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府上下都在忙碌迁居临城的事,唯独二老太太的院子里寂静无声。

    众人都默认了二老太太定不会北上的事实,毕竟人家那么多年守寡就是为了二老太爷,怎么可能轻易离开茂林府。

    就连林溪亭这些日子也不曾来访,叶竹和林兰的日子便越发清闲。

    两人每日做完了事,就是伏在二老太太膝下闲聊。

    “你姨母身子可还好?”

    房中,一头银发的花甲老妇手捏珠串,屏息凝神。

    偌大的房中不见贵重的瓷器金银,只有一尊琉璃观音像摆在佛龛之上,正中墙上,还挂着一幅崭新的观音画像,细细看去,依稀能看到画像上的饥渴斑驳泥点。

    叶竹坐在老妇身边的矮凳上,怀里是一篮子丝线绣帕,听见询问,唇角轻抬,仰头望向老妇人,“姨母身子健朗,托我问您的安呢。”

    “鬼机灵。”老妇被叶竹逗笑,一手握住叶竹的手道,“这时候装起糊涂来了,我是问你,你姨母可有给你说亲事的意思?”

    被问到为难处,叶竹不免叹气,一旁的林兰偷笑,被叶竹轻轻一锤,林兰就笑着扑倒二老太太怀里:“老太太快治治她,都敢上手打人了!”

    “你!”叶竹嘴笨,只能先抓着林兰的袖子,“你怎么这样,分明是你先笑话我的!老太太可看得真真的。”

    两人闹作一团,二老太太也随着她们闹,目光更显温柔。

    前段日子沈姨母来了信,说是听闻林家要迁居的事,不愿叶竹远居照拂不到,寻了几个人品好的年轻人,想让叶竹挑拣着相看一番,她虽说了不会同往临城,可叶竹确实到了年纪,又出落得这般模样,不得不早做打算。

    两人闹着倚在榻边休息,叶竹脸颊绯红,胸脯起伏,一手按着衣襟,另一只手无助摇摆,“不,不跟你闹了,累得我……”

    林兰环住叶竹,笑眯眯道:“这点就累了,还是得让你每日跟我多练几套五禽戏才行。”

    “每日挑水浇花都不够,还得跟你锻炼呢。”叶竹无奈,回头瞧了一眼默默微笑的二老太太,“姨母同我说过此事,前些日子也让人递了消息进来,可是……”

    叶竹神色坚定,“我只想照顾您,婚姻嫁娶,就要离开您和林兰,叶竹是断断不愿意的。”

    “傻孩子。”二老太太两手握住叶竹的手,“我年纪大了,又能陪你们几年?你们这样好,日后定会有个心善人好,爱慕你们至深的男子出现,未来的路,将和你们的丈夫走下去才是。”

    叶竹眨了眨眼,想起这几年二老太太的孤独等待,不知有个知心的丈夫,究竟是喜还是忧。

    旁人不知二老太太究竟为何情深至此,毕竟二老太爷成亲不久便征战沙场,两人看似并未有太多交集。

    可叶竹和林兰曾听二老太太说过,在二人定亲后的当天,二老太爷便翻墙去了二老太太娘家的小院——

    那晚月光莹亮,二老太爷坐在墙头,飒爽潇洒,见到二老太太,却难得地红起脸来,“你,你就是我未来的妻子?”

    叶竹和林兰心中没有恋慕之人,自然想象不到,为何一面之缘,就能让二老太太和二老太爷情根深种,就是这场姻缘,让二老太太寡居几十年都无怨无悔。

    叶竹心中一紧,恍惚间想起一个人。

    可那人怎么能是她肖想的,叶竹不禁抿紧唇角,垂下头去。

    “老太太别劝她了。”林兰跟着帮腔,“男人有什么好,就这府里的男子,老爷虽不太花心,可到底宠的是兆姨娘,忽视了大太太;二少爷就不用说了,花花肠子一个,院子里多少侍女被他祸祸了;就是最出挑的大少爷,看着也冷冷冰冰的,不像是个能疼人的。”

    二老太太无奈苦笑,“你倒敢编排起主子了。”

    她虽这么说,但语气轻柔,听着一点儿责骂的意味也没有,林兰老实点头,颇有点先生授课的模样,看得叶竹忍不住笑。

    “不过溪亭这孩子倒是好些,他虽讷言,却恭谨周到,也不曾因为身份轻慢了谁。”二老太太缓声道,“瞧你那日打翻碟子弄脏了他的长衫,他不也没说什么吗?”

    林兰嘟嘴,她可不敢告诉二老太太,是瞅着林溪亭读完佛经没事干还赖在院子里跟叶竹聊天才做的。

    听见二老太太提起林溪亭,叶竹并不言语,她觉得林溪亭确实不错,彬彬有礼,上次有所争执也很快化解,可不知怎的,林兰却怎么看林溪亭都不对,也就没有说话,乖乖地坐在一边。

    *

    僻静的小院里一向没有多少人来访,夏风燥热,院外的花丛忽然被一阵风吹得摇晃,一个身着粉裳的侍女急切地跑向院子,敲响院门。

    “谁呀?”林兰走得快,率先开了门。

    门外是个脸熟却说不出名字的侍女,林兰记得此人,似乎是大老太太那边服侍的。

    侍女上气不接下气,她手上攥着一封信,冲林兰不停摇晃,“林,林兰姐,这有一封二老太太的信。”

    “二老太太的信?”叶竹寻声出来,一手接过了侍女的信,看清上面的字样,写得确实是二老太太的名讳,便冲侍女点了点头,“多谢你跑一趟,去我们房里喝杯茶?”

    侍女摇头,“姐姐们多礼了,我就是跑个腿,一会儿还得去服侍大老太太呢。”

    看她走得着急,两人也不便多留她,便送了她几块点心,将人送出门去。

    “外头怎么了?”

    两人相携进屋,二老太太看她们脸色不对,便问了一句。

    叶竹将信送到二老太太面前,满眼疑惑道:“老太太,这是大老太太那边的侍女送来的,说是给您的信。”

    “我的信?”二老太太也稀奇起来,她寡居多年,便是府中熟悉的人也不多,怎的外头还有人给她写信了。

    林兰也大惑不解,但她不太识字,小时候二老太太要教她们,林兰就总是心不在焉,因此识的字并不多,只认得出二老太太的闺名。

    二老太太接过信封,上面只写了她的闺名外加一个“收”字,其他并没有写明,只能将信封打开,拆出里头的信纸。

    信纸是上好的云檀纸,上头还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味,一看就是名贵之物,价值千金,叶竹记得,平安送来给林溪亭抄经的纸,便是这样的。

    二老太太简单看了一遍,沉默片刻,竟长长叹出一口气,虚弱得倒在榻上的小茶几上,一脱力,信封便飘落在地。

    “老太太!”

    “老太太!”

    叶竹和林兰吓得急忙扶住二老太太。

    “这是怎么了?!”林兰慌张不已,捡起那封落在地上的信纸,“叶竹,这写了什么?”

    叶竹望向二老太太,得到同意,这才拿过信纸仔细浏览。

    片刻,叶竹的神色也变了,“老太太,这,这是要北上临城了吗?”

    二老太太点头,深深长叹,“我这姐姐,早年嫁给一个商贾,定居临城,没想到竟油尽灯枯了。”

    原来来信的是二老太太的外甥,信中告知二老太太母亲重病,命不久矣,因为甚是惦念二老太太,听闻林府即将北上,特请二老太太前来一叙。

    “这,这……”林兰顿时手足无措。

    她可以拒绝亲生母亲让她北上,可若是二老太太要北上,她必然是要跟去的。

    林兰紧张地转向叶竹,叶竹的脸瞬间苍白起来。

    但下一秒,叶竹就上前一步,“二老太太若是要北上,我也自当跟从。”

    二老太太刚想说什么,叶竹就下定决心,“老太太不必劝我,姨母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她心性如此,一旦有所决断,就不会轻易更改,二老太太了解叶竹的脾性,便也不再多言,“我那姐姐幼时常看顾我,此次临城,咱们只去月余便回来,不碍事的。”

    林兰点头,拉过叶竹的手,“那你可得早点去同你姨母说,免得到时候人去楼空,她还当我们把你拐走了。”

    二老太太也颇为同意林兰的话,“我现在写一封信,你去外头挑盆兰花,帮我一同送去文家。”

    叶竹应声,等二老太太写好信,便去外头用竹篮装了一盆兰花出门。

    刚到林府后门,却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公子?”

    叶竹停下脚步,瞪大眼睛瞧着眼前的青年。

    青年的手放在马鞍上,他顺着声音转头,见到叶竹,露出惊诧的神情,“叶竹?”

    白马在林溪亭身边躁动不安地哼气,叶竹打量了一眼林溪亭的脸色,只见仍有些病态,“公子伤势未愈,怎么还要骑马?”

    “有平安牵着,不碍事。”林溪亭解释道。

    叶竹往四周扫了一眼,没看到平安的身影,正打算问,林溪亭就开了口:“落了东西,我让他回去拿了。”

    怎么感觉,平安总是落了东西?

    叶竹笑笑,走到巷子口的阴影处,“日头大,公子还是在阴凉处等吧,奴婢这边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林溪亭感谢地走到叶竹方才站的地方,目光移向叶竹手上的竹篮,“你这是?”

    “奴婢奉二老太太的命给文员外家的夫人送兰花。”当着林溪亭的面,叶竹没有告诉他自己和沈姨母的关系,毕竟文洛昌与林溪亭见过,就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原是如此。”林溪亭淡淡道。

    他没有继续说话,叶竹也就准备直接离开,可刚要离开小巷,就听见身后的人突然发声:“叶竹!”

    “怎么了?”叶竹回眸。

    她站在巷子口,一抹阳光洒在身上,和阴影中的林溪亭仿佛身处不同的世界。

    阴影中的人踌躇半晌,许久,才走向叶竹,“你可要跟二老太太一同北上?”

    叶竹沉吟片刻,抬脸明媚微笑,“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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