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掌柜强忍着扑鼻的馊霉恶臭,强行拉了四五个人才得以将自己肥胖的身子围圈住,他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留心周围的动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便绷紧神经,片刻功夫便大汗淋漓,一盏茶功夫却似一个时辰般漫长。

    两刻钟过去,仍没一点动静,难道跟丢了?不能够吧!他一时喜一时忧,心头似被千万小虫子撕咬,如同经历酷刑。

    谢少玙早已守在庙外,阿步阿唯找过来回报:“有两个开口交待,似是和朝中高官有勾结,但也只是听见一点风声,具体情形并不知晓。”

    谢少玙听罢,道:“跟预料的一样,天亮前送到官府门口,至于里面这个邬掌柜,放他走,阿唯你亲自盯着,若追查到他背后的势力,先不要惊动,他若是要逃,又冥顽不灵便处置了他。”

    安排妥贴,谢少玙和阿步先回了“玙安园”,清洗换衣后,天也快亮了。

    傍晚,谢少玙在宫门外接到宁王,同乘一辇回王府,宁王闭目宁神一阵,缓缓道:“行刺一事,今日官衙抓到一批疑犯,已交予刑部审理,不日将有结果呈上,以后你也不必再参与其中了。先前皇上论你救驾有功,欲行赏赐,均被为父谢绝了,皇上忧心京城治安,今日皇上再次提起,不赏金银,欲封你为京城兵马司提督,为父觉着提督一职责任重大,你初出毛庐难以服众,且易招人记恨,便只讨了个指挥使的位子,你不会埋怨义父吧。”

    谢少玙道声不敢,连忙跪下谢义父栽培之恩。

    宁王点头扶他起身,道:“为父培养你多年,只希望你能为大魏效力,之前一直在等待一个契机,让你进入官场,今日皇上便给了一个极好的契机,明日进宫谢恩后便走马上任,以后也不用再往回接送为父,办好你的差事要紧。”

    兵马司最高统领为提督,将京城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城,每城的指挥使官居六品,下设副指挥使,带领役卒负责辖内巡城缉贼、户政人口、市集商铺、仓储防火、赈灾救济等杂务,可谓事务庞多,任重利微,故而不少役卒趁着职务之便,欺压百姓挤榨商户,从中捞油水。总之,说是苦差便是苦差,说是肥差亦是肥差。京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鱼龙混杂,指挥使官小职微,在权贵遍地的京师,基本是受气背锅的最佳人选。但对谢少玙而言,却是掌握京城内风云动向的绝佳机会。

    谢少玙送别宁王返回“玙安园”,阿步上前回禀,邬掌柜先是回府收拾细软,预备从水路逃离,阿唯扮作船公,眼见便要上船,官府的官差赶到将他捉拿,他路上逃脱,被暗器射杀,阿唯追踪不及,凶手逃走了。

    谢少玙听完沉思片刻,他虽然怀疑宁王,但刺杀皇帝尚欠缺足够的理由,故而也仅是怀疑而已。朝廷大权已尽在他手,杀了皇帝反而沾染上污名,他会为了一个空虚的皇帝名头不顾一切么?以对他十几年的了解,他不会。即便真如此,以他的老谋深算,不会行如此低劣的手段。只是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他沉吟道:“凶手杀人灭口,很可能是衙门里走漏了消息。”他顿了顿吩咐:“天黑以后,你随我回老家一趟。”

    夜色蒙蒙下,京郊一处半旧青瓦小院,谢少玙站在院内,任由夜晚的细微山风吹拂,一动不动地望着东面两间厢房,房里点着几根烛火,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他看着那人影,心头一阵温暖,细细体会这难得的片刻安祥。

    不论是造价不菲的玙安园,还是雕梁画栋的宁王府,都比不上这简朴的小院,此地才是他心之栖息之所,世间最能给他安宁之处,才是他真正的家,只有回到这里,他才能放下所有戒备,随时紧绷的心才得以真正地放松。

    屋内一位中年布衣女子坐在灯下做女红,谢少玙轻脚进来,唤了声“静姨”,她笑着放下手中的针线,道:“估摸着你今日要来,叫珠儿炖了鸡汤小火煨着,天渐渐凉了,快坐下喝一碗去去寒气。”

    叫珠儿的小丫头送进来,鸡汤煨得澄黄透亮,一个油珠都不见,冒着些许热气,在寒夜里再适合不过,谢少玙接过来喝了,果然香浓美味的鸡汤入肚,每一个毛孔都舒畅了,周身无一处不熨贴。

    静姨上上下下打量他,见他无一处不好,便放心道:“我已经听阿唯说了,你莫要心急,你身处那个地方,一切都以安全为上。”

    “孩儿心中有数,静姨莫担心。”谢少玙一连喝了两碗,又吃了些粥,拿着调羹笑道:“还是静姨这里的饭菜最香,孩儿每次来都能一饱口福。”吃完粥,便将明日接任兵马司指挥使的任命讲了。

    静姨欣慰地点头:“说起来,当初你去那里的时候刚满6岁,这么小的孩子心里装着这么大的秘密,身处狼窝之中竟能做到守口如瓶毫不露怯,不让人看出一丝破绽,一日一日挨过去,一点一点取得他的信任,绝非一般人能做到,更何况你还只是个孩子!我虽然担心,但终究拗不过你,依了你,这么多年,你做到了,不然我如何对得起姐姐!”她渐渐眼中闪现泪光,声音也有些哽咽:“若那个邬掌柜是受他指使行刺,便表明他终是动了自立的心思,他今日信任你不代表明日不怀疑你,你可一定要谨慎行事。”

    谢少玙宽慰道:“静姨放心,此事还不宜过早下定论,官府已接手此事,必定会严查一阵,我已经交待下去,近期不要轻举妄动,不会出事的,况且我任指挥使后,行事更方便,若真有什么动静,也能适机转寰。”

    “静姨知道你有本事,不过叮嘱你几声罢了。”她想了想,接着道:“马庆雄当年出卖教主投靠他,残害我们众多兄弟,如今还在军中威望颇高,哪日你遇上他,可一定要提防些。马庆雄生性狡诈,是见过你母亲的,你与姐姐又有几分相像,可别让他瞧出什么!”

    谢少玙略一思索,道:“我的身世当年已做得十分真了,连他也没查出什么,如今过这么多年,未必能把我和当年的事联系在一起,即便他怀疑什么,孩儿也能让他打消念头,静姨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又笑着对她道:“孩儿该走了,过段时间再来看您。”

    “嗯,我虽盼着你来,但为了你的安全,还是少来为好,”她从柜中拿出一双布鞋递给他:“做好一段日子了,来,看看合不合脚。”谢少玙接过来试试,穿进去正好。

    连夜赶回“玙安园”,清早随宁王入宫谢恩后到兵马司赴任。兵马司的上任提督调任他职,一时空缺,暂由刑部尚书兼任,谢少玙被分派到南城,接了令牌官服,骑马赶到南城兵马司衙门,与众役卒短暂见过便巡城去了。

    自此每日到衙门应卯后便带一队人巡街,白日缉贼,夜里拿偷,大到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缺斤少两、交易不公,小至邻里相争、饮酒闹事、白吃白拿,最后以至夫妻吵架、兄弟失和全都经他手过问,循法论理,禀公裁处。

    不足两月,便去除了商铺市集的诸项弊端,顺便整顿了南城百姓的民风习性,人人崇尚法理,若有争执不下,便找他来主持公道,以至衙门清静了许多。连黑市都不敢再开在南城,其他不清白的买卖干脆绕过南城,转向别的辖区。

    他自知只是狐假虎威罢了,他们真正惧怕的是宁王,只要他谢少玙往人前一站,他们便主动认错认栽,自动消失。

    除此之外,谢少玙若眼见有流浪乞儿生病,便自掏腰包为其购药,又为身体健全者找活计养活自己,其他的老弱幼小,便找来富商捐献银两修补破庙、赠送衣物。

    他自当表率出钱出力,为此将心得感悟特地写了折子呈奏皇上,皇上阅后深为感动,责令衙门配合安置流浪乞丐,又勒令其它辖区的指挥使仿效。

    谢少玙得寸进尺,南城无事之后,便将手伸到了东西北中其它四城,每日随意行走,见凡有腌臜不平事便插手,不清白的物资银两全都被收缴了国库,不论是哪方背景的黑吃黑,又或者是哪家的高门公子青天白日调戏民女,只要落了他手,一率不讲情面按罪责论处。

    各方不满终于曲曲折折反应到宁王耳朵里,甚至投递到谢进煊、谢进犀两位郡王跟前,宁王不过哈哈大笑几声了事,两位郡王也只是调侃安抚两句再没下文。

    这日,阿步终于问谢少玙道:“公子得罪了那么多有权势之人,不怕哪天触怒了宁王不再支持你,公子该如何?”

    谢少玙笑笑,道:“你可知,我正是迎合他的心意而为?我是他手中的剑,只有让他觉得我能彻底为他所用,他才会重用我。”见阿步不懂,便又道:“在他有更合手的剑以前,他是不会舍得丢弃我的,而我,也不会等到那一日。”

    *

    天将黑时,窗外开始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新婢女兰晞和绿荇抬了新火盆进来放在屋子中间,盆里的银丝炭烧得很旺,红通通的小火苗蹿起来,映红了两位姑娘的脸。

    这三个月来很少出府,除了公主诏见,不少官家夫人发贴子相邀,她大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了,夫人们以为她自傲,哪知在必出的场合见了她,她又是乖巧懂事的模样,回话中故意夹杂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引导夫人们将原由归咎到梁夫人身上,她仍是那个纯真无辜,寄人篱下的外甥女。

    住进新院子已经有一段时日,兰晞和绿荇是苏毓泠为她们取的新名字。

    “表小姐不冷么?快过来烘烘,管家刚发放了不少炭火,够烧十天半月了。”兰晞大绿荇一岁,行事像个姐姐,她拿了个暖和的手炉子递到苏毓泠手中,苏毓泠坐靠在窗边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心思却全不在书上。

    苏毓泠把书放下,双手捧着手炉,道:“兰晞,帮我把窗户打开,我想看看雪吹吹风。”

    开窗?兰晞不解道:“表小姐,外面风可冷了,刚才和绿荇在外面走几步,便冷得跺脚。开了窗,表小姐可别受了风。”

    “不防事,屋子里有些闷,我想透透气。”

    兰晞爬上软榻用木竿将窗扇支起来,立刻便有一阵寒风吹进屋子,几颗细雪飘进来落在红色细绸软被上,立时化了。

    她从榻下退下来,苏毓泠眼瞧着方块大的窗外,喃喃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人捆着,站在冰天雪地里,光着脚,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一群官兵冲进院子见人便杀,我害怕地想逃,但还是被一个兵抓住,他的大刀呲地一下刺穿我的肚子……”

    兰晞和绿荇留心听着,听到这里在,浑身一个哆嗦,不禁轻呼了一声,急忙劝她道:“表小姐,这个梦也太吓人了,还好只是个梦,不是真的……”

    “是啊,好可怕的梦,幸好是个梦……”苏毓泠盯着窗外,寒风吹在她脸上,她却毫无知觉似的,思绪回到了前世死去的那个清晨。

    兰晞和绿荇瞧着她的神情,似是陷入某些愁苦中,想起南栀曾说起她的境况,便以为她是想家了,便想说些开心的事情,兰晞道:“表小姐,公主宣您明日入宫,可要准备些什么?”

    苏毓泠明白她们的用意,报以一丝微笑,在她们看来,眼下也只此一件开心的事了,殊不知,她此刻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已是天底下最值得开心的事!

    她释然走到火盆旁坐下,眼望着荧蓝的小火苗缓缓道:“明日是公主最后一次诏我进宫了。”

    “为什么?”两位姑娘瞪大眼睛担忧地望着她,难道公主对表小姐……?

    苏毓泠被逗乐,笑道:“放心,并不是公主厌弃了我,只是她明年二月要出嫁,这几个月一定很忙,哪还有闲功夫再诏见我?”

    二位姑娘恍然大悟,眼见表小姐神态如常了,绿荇忙起身去关窗。

    “等公主进了夫家,怕是不似在阁时自在,未必能如现在随时见面。”她瞧着二位丫头,有意所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日我也会离了你们两个,到时落在梁菡雪手上,你们只有自求多福了。”

    二位姑娘知她所说是真,不免一番不舍愁闷,脸上刚展现的笑容又暗了下去。

    苏毓泠忍不住笑:“你们很怕她么?放心,我离开前会给你们安排个好去处。”

    姑娘们抬眼瞧她,疑惑地等她说下去。

    苏毓泠含笑道:“等芳姨娘生了小公子,院里肯定不够人手,我求她把你们两个要过去,你们帮着照看二小姐和二公子,芳姨娘自不会亏待你们!若你们瞧不上寻芳阁,要去伫悠轩,我也可以试着求求夫人。”

    不用不用,她二人忙摆手:“奴婢岂敢瞧不上寻芳阁,奴婢们哪能入得了夫人的眼?表小姐安排已是极好……”她二人急急否认,苏毓泠却大笑起来,她们此刻才回过味来,原来表小姐一直在戏逗她们,便都笑作一团。

    是啊,公主二月要出嫁,我也要离开了,是时候做些准备了。

    第二日入了宫,果然如她所料,一来天寒,公主体谅她出行不易,二来与常傲的婚期临近,这段时日,宫中将为她缝制嫁衣、筹备嫁妆宴席等,往后几个月怕是都不得闲,故而想在出嫁前再见一面。

    缀玉的宫殿金碧辉煌,极至奢华,她今日身着金橙色凤羽牡丹云锦袄,水纹银丝凤尾裙,依然是锦衣玉食金钗翠环堆托起的高贵公主,却失了往日神采,她眉间淡锁愁雾,尽力维持着笑容。婚事早于两年前定下,已无可反悔,苏毓泠自知多说无益,只得装聋作哑,不敢触及公主心中隐痛。

    最终,还是公主隐忍不住,除却她,怕是再也找不到更合适倾听的人,除却今日,怕是今生再无更合适的时机了。

    缀玉围坐在火炉旁边,亲自煮了茶,给苏毓泠斟了一杯,悠悠道:“我也知常傲品性顽劣,是勾栏瓦舍赌场酒肆的常客,只是我深居宫中,所识之人不过本家远亲兄弟们,又皆是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公子,何处去识得民间青年才俊?即便相识,他人也无胆求娶,母后也不会应允。母后意欲亲上加亲,将我嫁入常家,我又如何能违抗?

    我自小失了父皇母后庇护,能做的不过嫁入有权势的人家以保后生,常家已是上上之选,既是我所求,求仁得仁又有何不甘?只要还有皇帝哥哥在,常家长辈在,谅来他也不敢对我太过折辱,基本的体面还是要的,我只愿嫁过去以后各自过活,少让外人看笑话罢了!”缀玉说得平静,似是已经翻来覆去思量了千遍万遍,用这番说词来安抚自己那颗惆怅失落,无处安放的心……

    苏毓泠一时无言,公主如此坦诚相告,除却感动,她心中更多的是羞愧和无奈,然而既无法安慰也无力改变,只得低垂了眸,低声道:“公主……”

    “吓着你了吧?”缀玉笑了笑:“不打紧,我只是想找个人说一说罢了,说出来舒服多了。”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喝了。

    苏毓泠端起杯子呡了一口,只觉得今日的茶尤其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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