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使促狭天子赐字女榜眼】

    大彰会试于二月举行,京城附近直省的考生大多年后便会打点行装上路赶考。而若是家住西南一带的考生,往往是刚看罢秋闱桂榜,在家中略休息几天,便得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了。

    大部分考生都会选择在正月下旬就赶到京城,找一处称意的会馆或是客栈安置下来,剩余几天时间或温书复习,或走亲访友,或拜访名士,或参加文会。

    正因如此,昭兴六年,正月底的京城格外地热闹。

    姚疏反而难得地清闲了下来。

    自他上题本助皇上妥善解决了昭兴元年春闱士子罢考一事,便深得昭兴帝的信任。在昭兴三年的会试中,他就已经被皇上任命为两位主考官之一。

    以至于今年皇上仍想请他担任主考官时,姚疏连忙拱手一揖,虽然面露惭愧,语气中却喜悦难掩,“回皇上,臣的孙子即将应试春闱。臣作为亲属理当回避,故不宜担任本次会试主考,还请皇上另选贤能。”

    薛放眸中的失落稍纵即逝,他随手把朱笔往那六合同春的白玉笔架上轻轻一搁,饶有兴趣地问道:“是姚岚的儿子,还是?”

    姚疏恭敬地垂下头去,“正是犬子姚岚的幼子。”

    “那朕可要期待一下,来日姚家祖孙三代同朝为官的场面。”薛放笑了笑,又问道:“朕原想请老师和翰林学士邱慎思同任主考,现下另一个人选空缺,老师可有建议?”

    姚疏斟酌片刻,犹豫地开口道:“依臣愚见,礼部尚书苗洞明或许可以担此重任,苗大人曾于翰林院担任侍讲学士。”

    薛放点点头。

    都说姚疏最看不惯苗洞明,此刻却还能不计前嫌地举荐他,想来苗洞明确能胜任此事。

    昭兴六年二月初七,薛放正式下旨,任命翰林学士邱慎思和礼部尚书苗洞明为本次会试主考官,并同考官十八人。其中,由翰林院中选拔十二人,六部六科各选三人。

    二月初八,皇上钦命礼部尚书苗大人释奠孔子,之后便由礼部主持会试开始,请众位考生入场应试。

    月仙从容地候在队列中,随意地听着身边举子们的闲谈。

    去年乡试她已然体验过京城明时坊的新贡院了,故而现下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身后几个外地举子却显得格外兴奋,来回顾盼张望犹嫌不够,还凑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

    月仙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两步,隐约听到的几句都是在赞颂皇上体恤学子,实乃仁厚明君。她低头会心一笑,果然自己这出妙计甚是有效。

    会试的搜检较乡试自然更为宽松,毕竟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举人老爷,更别提这当中有些人可能还有官职在身。

    月仙轻轻巧巧就通过了搜检,还不忘在躲屏风后将自己的束胸布稍稍松开一点——今日因担心被搜检官瞧出异样,她把缚带勒得有些紧了,刚才排队的时候就觉得胸口很是憋闷。

    二月初九一早便正式开始春闱的第一场考试。月仙夜里在号房睡得不舒服,连带着早晨也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啃了半块家中准备的糕饼,便觉得下腹有饱胀之感。她干脆起身在号房内来回地踱着步子,直到巡绰官示意要发放答卷纸才又坐了回去。

    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月仙集中精神,先做好三篇四书义,再将五经义的题目全部读过一遍,略略整理一下思路,才来决定自己究竟回答作哪四道。

    五经,即《诗》、《书》、《礼记》、《易》、《春秋》。这其中,《诗》、《书》、《易》的命题难度往往小于《礼记》和《春秋》,只因后两者更加高深,尤其是《春秋》,内涵隽永深刻,普通士子往往难以得其要领。因此大多数学子出于应试的考量,都会选择放弃在《春秋》上下功夫。

    月仙得益于苏擎风的指导,早就把五经全部研习得十分透彻。她心中盘算着,治《礼记》和《春秋》的举子较少,如果自己从这两经中选择其一,被考官赏识的机会也就更大些。月仙素来不是爱出风头的人,此刻坐在考场却也难以免俗,最终大着胆子选择了《春秋》的四道题目。

    她之所以有这番思量,也是因为会试虽然共考三场,但在名次评定时最看重的还是第一场。只要作好了四书义和五经义,后两场不出什么大的差错,便能稳稳地拿到一个不错的名次了。

    第二场考论、诏诰表及判语。第三场则是一道策问,月仙因对第一场颇有信心,故而在作策论时舍弃了犀利独到的观点见解,而是力求语句通顺、行文流畅、字迹工整。

    收卷官仿佛是把她整个人的精神气也一并收走了似的,月仙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走出贡院,由白术扶着上了马车。面对张氏一叠声关切的询问,她累得连话都没力气讲,半路上就睡了过去。

    二月二十八日放榜,月仙吸取了乡试时的教训,躲在姚府里闭门不出,只差了几个小厮到礼部大堂去瞧杏榜。

    小厮们前脚刚走,报喜的锣鼓就敲到了姚府门口。

    老夫人心中大喜,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连吩咐下人赶紧给报喜人打赏。

    月仙自院子里看向站在檐下的祖父,他难得在众人面前如此开怀,望着自己的眼神中满怀期许。

    她接过捷报,含笑应承着报喜人的贺喜之辞,礼数周全地将他们送到了府门口。

    会试第八名啊……月仙心中还是不免觉得遗憾:若是最后写那道策论没有只想着求稳,而是将自己的真实见解尽数写在答卷上,是否会有更好的成绩呢?

    她心里提着一口气。直到三月初一殿试那天,在奉天殿前的丹墀随众考生一道行了五拜三叩头礼,展开试卷读罢考题,这才舒展了眉眼,薄唇轻抿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意。

    皇上可真是有趣,出策问考题都不忘借机讽刺那些尸位素餐的奸佞臣子。这与其说是题目,不如说是一国之君怒气冲冲的抱怨。

    月仙由题目观圣心,料定皇上这是苦于上令下达中有臣子因私心作怪,欺上瞒下骗得他团团转,故而以此为题问策于众考生。

    皇上既已不满朝臣欺君,必然是想要于策问中听真话的。这也正合了月仙的心思,她文思泉涌,细细梳理了行文脉络,笔酣墨饱,一挥而就。

    贡士们的答卷自东角门的受卷官送交弥封官糊名后,再交由掌卷官送至东阁读卷官处进行评较,将试卷分为三等,

    殿试后第三天,薛放惦记着读卷,直接免了当日早朝,早早地就到了文华殿。内阁除了姚疏之外,其余五人皆在场。由其中年纪最大的陈同开始读卷,这也意味着,这份试卷是读卷官们心中的最佳。

    陈同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难得的是他耳聪目明,声音洪亮,读卷时语速不疾不徐,节奏抑扬顿挫。

    这份答卷的确不同凡响,文章开头的破题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臣闻帝王之致治也,必君臣交儆,而后可以底德业之成;必人臣自靖,而后可以尽代理之责。”

    薛放心中一动。

    是了,臣子将自身献与国事,君臣相互砥砺告诫,这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君臣同心吗!

    起笔一鸣惊人,更可贵的是还提出了诸多良策。

    于用人方面,建议“精其选,严其课,久其任”;于财政方面,主张“去三浮,汰三盈,审三计”。

    尤其是针对财政见解,简直与薛放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三浮”即官浮于冗员,禄浮于冗食,用浮于冗费;“三盈”则是说赏盈于太滥,俗盈于太侈,利盈于太趋;“三计”指的是有不终岁之计为下,有数岁之计为中,有万世之计为上。

    薛放强忍着要拍案叫绝的冲动,耐着性子听内阁五位大学士把前五名的策论一一读过,发现确实没有比第一篇更好的。

    他又另外选出两篇稍次之的,按照顺序排列好,递给读卷官,这才朗声笑道:“朕也认为第一篇当为上佳之作,便来看看前三甲都是何人吧!”

    读卷官拆开糊名,“第一甲第一名,姚栩。”

    陈同闻言,拱手一揖,贺道:“皇上,这位姚栩正是姚松溪的孙子。姚家一门,祖孙二人两状元,真是少有的佳话!”

    “先不要填黄榜!”天子突兀地开口,引得众臣纷纷侧目,心中直犯嘀咕:皇上一向器重姚疏,怎的评了他的孙子做状元,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继续将后两名的试卷一并拆开。”薛放沉声吩咐道。

    第二名叶颀今年二十八岁,祖上世代务农,但他在策论中对国家法度侃侃而谈,颇有见解。第三名何良二十四岁,其父为嘉宁年间举人,任宁通知县。这两位考生未及而立之年便将进士及第,实在算得上年轻有为。

    只在年方二八的姚栩面前,到底相形见绌。

    薛放也觉得点姚栩为状元实至名归,但姚家风头过盛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姚疏为人淡泊,可一门两状元,三代入翰林,终究还是太招摇了。再加上叶颀出身平平,若是将他点为状元,反倒更有些勉励寒门学子的意味在。

    只能先对不住这位姚栩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月仙哪里知道皇上如此缜密的心思,也并未打听其他举子策论的内容,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大约不如状元的对策更合皇上心意,因而在传胪时也显得心事重重。

    榜眼固然很好,可她就是忍不住地琢磨,状元究竟写了什么样的锦囊妙计才会胜过自己。

    传胪次日,天子于礼部设恩荣宴,御赐宴席嘉奖新科进士。按照惯例,恩荣宴无需皇上亲自驾临,选派一名大臣侍宴即可。

    薛放却发觉这是个可以近距离观察新科进士并笼络人心的好机会,于是他风风火火地摆驾礼部,害得已经在推杯换盏的进士们慌忙叩拜谢恩。有的人嘴里嚼着饭菜还来不及咽下,跪得太着急险些呛到,起身后连灌好几杯茶水方才缓过气来。

    真是毛手毛脚的。他端起一杯酒,压下笑意。

    众进士亦执杯起身,感谢天子赐宴。

    薛放也察觉到众人因自己在场而畏手畏脚,便笑道:“今日朕来,只想与诸位共庆金榜题名之喜,众爱卿在席间尽可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顾虑。”

    他打量着这批新科进士,有人善于言辞,不一会就和邻座打得火热;有人满面春风,想必是对自己的名次非常满意;也有人低眉敛目,大约是仍在为成绩感到遗憾。

    还有一个人,不言不语不说笑,甚至面上连个表情也没有,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众人之中,便极为惹眼。

    俊俏的脸,冷清的眼,竟有几分淡然的神性,好似一尊玉观音。

    至于为什么像观音,大概是因为他有些男生女相吧。

    通身的气质都太像姚疏了。

    戴春风也注意到薛放盯着一个进士看了半天,凑趣道:“皇上可需要奴婢把他叫来问几句话?”

    薛放挑眉一笑,“朕好像能猜到,他叫什么名字。”

    皇上又来了,没头没脑的就丢下一句话,叫他想接都接不上。戴春风脑袋还没转过弯来,就听皇上不紧不慢地问道:“姚栩姚爱卿何在?”

    他这哪里是在找人,他的目光从头到尾就只盯着那一个人。

    薛放满意地看到那尊观音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一双杏眼迅速地往自己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姚栩起身用手捋了捋衣袍,低着头走到了他面前。

    月仙被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天子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点名把自己叫出来问话,明明状元郎就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又听皇上先从她祖父姚疏谈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拿姚家来跟各位读书人套近乎。

    她俯首,配合地听着,时不时在皇上讲话的间隙插几句谢恩的吉祥话,或是表一表自己的报国忠心。就在她以为自己跟皇上这一出戏快要唱完的时候,天子却把话头引到了她的身上。

    薛放对着姚栩那张冷淡到不容侵犯的脸,没来由地越看越想逗他,这位九五之尊难得于众人面前想要展露自己性格顽劣的一面。

    指腹摩挲着手里的杯子,他明明心里等不及想看姚栩的脸色,却偏偏还一本正经地道:“明月如冰镜,姚卿既言愿为我大彰之镜以正朝纲,那朕便赐你以冰卿为字,如何?”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淡定自持的榜眼霍然抬头,蹙着眉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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