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晚上总是在外面，再回到营地的时候，就又有些晚了。
但老兵其实没找海水聊上多久，只是黑尼尔入冬以来气温骤冷，天黑得更早了。天色不会因为胜利或失败而改变运行的规则，赢了也会黯淡，输了也会天明。
海水走在回去的路上。她一如在学校时下楼买泡面的时候，且行且踢着石子，总得找个什么东西玩。走着走着，迎面却突然闪过一片光亮。
不是魔法、也非月光，只是男生的脸莹润如玉，是造物者偏爱的浓墨重彩，叫天地都失色。
出来找她的人，不是万百，不是天道乾，不是彻里源，甚至不是那个老王八蛋。
乐神望拦下了她的脚步，一双湿润而忧虑的眼睛望着她的，轻声问：“小水，你还好吗？”
十分在意别人看法、敏感又温柔的男生，似乎最能共情刻薄言语带来的伤痛。
见海水没有回话，他深吸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没能帮到你什么，真抱歉……我心里很难受。”
“……”
不知为何，听着这样的话，海水的心情不仅没有因此变好，反而产生了些不愉。
……既然没帮上什么，那现在又来安慰些什么呢？
但少女总算没有将这尖锐的话直说出口。她摇头：“没什么抱不抱歉的，我又不是做了什么好事情。”
这似乎不是乐神望想得到的回答。
他又道：“但也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不是吗？”
海水只觉疲惫：“……是的，是这样。好啦，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我只是希望你别难过，不要露出那种低落的表情。”乐神望认真地望着她，“别去在意别人的话，好吗？”
“……我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话？”
海水忍不住打断他：“小乐，一直都在意着别人的话的人，其实是你吧？”
眼见男生怔愣，海水心里也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但有些话她还是不吐不快：“如果真的觉得我没做错什么的话，为什么不去反驳齐裴呢？如果已经决定了不帮我的忙，现在又来跟我说这些——这难道不是一种虚伪吗？”
乐神望张了张嘴，却没什么话能说出口——想说出口。他的胸口骤然生痛，似乎里面有一个自己正在撕扯着另一个自己。
少年静静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原来，你是这样子想我的吗，小水？”
“——难道不是这样吗？小乐，你的靠近、关心……不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可怜吗？”
海水一想起他们两个人——想起阳光下的初遇，梦境中的竖琴，一起上课下课的可爱拍档，一起做弱智动作挤眉弄眼；也想起他们两个人，被拿来挡枪的食堂夜晚，你瞒我瞒的交友事故，众目睽睽下惊心动魄的邀请，倾盆大雨中狼狈的荧光色雨披。
想起这长久以来的花季雨季，她便鼻腔酸涩，低下头去：“有些话我不想问的，因为我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可是现在好像不得不问了，小乐，我想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把我当成什么呢？我觉得朋友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可我有时确实会有这样的感受，你好像是站在很高又很遥远的地方看我。每当这样的时候，你就会让同情的感性战胜了对错的理性，是吗？可我不需要这样施舍的支持和立场，小乐——尤其是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之后才给到的。”
“……”
他的确曾是这样恶劣的人，但小水已经为他定下了判决，一点机会也不再给他。
乐神望这样想着，安静片刻，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劝小水不要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可成见的确是一座山。她的山隔绝了众人，而作为给他的惩罚，站在这座的山面前，她也无法迈过来见自己。
男生回答：“……还是觉得很高很远吗，小水？其实我已经在跑向你了，是不是已经来不及？对不起，小水，都是因为我没有好好看路，所以才会走偏。”
因为和每个人都关系好，所以和每个人都有距离感。只有一个人，他是如此地想靠近她，即使会被骨子里自私又傲慢的基因影响，他也在用力寻找什么是正确而平等的路，试图改变。
可他们似乎还是在渐行渐远。
乐神望道：“虽然在之前的沙龙上，我的举动有点冒犯，但是，只要是做了的事情，我一定都是想好了才去做的，也会为这个决定负责到底。我确实没有过喜欢谁的经历，也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就像你说的：我从小到大被‘宠坏了’——应该是太想要得到来自别人的认可、太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所以，无论多少爱对我来说好像都不够。”
对乐神望而言，说出这些话无异于扒光了衣服给别人看，但他依然艰涩地说了下去。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心，也因此变得傲慢，做了很多违心的蠢事。可是小水，你上次说的话，我有好好想过，万百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也有认真在听。是我先前用错了方法，我向你道歉。但我想说，那的的确确是我的真心。就算不完全是爱情，也一定是想要坚定站在你这边的感情。”
乐神望又笑了一下：“不过，在你看来，这一切还是很像虚伪的口号吧？是因为我们之间一直在说好听的话、一直隔得很远的缘故吗？你刚刚说的那些难听话，应该是真心话。”
海水咬紧了牙关，眼睛有点酸。
不知为何，明明听到了不坏的答案，可她心里也难受极了。
“我先回去了，小水，早点休息。但我不会这样做的——”
少年背影挺拔，如同笔直的刀身，又因为有些落寞的缘故，比起锋利的尖端，更像圆钝的刀鞘。
他说：“即使我心里也有一些负面的念头，但我永远不会把伤人的刀刃对着你。”
眼见小乐走远，海水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虽然不是讨好型人格，但总归是个怕麻烦、怕变化的。现在，一段稳定的友情——至少是一段表面上还算过得去的关系，因为自己的无理取闹而出了嫌隙，她心里也不好过。
大概还是因为在乎。因为乐神望是小队里第一个亲近她的人，所以在乎，所以才贪婪，才想要更多，想让他当机立断的站队、理所当然的维护……
——不，不应该这样的。
海水猛然抬头，又狠狠晃了晃脑袋。
这么久以来，最了解她的人，最信任她的人，最支持她任何决定的人，最支撑她面对任何苦难的人……都是她自己。她怎么会觉得，自己需要一份来自外人的肯定和依靠呢？
难道真的是糊弄这个世界糊弄得太久了，才生出了这样矫揉造作的懦弱吗？
海水想起刚刚老兵找自己谈话的情景。来到了无人处，老兵干脆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问她：“为什么？”
显然，老人知道他自己醒来后一身莫名的荣誉和赞美来源何处。
他颤巍巍地出声：“我知道，是你做的奇妙事情。年轻人，为什么不认领自己的功劳，反而要拱手让人？”
“……因为，对我来说，功劳不重要，反而很麻烦。”
海水是这样回答的：“谁做的这些事并不重要，解释这些事是我做的也很麻烦。说起来，还是我要谢谢您，能帮我分担那些瞩目。”
是啊，她在做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对谁解释，更不需要被人理解和维护。
再说了，她又凭什么要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呢？小乐在这段友谊中，也没有哪里亏欠她吧？她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如此一想，刚刚是她太意气用事了。
沮丧的大鹅懊恼地抓着头上的几根杂毛，为自己的一时嘴快后悔起来。
……
战时的紧急状态已经解除，和达城被清理了个干净，不似先前横尸遍野的惨状。
一片未被鲜血侵染的草地上，池野正和万百一起喝酒。
他们上次一起喝酒，还是在学校的穷鬼酒馆【匿名】里。当时的话题紧紧围绕着一个女生，这次也不例外。
不知情的人，可能察觉不出池野的反常。天道乾对海水和池野的关系一无所知，只在那里琢磨自己那点儿青梅竹马的陈麻子烂谷子；乐神望知道二人间有些暧昧关系，但不了解他们的相处模式，只是猜池野的公事公办是在欲盖弥彰；申屠真是离真相最近的人，敏锐而细心，但他目前是个隔岸观火的投机者，当然不会对任何情况轻举妄动。
只有万百是身处真相之中的人。他亲眼见证——甚至像亲自参与了他们二人的感情，又常常关注着女神，自然发现了女神除去疲劳以外的古怪，似乎兴致不高。
自从来到和达城，池野整个人也有点奇怪，这是不难看出的事。
于是，这场酒局的情况和上次也有了逆转，万百难得留了个心眼，基本没怎么醉，喝醉的反而是池野。
从刚开始喝的时候，万百就已经在问池野对待女神的反常举动了，但精锐的侦察兵拥有出色的反侦察能力，一直对此缄默不语，要么就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直到不知道多少杯后，某一杯酒的下肚，突然打通了男人醉与醒的边界，池野才像是一下子变了个人，开口问万百：“怎么让乐神望动手了？怎么是他……怎么让他赶着去了？”
万百：“……？”
什么乐神望？去什么？
池野不耐，说着颠三倒四的话：“我说收队，你就真回去休息……不知道去找她吗？万一老兵不是吃素的，说她了打她了怎么办！就算喝了我的药水，她也不见得能好转——之前在城外躲着的时候多危险？！她应激了！估计以前在边境被吓到，吃了不少苦……他X的，还要申屠真来？你都不去保护你女神？！你是死人吗！”
万百：“……”
从之前在城外等消息，到女神看到战争场景呕吐，再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万百总算听懂了个大概。
……现在不装了是吧！这不还是很关心女神的吗？
池野苦笑：“……我不敢面对她。我对不起她，我做了一个选择，让她陷入了可能十分危险的境地。”
“什么选择？”
“……你可以理解成，千万人和她。”
恍惚间，池野似乎又完全清醒了。他说：“如果选择的对象是我和她，我怎么都能选。可恩师音容尚在，教我心系人类，我不能对不起老师的教导，也不能……让她背上一座城的血债。她虽然有点胆小，没心没肺的，但是个善良正义的人，一定不愿意这样。”
……善良正义？万百只觉得女神很好，但没有感受到这样明确的特性。他不知道池野的结论从何而来，只能默不作声。
池野又开了一瓶酒，先是整瓶喝了个空，才道：“可我好像选错了。我是不得不迎战、只等着为人类牺牲的一条贱命，但她不是！——她不是你我这样的烂命，你懂吗？”
万百能懂。
两人无言沉默了许久，池野才缓缓问：“我听说了之前的事。你为什么不反驳齐裴？”
万百说不出话来。
自那件事后，他也开始审视自己。他把海水当作女神，一开始当然是出自外表，她拥有百分百合自己心意的长相。随着相处的加深，女神的一切表现也都在百分百符合的范围之内。可直到在最近的战场上，这种时候，他发现自己不再是打心底百分百认可女神了。
哪怕他只有百分之一的不解，不解于女神在战场上的逃避和怯弱，可一旦他认为女神不是完美无缺的，那——女神，还会是女神吗？
如果他万百是个遇见一点事就要后退的懦夫，他又怎么还配陪在女神的身边、继续叫她女神？
可不知为何，他偏偏相信池野。他相信面前这个男人，就算做出的选择是拯救千万人，也一定不会选择用放弃她的代价。
万百想不清楚他自己的事，但作为池野的旁观者，他看得很清。
“我没反驳，因为我脑子转得慢——我脑子有问题。”
这会儿，远离学校、池野也醉着，万百就不拿他当老师了。他冷笑着直呼其名：“可池野，你的脑子也快不到哪儿去。现在不敢了、现在对不起……你早想什么去了？”
“你要是这么想，真为了什么鸟人类要女神去死，那你打一开始就不应该靠近女神！我这种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不行；申屠真那个长在战壕窝里的，也不行——你干脆直接把她介绍给乐神望好了？要不是来了阿斯特里德，他应该一辈子都不会上战场……还是介绍给天道乾吧，天仙山远离边境——他还是教宗的儿子！就算人类战败，宗教也不会灭亡！”
“够了！！我……”
光是听听这样的话，池野都觉得自己像被撕裂了一样痛苦。
男人低声：“魔法无情，她虽然也有自保能力，但我怎么能眼见她受一点伤？又怎么能让她牵挂我这种人！甚至因我识人不清，惹上祸端……我想她做一个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快乐脑袋，在学校里过平静的生活，不要出来吃苦。好在这次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有点累，休息休息应该就好了。”
池野说完这句话，愣了一会儿，又忽然摇起头来：“也对——不对，我怎么能替她做决定？她要不要走近我、要不要去战场，都应该是她来决定……我做了该死的决定，但我不该逃避。我得对她坦白一切，听听她的想法，然后拼尽全力保护她的安全，才对。”
万百刚要感慨池野终于想通，又被发酒疯的男人突如其来的暴喝吓了一跳：“她都那么累了！这么吓人的战场，别说城墙，黑尼尔我都不想让她待！从前线下来睡一会儿怎么了？你都不知道关心她？那可是你的女神！！”
万百：“……”
池野一会儿像个正常人，一会儿又像疯了似的……
男人醉眼朦胧：“如果你不够爱她，就不要把她当女神，也不要对她百依百顺……如果她习惯你的存在之后，又发现了你的背叛，一定会伤心。”
“……池老师，虽然我不懂感情的事，但我觉得你还是先劝劝你自己。”
万百继续没大没小地阴阳怪气了一下师长，却见人没了声响，直接醉得昏靠着树睡了过去。
万百盯着池野看了半天，蹲下身，推搡了男人一会儿。见人醉到完全失去了意识，他思考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男生狠狠地踢出一脚，把某位霸占着女神又惹她伤心的可恶家伙踹倒在地。
……
从外面回来后，海水本想安安静静地早点洗洗睡了，却在临时搭建的盥洗角落里，碰见了一个最不想碰见的人。
齐裴眼神阴骜地盯着她。男生一身华美的袍子整洁如新，头上却被绷带缠了好几圈，对比强烈，看起来有些滑稽。
遇见了这位瘟神，抱着惹不起至少躲得起的念头，海水本来想低调离开，却被人主动拦住了去路。
齐裴无礼地上下打量着她，啧了一声：“这么看，也没哪里了不起的。——难道你有什么别的本事？”
海水：“……？”
听不懂他说什么。
“不仅那个黑尼尔的莽夫，连乐神望都让你勾搭上了？“齐裴冷笑，“不把你们队伍里的人搞个遍就不罢休，是吗？万百的眼光果真很烂。”
男生骂得露骨，这回海水终于听懂了，她怒气冲冲：“你这人讲话真是难听！什么勾搭啊？乐神望怎么了？”
齐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愤恨不已：“怎么了？你还敢问怎么了，你被老兵带走之后，他上来就怼着我骂，还直接给了我一拳！你说怎么了？”
海水愣在了原地。
……所以，小乐其实当场就动手教训了说她不是的人，然后又因为担心她，还追出来找她吗？
她记起来了，小乐跟她说的不是“没能帮到你”，而是“没能帮到你什么”。
是这样吗？小乐不仅为了她出言相助、还直接动了拳头。已经做了这些帮她忙的事，还是觉得亏欠，被误会了也不肯解释，更不肯说什么话同样刺伤她的心。
——面对这样不同往日、努力改变的小乐，她又做了些什么呢？
海水鼻头一酸，自责和羞愧萦绕心头，差点掉下泪来。
但老兵其实没找海水聊上多久，只是黑尼尔入冬以来气温骤冷，天黑得更早了。天色不会因为胜利或失败而改变运行的规则，赢了也会黯淡，输了也会天明。
海水走在回去的路上。她一如在学校时下楼买泡面的时候，且行且踢着石子，总得找个什么东西玩。走着走着，迎面却突然闪过一片光亮。
不是魔法、也非月光，只是男生的脸莹润如玉，是造物者偏爱的浓墨重彩，叫天地都失色。
出来找她的人，不是万百，不是天道乾，不是彻里源，甚至不是那个老王八蛋。
乐神望拦下了她的脚步，一双湿润而忧虑的眼睛望着她的，轻声问：“小水，你还好吗？”
十分在意别人看法、敏感又温柔的男生，似乎最能共情刻薄言语带来的伤痛。
见海水没有回话，他深吸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没能帮到你什么，真抱歉……我心里很难受。”
“……”
不知为何，听着这样的话，海水的心情不仅没有因此变好，反而产生了些不愉。
……既然没帮上什么，那现在又来安慰些什么呢？
但少女总算没有将这尖锐的话直说出口。她摇头：“没什么抱不抱歉的，我又不是做了什么好事情。”
这似乎不是乐神望想得到的回答。
他又道：“但也不是做了什么错事，不是吗？”
海水只觉疲惫：“……是的，是这样。好啦，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我只是希望你别难过，不要露出那种低落的表情。”乐神望认真地望着她，“别去在意别人的话，好吗？”
“……我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话？”
海水忍不住打断他：“小乐，一直都在意着别人的话的人，其实是你吧？”
眼见男生怔愣，海水心里也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但有些话她还是不吐不快：“如果真的觉得我没做错什么的话，为什么不去反驳齐裴呢？如果已经决定了不帮我的忙，现在又来跟我说这些——这难道不是一种虚伪吗？”
乐神望张了张嘴，却没什么话能说出口——想说出口。他的胸口骤然生痛，似乎里面有一个自己正在撕扯着另一个自己。
少年静静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原来，你是这样子想我的吗，小水？”
“——难道不是这样吗？小乐，你的靠近、关心……不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可怜吗？”
海水一想起他们两个人——想起阳光下的初遇，梦境中的竖琴，一起上课下课的可爱拍档，一起做弱智动作挤眉弄眼；也想起他们两个人，被拿来挡枪的食堂夜晚，你瞒我瞒的交友事故，众目睽睽下惊心动魄的邀请，倾盆大雨中狼狈的荧光色雨披。
想起这长久以来的花季雨季，她便鼻腔酸涩，低下头去：“有些话我不想问的，因为我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可是现在好像不得不问了，小乐，我想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把我当成什么呢？我觉得朋友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可我有时确实会有这样的感受，你好像是站在很高又很遥远的地方看我。每当这样的时候，你就会让同情的感性战胜了对错的理性，是吗？可我不需要这样施舍的支持和立场，小乐——尤其是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之后才给到的。”
“……”
他的确曾是这样恶劣的人，但小水已经为他定下了判决，一点机会也不再给他。
乐神望这样想着，安静片刻，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他劝小水不要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可成见的确是一座山。她的山隔绝了众人，而作为给他的惩罚，站在这座的山面前，她也无法迈过来见自己。
男生回答：“……还是觉得很高很远吗，小水？其实我已经在跑向你了，是不是已经来不及？对不起，小水，都是因为我没有好好看路，所以才会走偏。”
因为和每个人都关系好，所以和每个人都有距离感。只有一个人，他是如此地想靠近她，即使会被骨子里自私又傲慢的基因影响，他也在用力寻找什么是正确而平等的路，试图改变。
可他们似乎还是在渐行渐远。
乐神望道：“虽然在之前的沙龙上，我的举动有点冒犯，但是，只要是做了的事情，我一定都是想好了才去做的，也会为这个决定负责到底。我确实没有过喜欢谁的经历，也看不清楚自己的心，就像你说的：我从小到大被‘宠坏了’——应该是太想要得到来自别人的认可、太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所以，无论多少爱对我来说好像都不够。”
对乐神望而言，说出这些话无异于扒光了衣服给别人看，但他依然艰涩地说了下去。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贪心，也因此变得傲慢，做了很多违心的蠢事。可是小水，你上次说的话，我有好好想过，万百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也有认真在听。是我先前用错了方法，我向你道歉。但我想说，那的的确确是我的真心。就算不完全是爱情，也一定是想要坚定站在你这边的感情。”
乐神望又笑了一下：“不过，在你看来，这一切还是很像虚伪的口号吧？是因为我们之间一直在说好听的话、一直隔得很远的缘故吗？你刚刚说的那些难听话，应该是真心话。”
海水咬紧了牙关，眼睛有点酸。
不知为何，明明听到了不坏的答案，可她心里也难受极了。
“我先回去了，小水，早点休息。但我不会这样做的——”
少年背影挺拔，如同笔直的刀身，又因为有些落寞的缘故，比起锋利的尖端，更像圆钝的刀鞘。
他说：“即使我心里也有一些负面的念头，但我永远不会把伤人的刀刃对着你。”
眼见小乐走远，海水的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虽然不是讨好型人格，但总归是个怕麻烦、怕变化的。现在，一段稳定的友情——至少是一段表面上还算过得去的关系，因为自己的无理取闹而出了嫌隙，她心里也不好过。
大概还是因为在乎。因为乐神望是小队里第一个亲近她的人，所以在乎，所以才贪婪，才想要更多，想让他当机立断的站队、理所当然的维护……
——不，不应该这样的。
海水猛然抬头，又狠狠晃了晃脑袋。
这么久以来，最了解她的人，最信任她的人，最支持她任何决定的人，最支撑她面对任何苦难的人……都是她自己。她怎么会觉得，自己需要一份来自外人的肯定和依靠呢？
难道真的是糊弄这个世界糊弄得太久了，才生出了这样矫揉造作的懦弱吗？
海水想起刚刚老兵找自己谈话的情景。来到了无人处，老兵干脆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问她：“为什么？”
显然，老人知道他自己醒来后一身莫名的荣誉和赞美来源何处。
他颤巍巍地出声：“我知道，是你做的奇妙事情。年轻人，为什么不认领自己的功劳，反而要拱手让人？”
“……因为，对我来说，功劳不重要，反而很麻烦。”
海水是这样回答的：“谁做的这些事并不重要，解释这些事是我做的也很麻烦。说起来，还是我要谢谢您，能帮我分担那些瞩目。”
是啊，她在做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对谁解释，更不需要被人理解和维护。
再说了，她又凭什么要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呢？小乐在这段友谊中，也没有哪里亏欠她吧？她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如此一想，刚刚是她太意气用事了。
沮丧的大鹅懊恼地抓着头上的几根杂毛，为自己的一时嘴快后悔起来。
……
战时的紧急状态已经解除，和达城被清理了个干净，不似先前横尸遍野的惨状。
一片未被鲜血侵染的草地上，池野正和万百一起喝酒。
他们上次一起喝酒，还是在学校的穷鬼酒馆【匿名】里。当时的话题紧紧围绕着一个女生，这次也不例外。
不知情的人，可能察觉不出池野的反常。天道乾对海水和池野的关系一无所知，只在那里琢磨自己那点儿青梅竹马的陈麻子烂谷子；乐神望知道二人间有些暧昧关系，但不了解他们的相处模式，只是猜池野的公事公办是在欲盖弥彰；申屠真是离真相最近的人，敏锐而细心，但他目前是个隔岸观火的投机者，当然不会对任何情况轻举妄动。
只有万百是身处真相之中的人。他亲眼见证——甚至像亲自参与了他们二人的感情，又常常关注着女神，自然发现了女神除去疲劳以外的古怪，似乎兴致不高。
自从来到和达城，池野整个人也有点奇怪，这是不难看出的事。
于是，这场酒局的情况和上次也有了逆转，万百难得留了个心眼，基本没怎么醉，喝醉的反而是池野。
从刚开始喝的时候，万百就已经在问池野对待女神的反常举动了，但精锐的侦察兵拥有出色的反侦察能力，一直对此缄默不语，要么就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直到不知道多少杯后，某一杯酒的下肚，突然打通了男人醉与醒的边界，池野才像是一下子变了个人，开口问万百：“怎么让乐神望动手了？怎么是他……怎么让他赶着去了？”
万百：“……？”
什么乐神望？去什么？
池野不耐，说着颠三倒四的话：“我说收队，你就真回去休息……不知道去找她吗？万一老兵不是吃素的，说她了打她了怎么办！就算喝了我的药水，她也不见得能好转——之前在城外躲着的时候多危险？！她应激了！估计以前在边境被吓到，吃了不少苦……他X的，还要申屠真来？你都不去保护你女神？！你是死人吗！”
万百：“……”
从之前在城外等消息，到女神看到战争场景呕吐，再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万百总算听懂了个大概。
……现在不装了是吧！这不还是很关心女神的吗？
池野苦笑：“……我不敢面对她。我对不起她，我做了一个选择，让她陷入了可能十分危险的境地。”
“什么选择？”
“……你可以理解成，千万人和她。”
恍惚间，池野似乎又完全清醒了。他说：“如果选择的对象是我和她，我怎么都能选。可恩师音容尚在，教我心系人类，我不能对不起老师的教导，也不能……让她背上一座城的血债。她虽然有点胆小，没心没肺的，但是个善良正义的人，一定不愿意这样。”
……善良正义？万百只觉得女神很好，但没有感受到这样明确的特性。他不知道池野的结论从何而来，只能默不作声。
池野又开了一瓶酒，先是整瓶喝了个空，才道：“可我好像选错了。我是不得不迎战、只等着为人类牺牲的一条贱命，但她不是！——她不是你我这样的烂命，你懂吗？”
万百能懂。
两人无言沉默了许久，池野才缓缓问：“我听说了之前的事。你为什么不反驳齐裴？”
万百说不出话来。
自那件事后，他也开始审视自己。他把海水当作女神，一开始当然是出自外表，她拥有百分百合自己心意的长相。随着相处的加深，女神的一切表现也都在百分百符合的范围之内。可直到在最近的战场上，这种时候，他发现自己不再是打心底百分百认可女神了。
哪怕他只有百分之一的不解，不解于女神在战场上的逃避和怯弱，可一旦他认为女神不是完美无缺的，那——女神，还会是女神吗？
如果他万百是个遇见一点事就要后退的懦夫，他又怎么还配陪在女神的身边、继续叫她女神？
可不知为何，他偏偏相信池野。他相信面前这个男人，就算做出的选择是拯救千万人，也一定不会选择用放弃她的代价。
万百想不清楚他自己的事，但作为池野的旁观者，他看得很清。
“我没反驳，因为我脑子转得慢——我脑子有问题。”
这会儿，远离学校、池野也醉着，万百就不拿他当老师了。他冷笑着直呼其名：“可池野，你的脑子也快不到哪儿去。现在不敢了、现在对不起……你早想什么去了？”
“你要是这么想，真为了什么鸟人类要女神去死，那你打一开始就不应该靠近女神！我这种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不行；申屠真那个长在战壕窝里的，也不行——你干脆直接把她介绍给乐神望好了？要不是来了阿斯特里德，他应该一辈子都不会上战场……还是介绍给天道乾吧，天仙山远离边境——他还是教宗的儿子！就算人类战败，宗教也不会灭亡！”
“够了！！我……”
光是听听这样的话，池野都觉得自己像被撕裂了一样痛苦。
男人低声：“魔法无情，她虽然也有自保能力，但我怎么能眼见她受一点伤？又怎么能让她牵挂我这种人！甚至因我识人不清，惹上祸端……我想她做一个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快乐脑袋，在学校里过平静的生活，不要出来吃苦。好在这次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有点累，休息休息应该就好了。”
池野说完这句话，愣了一会儿，又忽然摇起头来：“也对——不对，我怎么能替她做决定？她要不要走近我、要不要去战场，都应该是她来决定……我做了该死的决定，但我不该逃避。我得对她坦白一切，听听她的想法，然后拼尽全力保护她的安全，才对。”
万百刚要感慨池野终于想通，又被发酒疯的男人突如其来的暴喝吓了一跳：“她都那么累了！这么吓人的战场，别说城墙，黑尼尔我都不想让她待！从前线下来睡一会儿怎么了？你都不知道关心她？那可是你的女神！！”
万百：“……”
池野一会儿像个正常人，一会儿又像疯了似的……
男人醉眼朦胧：“如果你不够爱她，就不要把她当女神，也不要对她百依百顺……如果她习惯你的存在之后，又发现了你的背叛，一定会伤心。”
“……池老师，虽然我不懂感情的事，但我觉得你还是先劝劝你自己。”
万百继续没大没小地阴阳怪气了一下师长，却见人没了声响，直接醉得昏靠着树睡了过去。
万百盯着池野看了半天，蹲下身，推搡了男人一会儿。见人醉到完全失去了意识，他思考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男生狠狠地踢出一脚，把某位霸占着女神又惹她伤心的可恶家伙踹倒在地。
……
从外面回来后，海水本想安安静静地早点洗洗睡了，却在临时搭建的盥洗角落里，碰见了一个最不想碰见的人。
齐裴眼神阴骜地盯着她。男生一身华美的袍子整洁如新，头上却被绷带缠了好几圈，对比强烈，看起来有些滑稽。
遇见了这位瘟神，抱着惹不起至少躲得起的念头，海水本来想低调离开，却被人主动拦住了去路。
齐裴无礼地上下打量着她，啧了一声：“这么看，也没哪里了不起的。——难道你有什么别的本事？”
海水：“……？”
听不懂他说什么。
“不仅那个黑尼尔的莽夫，连乐神望都让你勾搭上了？“齐裴冷笑，“不把你们队伍里的人搞个遍就不罢休，是吗？万百的眼光果真很烂。”
男生骂得露骨，这回海水终于听懂了，她怒气冲冲：“你这人讲话真是难听！什么勾搭啊？乐神望怎么了？”
齐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愤恨不已：“怎么了？你还敢问怎么了，你被老兵带走之后，他上来就怼着我骂，还直接给了我一拳！你说怎么了？”
海水愣在了原地。
……所以，小乐其实当场就动手教训了说她不是的人，然后又因为担心她，还追出来找她吗？
她记起来了，小乐跟她说的不是“没能帮到你”，而是“没能帮到你什么”。
是这样吗？小乐不仅为了她出言相助、还直接动了拳头。已经做了这些帮她忙的事，还是觉得亏欠，被误会了也不肯解释，更不肯说什么话同样刺伤她的心。
——面对这样不同往日、努力改变的小乐，她又做了些什么呢？
海水鼻头一酸，自责和羞愧萦绕心头，差点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