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谁?皇后?华妃?襄嫔?瓜尔佳氏?还是安氏?”安陵容脑中一一划过这些人的面孔,长睫轻颤,泪落在弘历的手背上。

    弘历抬手,泪珠滚落,砸进锦被里,平淡地安抚她:“额娘糊涂了。”宫中没有襄嫔,也没有瓜尔佳氏。

    “额娘糊涂是什么?”安陵容茫然若失,迟钝地动了动脑袋。

    弘历道:“额娘病了。章太医开的药,额娘定要一幅不落地喝。 ”顿了顿,又继续安抚她:“额娘要珍重身体。儿子要去尚书房,总有顾不到额娘的时候。”

    安陵容觉得这话有些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她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看见了挂檐上悬着的绣了梅花花纹的香包,一时出了神:“我想吃梅花。”

    “梅树已经不开花了。”弘历站起身,高高俯视呆滞的养母。他在想同样患了痴症,却被打入冷宫,和虱虫作伴的丽嫔。

    安陵容疑惑道:“它为什么不开花?它死了吗?”

    “宫里有许多梅树,死一棵不打紧。它不开花只是因为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弘历回道。

    “小主该喝药了。”宝娟挑帘进来,身后跟着端着托盘的宫女。

    弘历侧身端过药碗,轻轻道:“额娘,喝药了。章太医医术高明,额娘喝了药定会好起来的。”

    “章太医是谁?为什么不是他?”安陵容仰面看他,好奇道。

    疯子口里的“他”是谁?弘历不应该知道的,但弘历偏偏知道。他有些可怜安答应:“皇阿玛杀了他。”

    因为安答应认错了人,抱了一个野男人 ,让皇帝丢了面子。哪怕弘历已经从宝娟嘴里知道了安答应也许并没有认错人。

    “为什么杀他?”安陵容已经记不得那个学徒的脸了。她只是有些难过。

    “他僭越了。”弘历吹了吹汤匙里的药汁,小心喂药。

    安陵容就着他的手喝药,喝完拉着他的手,迫使他上前,轻轻抱住他:“你僭越了。皇阿玛会杀了你吗?”

    弘历慢慢推开她,盯着她冰冷的一张脸,叹气道:“额娘,我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子。皇阿玛不会杀了儿子,皇阿玛也不会杀了您。”

    不,皇阿玛会杀了她。她是皇阿玛的女人,而他是皇阿玛的儿子。

    皇阿玛毕竟子嗣稀薄,只有三个儿子。

    弘历平静地想。

    安陵容愣了一会,突然夺过弘历手里的瓷碗。苦涩的药汁撒了大半,泼了一床。

    安陵容将剩下的药汁浇在弘历脸上。弘历平淡如常。

    宝娟惊得一乍,忙递上帕子。

    安陵容不豫地看向宝娟,淡淡道:“宝娟,杖毙。”

    宝娟吓得扑通跪倒在地。

    弘历擦干净脸,失落道:“宝娟姑姑下去吧,额娘……只是病糊涂了。”

    养母病糊涂了。弘历每日除了读书,还要给养母侍疾。

    弘历天资聪慧,过目成诵,刻苦勤勉,课必兼治。那些三阿哥弘时背不下、记不住、默不出的晦涩的四书五经,弘历不仅会背,还能通晓释义。

    弘时应该讨厌弘历的,但弘历实在是个可怜的弟弟。

    他的四弟,生来丧母,被皇阿玛所厌弃,寄养在圆明园,长年累日地见不到皇阿玛。皇阿玛不肯见他。好不容易进了宫,养母却是个狠厉的疯子,常有打骂。

    他的四弟,常用敬仰的目光看他,会在他答不出邬先生的问题时替他解围,会巴巴地将自己微薄的糕点分例献给他。

    他们确实是一对和睦的兄弟。

    弘时给额娘请安时常会说起这位仰慕他的四弟。

    昨天这位四弟在学《大学》,齐妃笑着倾听弘时的诉说,眼里满是欣慰。

    今天这位四弟学到了《中庸》,齐妃一手攒紧了帕子,一手几近将桌角捏碎。

    明天这位四弟开始学《论语》了,齐妃惊得猛站起身,惊悚地问弘时:“你学到哪了?”

    弘时睁睁眼,回道:“儿子在学《论语》呀。”他说到这里,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额娘,四弟着实聪颖,再过段时间,四弟应该就能赶上儿子的进度了!这可真好!咱们兄弟就该这样!”

    齐妃一手扶桌角,一手扶额,有些站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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