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姐姐。”娇怯的声音在长廊边响起,明姝侧眸一看,眼底顿时浮上喜色,迎将上去:“绮瑶!”

    这一声是十足的欢愉。

    明姝身处青县的八年孤独时光中惟从两人身上得到过温暖,一则顾修怀,二便是陈氏的小女儿她的表妹云绮瑶。

    往日来云府唯一高兴的便是能和表妹坐在一处说会儿子话。

    绮瑶生来带有弱症,纤瘦得如枝梢上迎着寒风打战的迎春花般惹人心疼,明姝握住她的手皱起眉道:“手冻得和冰块似的,出来怎么连个暖炉都不带?”

    绮瑶一双眼睛如麋鹿般懵懵懂懂,她越过明姝肩膀朝她身后看去,见到来了那么多人不由瑟缩了下脖颈,脸颊不自觉滚下两行清泪,哽咽着朝明姝道:“求姐姐帮我。”

    明姝一怔,陈氏已步到跟前,巧妙接过话道:“你姝姐姐是未来太孙妃,又一向疼你,岂会袖手旁观见你遭难,加之今日你表姐夫也来了,便放宽心吧,乖,有话进屋说。”

    说罢她又回头朝明姝笑笑:“前几日瑶姐儿刚病过一场,大夫说她见不得风,想是许久不见表姑娘太思念了,便来门外候着。”

    明姝不答话,拍了拍绮瑶的手,柔声道:“先进屋吧。”,半个眼神没给陈氏,径直进了云堂。

    陈氏面容僵了僵,很快堆起笑,提裙跟了上去。只要能解瑶儿之困,被下了脸面又何妨。

    “我说司姑娘怎么如此精通苦肉计,对人心利用拿捏炉火纯青,原是云家祖传技艺啊。”熟悉嗓音在耳边响起,声音慢悠悠的,语调有些夸张,生怕她听不出其中嘲讽。

    明姝偏头一看,众人皆无异色,想是谢熠舟用了什么“密音入耳”的功夫。

    他抱臂倚靠在房前的檐柱上,一贯没什么站相的站姿。

    明姝隔空比画了一本书的样子,又单手指指他,意则你好自为之。

    谢熠舟轻嗤了声“幼稚”,而后直起身抬腿跟她进入云堂。

    今日这顿家宴的丰盛程度是连春节都及不上的,冷盘热菜并汤羹甜品足有三十道不止。

    明姝惊诧地眨了眨眼,也不知绮瑶遇上了什么事,要叫云家这样费尽心思招待她,这样想着,向绮瑶投去的目光不由更添几分担忧。

    坐在正上首的老夫妇即明姝的外祖父母,明姝双手交叠于腰间,欠身盈盈一礼:“外祖父、外祖母,大安。”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介于冷漠和亲昵之间,在礼仪举止上她是从不出差错的。

    云老夫妇俱是极有福气的长相,面容饱满若满月,双双生就一副笑脸儿,没什么架子,平日小辈是最爱与他们亲近的,偏偏两位老人一看到明姝表情就不自觉疏淡了几分,只微微颔首。

    待到太孙进屋,他们又双双眼睛一亮,只觉得这俊俏少年郎是捎着日光,踏着轻风来的,看得人心头明亮,通身舒爽。

    云老太爷是致仕的官绅,面对皇太孙自然要带着满屋子云家人一同下跪拜见。

    谢熠舟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将两位老人扶起,极为谦逊道:“老太爷和老夫人就如同小舟的长辈,我便是你们的孙儿,哪有长辈向孙儿见礼的道理?”

    谢熠舟姿态亲昵,半点儿架子都没有,又生着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云老夫妇当下就喜欢到了极点,云老夫人更是抓着他的手久久不放,倒是把站在一旁的明姝冷落了。

    明姝没觉得有什么。

    云家人嘛,待她如此也正常。

    谢熠舟眉眼一动,起身搂过明姝到自己身旁坐下,对两位老人撒着娇道:“姝儿往常一直和我说外祖父、外祖母是最最慈祥的人,今日小舟一瞧可不是!比我家那老头儿亲切多了!”

    云老夫妇脸色大变,忙不迭惊恐道:“太孙殿下,可不兴瞎说呀!”太孙亲祖父,那可是当今圣上。

    谢熠舟笑眯眯说:“外祖父母别紧张,小舟是将你们当亲人,说话才没有顾及的。”

    瞧,三两句就将两位老人哄得眉开眼笑。明姝冷眼看着,心想谢熠舟从小备受圣上宠爱也不是没道理的。

    那边,谢熠舟说完了漂亮话,又将话题往她身上引:“去岁姝儿一回京就得了‘容冠燕京’之称,都说姝儿和仙女似的,今日见了外祖母小舟才知道姝儿的钟灵气都是从您那儿承过去的。”

    明姝嘴角一抽,在桌上拧了拧他大腿,给太孙送去一阵眼风:别太过火。

    手背一热,被他反手捏在手心,谢熠舟朝她挤眉弄眼:看我的。

    云老夫人被哄得乐开了花,将眼眯成一条缝,细细瞧了明姝半晌,点点头夸道:“咱们姝姐儿确实出落得愈发水灵了。”语气神情比刚进屋见礼时要自然和蔼许多。

    云老夫人又一连问了明姝几个问题,说的话竟比明姝过往八年上云府请安加起来的还多。明姝却神色恭谨,语气疏淡,老夫人问什么她便言简意赅答什么,一来二去云老夫人也没什么兴致了。

    陈氏忽然猛地咳嗽了几声,众人看去,她扶着云绮瑶肩膀尴尬一笑:“父亲,母亲,瑶姐儿的事……”

    明姝问道:“外祖父、外祖母,瑶儿出什么事了?”

    云老太爷双手扶着龙头拐杖站起身,却开了另一个话题:“姝儿,你和太孙下月就要成亲了,外祖父母想着借此机会将你母亲牌位迎回云氏宗庙。”

    屋内静默了半晌。

    一阵寒风溜进屋子,通过明姝半张的嘴巴钻到她嗓子眼儿中,干干的,涩涩的,声音像被抽尽了,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良久才哑着声道:“当年我娘亲和父亲和离,三月后于青县逝世,因已被司氏家谱除名不得入司氏祠堂,云氏又说娘亲被夫家休弃,有辱云氏门楣,亦不收娘亲牌位。这么多年,娘亲只得孤零零一个葬在青县郊外的荒山上。我懂事后哭着来云府求外祖父母,只想给母亲一个安息之处,你们却一点儿不肯松口。今次怎么就突然答应了?为着瑶儿的事?嗯?”

    随着明姝扔出这一通话来,屋里众人脸色皆像屋外骤阴的天气一般,难看到极点。

    云府人是难堪,是恼怒。

    四大姑姑也恼,恼云府人行事轻鄙无耻。

    谢熠舟随着明姝说话,脸上吊儿郎当的笑也逐渐隐去了,他绷着一张脸紧紧盯着那个佯装冷漠肩膀却抑制不住颤抖的姑娘,眸中暗流涌动。

    陈氏抽噎着跪到明姝面前,使劲拉扯她右手,连身为云家主母的体面也不要了:“城南黄家的小儿子黄世林看上了瑶姐儿,要强娶她。那黄世林是什么人物?残暴成性,先头两个夫人都是被他生生打死的,若是瑶姐儿落到他手上就完了。表姑娘,不论云家对你如何,瑶姐儿自小敬重你喜欢你,这次你可一定要帮帮她,求求你了表姑娘。”陈氏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这些日子她日日提心吊胆,吃不下睡不着,生怕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被黄家那豺狼夺去。

    绮瑶默默坐在位置上,接连不断地往下掉眼泪。

    “舅母莫跪了。”明姝侧了侧身,示意雪松将陈氏扶起。

    她问道:“云氏也是青县一等一的门户,黄世林怎么敢强娶瑶儿的?”她在青县住过那么多年,知道黄家家主任职于江南宣抚司,乃正六品俭事,说大不大的官职,绝不至于和云家撕破脸面。

    云老夫人答道:“黄家长女原在大内司珍局做事的,月前被圣上幸了,得封荣嫔,如今风头正盛。”

    明姝想起,黄家是有个女儿前些年考取了女官,她看了谢熠舟一眼。太孙点点头:“确有其事。”

    明姝喃喃道:“原来如此。”宠妃的嫡亲兄弟,强娶个地方官绅的孙女却非什么难事。

    陈氏又道:“太孙若愿意帮忙一切便迎刃而解了。她们表姐妹自小感情好,若您说要把瑶姐儿带回京陪伴姝姐儿,黄家焉敢不从?”她一路膝行到太孙跟前苦苦哀求,接连不断地磕头。

    太孙心肠可一点儿都不软,任陈氏头皮磕出血来,眼皮都不动一下,只默默喝着茶,叫人察觉不出神情。

    明姝心中五味杂陈,这算什么?她的亲外祖用她的娘亲来和她做交易,逼她救自己的表妹。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好半天挤出一句话来:“外祖父母是觉得明姝秉性凉薄,若是你们不抛出这样的好处,我就不会管瑶儿是吗?”

    云老太爷只道:“只要你保下瑶姐儿,你娘就能风风光光回到云家宗祠。”

    明姝一愣,努力将眼泪珠子挤回眼眶,她扯了扯嘴角,竟发出一串不合时宜的笑声。

    啪啦,

    茶杯搁上桌案的声音,

    放茶杯的人心情有些不佳。

    谢熠舟脸上懒洋洋勾起一丝笑,无端让人看得遍体生寒,他食指弯曲,翡翠玉扳指随着他慢悠悠的语速一下又一下扣着桌子:“外祖父母似乎弄错了一件事,这事儿求姝儿没用,求我才有用。”

    “可是,”他歪了歪头,笑容愈发明媚灿烂,“我现在不大高兴。”

    说完他霍地起身,拉过明姝抬腿就往外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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