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空气中还带着冷意,春风轻缓和煦,日头暖而不燥。

    刚好是早饭时候,听州城北平阳大道上仍是人来人往。大道尽头的城门口,一妇人挽着两层竹制食盒,刚巧碰见了相熟的婶子。

    “刘婶,我前儿听人说,您家大姑娘的好事已经定下了。”

    “她舅给说的,城东开茶铺的吴家小公子,昨日合过生辰八字了,吉。”另一道稍微温和点的嗓音中是掩藏不住的开心。

    “可真不错,您家姑娘嫁过去有福气了,只管当位清闲少奶奶。”

    “哪里哪里,”嘴里说着谦虚话,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哪有您家姑爷好,您家姑爷那可是吃官粮的。”

    “哎哟,瞧您说的。这当小官儿的只有面儿上好看。”说完这句又咂摸出什么,“不过,光有银子也不是个法子,这有钱人家的女儿,若是样貌性子不如意,也是没人上门提亲的。”

    “这…您说的可是林家三小姐。”说到这,妇人将声音压低了下来。“倒也是,这好好的姑娘,偏生破了相。”

    “可不是,我听人说呀,林三小姐性子暴躁。若娶回去了,还不得闹得婆家人仰马翻,谁家公子敢要呀。”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您是打哪儿听来的。”

    ——

    距离两位妇人几步远拴着两匹毛发乌黑柔顺的高头大马,正低头嚼着干草,尾巴不时甩一下。

    后头牵着的马车中,晴初将这话听了去,着实气的不轻。

    视线离开手中的书,抬头去看她家小姐,只见少女正仔细看着手中的书册,好似没听见一般,只在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时开口说话。

    “你且看你的书,随她们说去,不必与之争吵。”

    只看说话的这位姑娘,肤白如美玉,红唇白齿。眸间似有水波流转,一对儿弯月眉中间生有一块桃花形红胎记。发髻乌黑顺滑,梳着的垂云髻上单着一支掐金丝玛瑙簪,双耳坠着同色水滴形玛瑙耳坠。

    这便是那两位妇女口中的林家三小姐,林夕与。

    林夕与,字逸安。父亲林鹤轩是城中有名的富商,与正妻谈语岚孕有一女林夕与,年芳18,家中排行第三,故称林三小姐。

    林三小姐自出生时起,眉心便有一团血红的胎记。长开之后,这胎记倒也不丑,形状似盛开的桃花,像画上去似的。

    只是长在哪里不好,偏生长在脸上。女子白净的脸上添一团大红胎记,着实谈不上好看来。因此,尽管家财万贯,林夕与也到了适婚年龄,仍是没人上门提亲。不过这也是撞了个巧。

    依着林夕与的身家,是断不可能去谁家当妾室的。是然,家中条件富裕显贵的,不愿娶林三小姐作正妻,条件差了林家的,自然也攀不上林家这门亲事。

    只是不论外界的风雨,林母对林夕与这个独女却是心疼得紧,城里的百姓拿林夕与的年龄性子当话柄,这位夫人便放下话来。

    我们林家金枝桂叶养着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城中有哪家公子少爷配的上,林家只怕自家三小姐嫁出去受了委屈了,就算林府养一辈子,也养的起。

    再看林夕与,她可不顾什么外界的谈论,反而乐得没人提亲。倒是她的贴身侍女晴初十分担心外头的流言蜚语伤害到自家小姐坚强的内心。

    晴初心里头懊恼不已,怎么就刚好把马车停在这,听这碎嘴的大妈说道。

    好在许深很快抱着油纸包着的糕点轻快跑回来。。

    刚听到两声咚咚声,晴初就赶紧拉开门帘一角,接过男子手中的油纸包糕点。

    “咱们赶紧出发。”说完,便拿着糕点返回了车厢。

    许深看着急忙忙的晴初,虽有疑惑,还是赶忙解开拴着的绳索,驾车离开。

    棕色的油纸解开,原本聚着的香甜气息弥漫开来,融进了车厢内淡淡的清新茶香,仿若茶楼雅间。

    晴初将各色方形糕点装在质地细腻款式轻薄的月白色瓷盘中,叠成规整好看的形状,放在梨花木小桌一角。

    “好香啊,小姐,您吃点心。”说着还吸了好几息。

    林夕与换了个姿势,玛瑙耳坠随之摇动,贴着少女白皙的脸侧。半躺在小塌上雪白柔软的羊毛毯中,斜靠着仙鹤沐浴绣花流苏枕,星蓝裙摆流畅铺开来。少女莹白透红的指尖捻起细腻的纸张,卷起的书册又翻过一页。

    “这不是你爱吃的?这会倒跟我客气起来了,我不吃,你吃罢。”介于清冷与温和之间的女声,没多大起伏,却也可以听出其中隐含的几分笑意。

    “谢小姐,小姐您真好。”晴初笑嘻嘻的,也没拘谨,拿过糕点,用丝帕垫着便小口吃起来。

    晴初未满八岁便跟着林夕与,到今年十月生辰便满十四了。

    “这都是我爹挣的银子,要谢,就谢老爷去吧。”

    “老爷和夫人都是大好人。”晴初咽下口中糕点,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林夕与,说的很认真。

    林夕与放下书,眼眸含笑看着吃得开心的女孩。

    “嘴真甜,我看这点心可比不过你来得香甜,难怪我母亲喜爱你。”

    女孩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脸嘟嘟囔囔的,可爱极了,林夕与一个没忍住,倾身上前捏了捏,如脂如玉,手感上佳。

    “你真觉得老爷夫人都是好人?”

    “小姐,奴婢真是打心眼儿里这么觉得!若不是老爷夫人,奴婢早被卖去花溪楼,还不知道会遭受什么呢?哪儿还能跟着小姐一块儿学写字画画。这份恩情无以为报,就是让奴婢为了小姐老爷夫人去死!奴婢也绝无二话。”

    这话说的急了,晴初被点心渣滓呛到,用帕子捂着,脸咳得通红。

    外头认真驾车的许深听到了声响,赶忙问道,“小姐,出什么事了,要停车吗?”

    “晴初丫头呛着了,你自驾车,我来便好。”林夕与手上不慌,稳稳倒出一杯茶递至晴初唇侧。

    晴初就着喝了好几口才缓和过来。

    “谢谢小姐。”晴初接过杯子,脸蛋红红的,很是不好意思。

    “知道的我是小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丫头你是小姐。”看着晴初不知道怎么回自己的话,急的憋红了耳尖,林夕与眉眼弯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纤长白润的手拿过紫砂小茶壶,又给晴初斟了一杯,水声清脆,茶香四溢。

    “来,就着这茶吃,可别再呛着了。”林夕与话说的端正,脸上笑意却没减。

    “奴婢不吃了。”晴初脸颊红红的。

    “你不是专门留着肚子来吃这点心的?我不敢扰你,待会你恼了我可不哄。”林夕与拿过一块黄润的糕点,作势就要喂晴初。

    晴初接住,却不吃。“奴婢不会恼小姐您的!”

    林夕与擦过手,“我还怕你恼我呢,你小时候可没少生我闷气儿。”

    来往几回,加之昨夜没睡好,林夕与也有些累了,终于舍得放过这小丫头了。

    “晴初,我得睡会儿,你要不要睡。”

    “小姐您安心睡吧,我不困。”晴初轻柔的说着,从水壶中倒出温水洁过手,用丝帕擦去水珠,扶着林夕与在小塌上躺下,从箱柜中拿出一床被子给自家小姐盖上。

    将林夕与搁在小桌上的书合上放入书箱中。

    *

    鹿角山下,祭台中心的四足青铜鼎前,礼部尚书正主持春狩祀礼。

    今日是皇室春猎开始日,不比规模宏大的秋狩,春猎更像是达观显贵游玩之行,除去皇室成员,凡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子弟皆可参与。

    祭祀礼毕,皇上身着明黄色十二封狩猎服,骑一高大枣红马行于众人之首。马匹原是慢跑,待看到猎物,皇上双腿一夹,枣红马便追着猎物而去。皇上稳住身形,左手持弓,右手执箭,弓弦拉满,破风声起,羽箭呼啸而出,一头奔跑的梅花鹿应声倒地。

    众人皆欢呼恭维,接着便是许久未见的太子殿下骑着白马冲出人群。

    太子殿下身形清瘦,穿着黑袍窄春狩服,长发束起于发冠内,左手执一把拓木牛角弓,右手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弓射箭,箭无虚发,命中一只试图躲藏在树干后的红狐。

    射中红狐之后,太子勒马回转,面向众人。

    又是一阵激烈喝彩过后,众人纷纷追着自己的猎物而去,自此才算全然拉开春狩帷幕。

    关于皇室围狩,还有一段渊源可以说道。

    先帝在位时,平日舞文弄墨,爱好玉石笔墨,宫中戏台无一日停歇,朝堂之上也是重文轻武。上行下效,听州城内达官显贵的子弟平日里多留连戏台青楼,每日干的都是逗鸟听曲,吟诗作对。

    皇上初即位时,为该京中日渐颓靡之气,沿袭昔日太上皇规训,科举考试增添武试两科,骑马射箭且不说,还需考核兵法。

    此令一出,显贵平民皆修习兵法骑射。

    这四季围狩也由此被重视起来,每逢围狩,众人皆想在狩猎中拔得头筹,以求得皇上青目。

    不过太子赵澈是为不同。

    赵澈,字子玉,已是弱冠之年,是为二皇子,母妃为尚书令独女,是为皇后。赵澈自幼体弱,皇后请法深大师卜算,卦象已成,大师留下一句“二十三得至矣”,便闭目不言。由此,赵澈已不是太子的适合人选,可是皇上一直没有废太子。

    不过因着那句二十三得至矣,赵澈是坚决不肯娶妻。这深宫中的事他看得多了,如若自己只能活到23岁,那便不要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太子十五那年,皇上欲使中书侍郎之女入东宫。太子闻言,向父皇跪请辞谢,皇上一言不发,任他跪着。

    第一回没能得到答复。第二回,赵澈奉上了文书谏言。先是追忆往日祖皇如何爱民如子,又惜今日光景,夸赞皇上勤政爱民,有祖皇之气度。再重提那句“二十三得至矣”,言此事民间通晓,若皇上执意为他娶太子妃。一则让中书侍郎心怀不满,二则失了民心。

    皇上仍不应答,赵澈便在勤政阁外长跪不起。彼时正值冬日,皇后得知太子跪于雪地之中,于宫中急得不行,多次去请见皇上,无果。最后赵澈倒在雪地中,皇上才松了口,说太子妃一事,从长再议。

    可这一场,也让赵澈染上了风寒,卧病月余。

    *

    躺下之后,林夕与反倒全然没有睡意了,便支起身子来,晴初见状,忙拿过靠垫让人半躺着。

    “晴初,你在府上,是为奴婢,身份低微,任人欺辱。林家虽于你有恩,你却也为林家做了许多事,这两两相抵,你便不欠我们什么了。如此这般,你还愿意为了我们这些人丢了自己的性命。”林夕与的话没了往常的轻松,带着疑惑和思考。

    “小姐,奴婢在府上做的事儿,哪抵得过老爷夫人小姐给奴婢的恩情。在林府,奴婢虽为下人,却和小姐您同入同出,吃食同源,自来林府便没做什么苦差事,府里其他下人也不敢欺负奴婢年纪小。且不说这些,夫人于奴婢原本便是救命之恩,奴婢自当以命相偿。”晴初说得很是匆忙,说着说着,还掉眼泪了。

    林夕与帮着小姑娘擦眼泪,偶有漏网之泪落在她手背上,温热的泪水砸出一朵朵水花。

    “于你是救命之恩,于我们却只是举手之劳,我和母亲是不愿用此事永远困着你的。你若是有想做的事情,尽管同我讲,到时,我自会帮你找法子给你银钱,你想做什么便去做。”

    晴初听到小姐让她走,扑通一下便在小塌前跪下。

    “小姐,您是不想要奴婢了吗?奴婢做错什么您说,奴婢会改的,别赶奴婢走。”稚嫩的声音中满是哭腔。

    “晴初,我不会赶你走,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往后自然也是跟在我身边。”林夕与轻轻握着女孩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

    “我们相处了这么些年,我知道你十分喜爱机工制艺,却碍于要贴身服侍着我,又因世俗对女子的约束,你一直不肯说自己喜爱于此。我想过几回,却又不想对你说一些空话。

    上回母亲同我讲,宣州外祖家精通此道,我便通了书信,今日才得到回信,那边的师傅答应收你和许深为徒。故此次我们在园子里只待几日,之后我便带你和许深去宣州外祖家,到时,你同许深只管放心去学。

    许深那儿我今早出发前便同他讲了。我不同你讲,便是怕你哭,你一哭,我便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头也不好受。”

    晴初仰面看着林夕与脸庞,眼泪不断的流出,模糊了视线,眼睛上有轻柔的面纱拂过,是小姐在给她抹眼泪。

    “不要!小姐,奴婢不去。就让奴婢继续侍奉您可行。”晴初尚留的娃娃音中带着破碎的哭腔。

    林夕与听得难受,她也舍不得陪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晴初,再者,这门手艺实在谈不上好学,免不了受累受伤。

    “晴初,我总觉得我俩之间不能说要不要。初见面时,我便认为,那并非你我初遇,是重逢,你是我久未相见的好友。之后你又陪着我这么多年,同母亲一起惯着我的脾气。我从未把你当我的侍女,只是,我让你改掉奴婢的自称,你也总是不肯。”

    林夕与下了小塌,扶着晴初在塌上坐下,用清水湿了帕子给晴初拭脸。

    “人这一辈子,能有喜爱的事物并且去做到它,是很不容易的。如今你喜爱这门技艺,我便送你去学,若太苦受不住了,你就回来。若坚持学成归来,不论是在林府做事,还是想于官府谋一份职。别的人怎么看不重要,你只管去做,后头自有我来打点。只是我要你回答我,晴初,你想学么?”

    晴初没有丝毫犹豫便摇头拒绝,脸上尽是惊慌难过。

    “小姐!小姐!奴婢只想留在您身边侍奉您,奴婢哪儿也不去。”

    “晴初,还有几天时间,你不用如此快回复我,待你想好,再告诉我罢。”

    ——

    出了城,道路就没有那么平坦了,坐在软塌上也能感受到轻微的颠簸。

    晴初哭了那一回,林夕雨给小姑娘擦干净脸,抹了些香膏,便让晴初睡下了。

    小姑娘原是不肯,被林夕与硬摁着,又因着这车的轻微颠簸,很快就入睡去了。

    马车在乡道上走着,林夕与掀开窗帘子,手肘撑着窗格子,一路看着窗外的景物倒退。

    3月的风带着凉意,扑在脸上手上很是舒适。

    等找到草药回城,便可带人启程去往宣州。

    宣州安阳族自氏族时期开始便训于百工,金工木工石工陶工皆出于此。时至今日,皇室工程造设仍是从宣州调选匠人。

    而听州城内擅精密工艺者多为世家单传,断不可能收外人女子为徒。宣州是为外祖家,晴初若于宣州学工匠技艺,有人照料,时常通信,倒也放心。

    只是宣州路途不近,也不能乘船到达。她对那边也谈不上熟悉,虽是外祖家,却也怕晴初受了委屈,只便将许深也留在宣州,照看晴初之余,还能多学一门手艺。

    这是之前便同母亲讲好的,可林夕与还是想着,若她也留在宣州呢?可是留母亲一人在京,二夫人指不定做出什么坏事来,晴初这一趟估摸着要待几年,她不能离京太久。

    ——

    待下了乡道,天已蒙蒙黑,月光还没出来,只可见十步以内。马车走了一段长满杂草的狭小路段,终于到了她们此行的目的地——余山小庄。

    不算大的瓦顶木屋背靠着不算高的余山,屋后是一片竹林,在夜色下黑漆漆显出的一大片,夜间的风吹着竹叶摇荡,发出嗦嗦的声音,十分渗人。

    屋前的院子被竹篱笆围绕出来一个圈,院门十分简陋,单一块木板,用绳子拴着。院子不大,银杏树下有一口井,井边是一套石凳石桌。

    自15岁始,每年3月,林夕与都会带着晴初和许深来这小庄园待一段时间,李母不喜此地偏远简陋,想让女儿多带一些下人照顾。

    奈何林夕与不肯,只能退一步,在她过来前派人过来将这房子院子洒扫一边,清除杂草,晒软被褥。

    许深勒了马绳,待车停稳在院门前,许深咧着嘴迫不及待跳下车去开院门。

    车内坐着的林夕与心跳骤然快了数息,急声喝止了许深,晴初正卷着门帘,被自家小姐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

章节目录

冥河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万亿billion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万亿billion并收藏冥河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