他的仇。

    少年似被拧得疼了,鼻子皱了皱,又长又翘的睫毛也微微翕动起来。

    明姝一惊,当即直奔正题:“你既厌恶司明姝为什么还要救她?你说你们性命相连是什么意思?”

    这一回谢熠舟没有立刻回答,明姝一颗心渐渐提了起来,只见他嘴唇动了动。

    明姝皱起眉,将耳朵贴过去听,谢熠舟声音含糊极了,不知在说些什么。

    “话?话什么?听不清。”明姝刚推了推他胳膊,余光就瞥见一道黑影极快地从门外连接着船体的游廊飘过。

    是的,飘过。

    那东西看上去很轻,一团雾似的,就打明姝眼前闪过了。

    她动作戛然而止,面色霎时凝重,前次在福禄酒家遇到的阴冷恐怖气息侵袭而来,又将她整个包裹住了。

    谢熠舟已站起身子,右手按上腰间银鞭,面无表情朝门口方向看,他神色一片清明,哪还有半分醉酒样子?

    房门紧闭,黑雾直接从门缝儿挤了进来,在两人眼前晃来晃去,好不嚣张!

    谢熠舟冷笑道:“我假意酒醉要将真相说出,果然将你们引来了。”

    若说前次恶狼是直接将人拆骨入腹,眼前黑雾的本领则是瞬间吞噬空气,叫人窒息而死。不过一会儿,两人脸上血色渐无,双双面上泛出一片青紫来。

    黑雾愈发猖狂,在房内打着转上蹿下跳,发出的声音如少女般清脆灵动:“认命吧,认命吧,认命就能活咯咯咯。”

    谢熠舟冷哼了声,笑着问明姝:“司三姑娘,你甘愿认命吗?”

    明姝不似谢熠舟习武之人尚能调节内息强撑,极度缺氧的环境下意识已经混沌,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只遵从了本心答道:“我从不认命。”

    她双手撑着桌案借力,眸光便落到桌上一道血花飘香上。

    这是近些年京中时兴的一道菜式。鸡鸭血为主,牛肉片并鱼虾一类的海鲜为辅,佐以海外通过市舶司入贡的番椒,一锅炖煮,鲜香麻辣,堪称一绝!

    明姝心中一动,抬眸正撞上谢熠舟探来的目光。

    谢熠舟朝她眨了眨眼便挥起长鞭舞向那团黑雾,银鞭在他手中像有了生命似的,如蛟龙飞天,又如银蛇蜿蟤,顷刻那团黑雾便被打散,颜色都淡了许多。

    趁飘散开来的灰雾重新聚拢之前,明姝抱起那道血花飘香,拼尽全身力气朝它狠狠砸去。旋即,连淡淡的灰雾都消失无踪了,将才被它吞噬尽的空气带着腥臭味消散开来。

    两人捂住口鼻欲冲往室外,透过琉璃小窗看见游廊景象,又双双定住了脚步。

    “你还记得福禄酒家那头巨狼吗?一条倒下了,又有千千万万条站起来,别提多神奇了。”明姝觉着自己因为方才脑子缺氧太久都变得麻木了,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

    “嗯……”谢熠舟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

    “第一回被恶狼吃,第二回窒息而死,你觉得若还有下次,咱们会是什么死法?怎么想逃个婚就这么难呢?”

    “谁知道呢?”谢熠舟双手一摊,力气渐渐从四肢抽离,他看着已经栽倒在地上的明姝,轻声问道,“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你还打算同命运对抗,逃离这场婚约吗?”

    过了很久很久,地上传来明姝微弱的声音:“再试一次。”

    谢熠舟怔了怔,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的,再试试。”

    那就再试试。

    说话这一句,他腹中升起一股凉气,再也支撑不住,霍然倒在明姝边上。

    随着谢熠舟倒下的那一刻,偌大九州大陆亦戛然而止。

    中天银月黯淡无光,奔腾川流悬滞半空,山林间展翅纵横高飞的鹞鹰亦化作雕塑久久停留在树梢上。

    而那上元夜本该鼓吹喧阗、沸天震地的燕京城,也在瞥眼间被抹去所有声息,只余定胜门前一盏硕大无比的鳌山灯绽放出孤独的色彩。

    至于那艘轮船上成千上万的黑雾也瞬间无影无踪了。

    瞧,这就是神明的本事。

    你若不按照他的想法走你的人生,他便能在太平盛世凭空捏出妖鬼来对付你。纵使你武力高强,绝顶聪慧又如何?打倒了一个妖怪,神明还能复制出千千万万个妖怪来逼着你认错。

    但你若觉得神明是法力无穷呼风唤雨的存在那便又错了。

    事实上神明只需在另一个世界敲敲他们手中一个名叫“键盘”的物件便什么都能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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