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蓓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很想再确认一次,是不是周王把他送给了梁王,是不是梁王想要欺负他,那年周延才十四五的年纪,又该怎么办?

    可是少年垂下的手紧握成拳,别过眼不敢看她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刺眼,刺得沈蓓生疼,那些问题更是如鲠在喉,让她不敢再问。

    长久的沉默横贯在他们中间,像是一场无声的大雨,还有些什么,在这雨里被砸得稀碎。

    “我是骗你了。”周延终于抬眼看她,可对上沈蓓那双无措的眸子时,他的心又是没由来的一震。

    “嗯。”

    沈蓓本意是回应他,殊不知这轻飘飘的一个字被周延读出了千万种意味,他的手又攥紧了几分,棱角分明的脸背着光,有着说不清的阴翳感,偏偏他又红了眼,泛着淡淡的血丝,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碎在这里了。

    “所以姐姐你要赶我走吗?”周延强迫自己镇静,声音却还是止不住发抖:“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你答应了我,要带我去看雪的,你不能……不要我。”

    他边说边牵着沈蓓的手,贴上自己的耳垂。

    沈蓓素来喜欢摸他那里,而沈蓓也很明显的感受到了,周延在讨好她。

    以一种,乞求的姿态。

    可这模样落在沈蓓眼中却失了真。那双拉着沈蓓的手紧得抽不开,如今甚至握得她有些疼,少年的眼睛里面也不止有乞求,还有蛰伏的锋芒在背光跳跃着,不容沈蓓拒绝。

    沈蓓看得真切,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问:“周延,是你的真名吗?”

    “是。”周延回应得极快,沈蓓的话好像给了他什么启示,他又继续说到:“姐姐,梁王喜欢我,你可以用我拖住他,我也可以去打仗,我的功夫很好……”他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能干什么,丝毫没有注意沈蓓的表情。

    沈蓓沉默着听完,沉默着看着周延,周延不是那种能说一大堆的人,此刻却停不下来,想昭示自己的价值。

    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停下来。

    沈蓓手动了动,捏住周延的耳垂,任那白玉样的皮肤在她的指下泛红,好像和那颗胭脂痣融在了一起。

    周延顿住,勉强扬起了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姐姐,我有用的,你别不要我。”

    “周延。”沈蓓像平常一样唤他的名字,柔和的音调让周延短暂的安下心来。

    “我没有觉得你骗我把你带出去这事有多严重,在那种情况,你能保护好自己,能想到办法离开,我很高兴,也谢谢你保护了我的阿延。”她迈出一步,彻底拉近二人的距离,另一只手轻轻环住周延的腰,脑袋蹭了蹭他的胸膛:“你不需要做你刚刚说的那些,你的价值也不需要靠做那些事情来证明。”

    耳边是少年赤诚又热烈的心跳,她听得真切。

    她抬手,拖住少年的下巴,微微踮脚,周延察觉到她的动作,很自然的弯腰迎合她。

    很轻很轻的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珍视,在这份怜爱传递到周延心上时,他愣住了。

    温软的唇瓣抚过眼尾,带走了他泛红眼角的那滴热泪。

    “你别等我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浪迹天涯也好,寻个安稳一世也罢,离开这里,离开我。若是能忘了我就更好,我们阿延要娶个爱你的姑娘。”

    四周太安静,或许是被环境感染,一向肆意的帝王在此刻眉眼温软,语气平和,温柔得像一滩水,“不是说想看雪吗?不如去个会下雪的地方,也算了了心愿。”.

    边疆传来战报,梁国的人早已蠢蠢欲动,估计那和亲的说辞是假,玩弄京国,拖延时间让周延身份暴露,引起内乱才是真。战事吃紧,若是周延身份暴露,人心惶惶,都会要喊着要诛杀周延这个周国的外来之人。

    这步棋走的实在是好。

    现在拦截到了消息,大家只知道周国皇子在京国,却并不知道其具体身份,若是暴露完全,到时候只有杀了周延,才能平定动荡的民心。

    时间好像静止了,只留下彼此起伏的呼吸声,那双总是亮闪闪的琥珀眼睛好像失了光泽,只留下一片荒芜暗淡。

    这世界对他实在是不太好,他自己尝尽了人间冷暖,再一个人长大,长成了现在的性子,视人命如草芥,甚至是不择手段,在此之前,他不爱任何人,也不爱自己。

    他不懂这些。

    大抵是老天也看他可怜,他遇到了沈蓓。

    教他许愿,带他出游,陪他看世界。

    让周延知道,原来许愿不止可以许一个,原来夜晚赏景那么美,原来糖葫芦也会是酸的,原来,爱是这般滋味。

    沈蓓笑得温柔,桃花眼微挑,眸子里是不同于这个冬日的暖,好像战事不能发生,她依然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不管是什么时候,她总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可她现在,分明在强撑。

    他们拥抱着彼此,感受得到对方强烈的心跳,沈蓓的眼神落在周延身上,没有被欺骗的愤怒,更没有责怪,只是温柔的,注视着他。

    周延闭上了眼。

    别用这样子的眼神看我啊。

    静谧片刻,沈蓓听到了周延的回答,没有预料中不容置喙的拒绝,也没有一如既往的可怜巴巴的撒娇卖乖,她听到周延说——

    “好。”

    沈蓓要周延幸福,可是周延的幸福,就是她。

    *

    周延离开时只带走了最开始沈蓓送他的那把剑。

    京宫里里外外乱如麻,没人注意到宫里少了个侍卫,或许有人注意到了,却不敢问。帝王的脸色沉沉,那侍卫曾深得她宠爱,谁敢去触她的霉头?

    那些关于“被大京绑架的周国皇子”传言终究还是传开了,沈蓓本来想把谣言传的五花八门,以此来降低谣言的可信度,没想到在她动作之前,事情就有了新的发展。

    “听说了吗?那个周侍卫,原来是周王的儿子。陛下为了不动荡民心,已经把他秘密处死了。”

    “啊,难怪我都没看见过他了。”

    “陛下果然神勇,再怎么宠爱那个周延,遇到原则性的问题,还是当机立断。”

    “既是为了安定民心,那此事我们也不必再提……”

    “你说得对。”

    ……

    ……

    沈蓓从段华口中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并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淡淡的说了声知道了。

    段华在她身旁站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到:“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蓓没有说话。

    段华继续说到:“这梁王也太狠毒了,明明说好和亲就不再派兵,现在居然把周延的事情拿出来说,还好你早就安排周延出了京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反而比她们一开始的处理要好,比起自证,制造新的谣言貌似效果更加卓越一些,若这事是梁王做的,倒显得有些愚蠢了。

    沈蓓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嘴唇动了动,只答了一句。

    “是吗。”

    她坐在高堂之上,一只手搭在雕龙画凤的金案台上,另一只手放在腿上,紧紧揪着衣服布料。

    指尖微微抖着,心中的不安放大到了千万倍。

    她的凤印不见了。

    *

    张清霜的封号是若安。

    她自己写的,有着浅显易懂的寓意。

    镜子里的她一袭红装,但是服装简易,不似公主出嫁的礼节繁琐,沈蓓把她身上的物什精简了再精简,还是觉得不满意。

    “霜儿,拿着。”沈蓓把一个红色的荷包挂在张清霜腰间,然后招呼侍从安排公主上花轿。

    张清霜颠了颠荷包,有些沉,但是侍从的手已经扶在了她手上,不方便再打开看里面有什么,于是只能作罢。

    高堂之下,是一众大臣。

    蓝若负责护送若安公主前往梁国和亲。

    只是这和亲仪式与以往有些不同,按照京国传统,将士出征,要在其额上点朱砂,以祝愿她凯旋归来。一般由父母或者长姐操办,可蓝若不是出征,沈蓓身为一国之君,却亲手为她点了朱砂。

    蓝若知道这不是在祝她凯旋。

    因为沈蓓点完朱砂,抱着蓝若,轻声对她说。

    “带着张清霜走,梁王是骗我们的。”

    蓝若惊愕地抬头看她,心跳如鼓,表情上却不敢表现太多,只能看着沈蓓从容的眼睛,说不出半个字。

    蓝若的心里太多疑问,为什么知道是骗局还要赴这场鸿门宴,为什么是逃走而不是留下,她们走了,沈蓓又该怎么办?蓝若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沈蓓却没给她问的机会,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该走了。

    蓝若只能攥紧了沈蓓悄悄塞给她的锦囊,往前走,面前是梁国前来接亲的使臣,她不敢回头。

    沈蓓站在城门下,看着蓝若带着军队远行。

    额上的朱砂仿佛还留有帝王指尖的温度,存在感极为强烈。

    这朱砂,是在祝她平安。

    不必凯旋归来,惟愿平安。

    张清霜坐在花轿里,悄悄摘了自己的红盖头,她长吁一口气,猛然想起沈蓓临行前挂在她腰间的荷包,她摘下来,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蓓把张清霜身上,头上能摘的东西全部都精简了个便,却独独让张清霜带着这个小荷包。

    越想越好奇,张清霜麻溜的打开,没有预想中的话本里的锦囊妙计,只是一袋沉甸甸的。

    黄金。

    *

    段华正看着边关关于周国的战报头疼,沈蓓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

    女人看着段华手中的战报沉默片刻,转而问段华。

    “段华,你跟了我二十余年了,在京国也该待腻了吧。”

    “?”段华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想不想,去别的国家走走?”

    趁现在,我还有能力保住你,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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