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难辞咎睚眦必报欺心仇】

    可真是憋屈啊!

    她姚月仙虽然不是金枝玉叶,却也是自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平素又能说会道很有些机灵劲,今朝叫人这么给摆了一道,胸口梗着一股怒火,差点堵得她直接厥过去。

    官靴跺得震天响也收不回说出去的话了,月仙真是后悔在明德宫里没多骂皇上几句——起先还觉得皇上性子好,顾着姚家的脸面,只砸了个茶盏子。

    现在回头看,他分明是做了亏心事心里发虚!

    怎么就没直接蹦起来拿手指头戳着皇上的脑门子骂呢!

    人在气头上,心火发不出来,腿脚就倒腾得愈发来劲。何良正站在院子里歇眼睛,看见姚栩脚下生风,活像被鬼撵着,也没多想,直接就问了出来。

    晦气,真是晦气!月仙也没好脸,一梗脖子,“可不是嘛!”

    说完又觉得后背发凉,到底这是皇宫。别说掀翻皇城了,她连明德宫长年累月剩着残局的棋盘都不敢去掫。

    忙收住了脸上的烦躁,挤出个笑来,“大约是近来饮食没忌口,天一暖就上火,子善兄千万别和我计较。”

    姚栩经筵后惯常陪皇上说话,何良早就猜出来了,但两人一直都没和对方挑明了说。这会瞧阿栩的脸色,多半是跟皇上说话不对付,那就更不好搁到台面上来问了。

    何良不动声色岔开话头,“我刚才写了一小段,明天赶着要给学士检查,你快进来帮我掌掌眼,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还能怎么说,何良都递台阶给她下了,当然只能答应了。

    月仙恹恹地跟着何良往庑房里头走,翰林史官多清贵啊,怎么自己就越干越窝囊呢?

    刚被做儿子的骗了个底儿掉,气撒不出来就算了,回头还得恭恭敬敬地给他老子编实录。好容易应付完了这窝囊差事,月仙捱到下值,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皇上骗她这一回,她当然要睚眦必报,不过她有耐心,日后慢慢奉还也不迟。眼下得赶紧和家里通个气,毕竟跟长公主殿下的婚事可是板上钉钉了。

    皇上和臣下斗法,两厢使诈并不少见,但那些可都是真刀真枪的政治权谋。像这回似的,编出这么大个谎话就为了吓唬人,倒有点杀鸡错用牛刀了。

    祖父脸上连个波澜都没有,她爹姚岚倒是很明白女儿心中的郁闷,当即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他堂堂一国之君,扯谎吓唬咱家小姑娘,说出去也不怕叫天下人笑话!”

    “你干脆嚷嚷到御前算了。”姚疏觉得自己儿子简直比皇上还没有分寸,“什么小姑娘,她出了府门就是翰林院编修!皇上绕这么大个弯子骗她,那是看得起她。”

    月仙赶紧缩着脖子认错,“都怪我叫皇上吓得慌了阵脚,也没来得及细究,这么大的事朝堂上怎么会一点风声都不露,皇上还头一个找我商量……”

    听着孙女冷静下来反思被骗的缘故,姚疏这才觉得心头舒畅了些。总算月仙还是聪明的,这回被皇上骗了不打紧,今后留个心眼,别再被金口玉言糊弄了就成。

    他屈起指节轻轻叩着方桌,“也正好叫你长个教训,你能假充阿栩当官,他自然也能谎报敌情骗你。”

    谁叫人家是皇上呢,祖父再向着自己,也只能嘴上各打二十大板罢了。月仙调开视线,盯着自己的黄玉手串,开始思考怎样才能既报了这一箭之仇,又叫皇上也吃个暗亏。

    祖父和父亲显然更关心长公主的想法,月仙只好再三解释:殿下明知自己女儿身还愿意以身相许,甚至承诺了保守秘密,连皇上也不会告诉。

    又着意隐瞒了自己托殿下查银铃的事情,只说殿下舍不得这么早出阁。况且按照阿栩的年纪,这才十七岁,也还未及弱冠,没有这么早成婚的道理。

    姚疏听了也很满意,“殿下对你犹如再造,婚事自然应当依照殿下的意思来。过几日宫里大约就要请你母亲去详谈定亲事宜了,看究竟定下什么日子,虽说比照庆成公主的老例不建公主府,但单独给你俩辟个园子还是有必要的。”

    这边姚家祖孙三个安排停当,寿安宫里,静安长公主正忙着给杨太后和皇上哥哥上眼药。

    知道阿栩病得昏昏沉沉不能下床,叫她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拧了一把,但嫁给小姚大人就可以守着他、照顾他,总归比在端庆宫里抄经文更有用。

    她这一生,大概也不会再像这般挂念其他任何一个男子了。

    静安努力扮出个笑脸来,讨好地挤到杨太后怀里,“母后,阿栩还有几年才加冠呢,况且女儿也舍不得您和哥哥呀。姚家是觉得行过冠礼才好说亲,这才一直不叫他说心里话,我们两个打小就好,如今长大了,当然感情也更深了。”

    杨太后搂着女儿心满意足道:“我原就瞧着阿栩是个好孩子,表姐也真是的,还拿我当外人不肯交个底。要不是你哥哥想到这个好办法诈出阿栩的心意,我可真怕你太奶奶上赶着做媒!”

    终归是诈出来的,说出来面子上也不光彩,杨太后又嘱咐道:“皇上是为了静安才出此下策,但做大舅哥的骗妹夫委实欠妥当,你回头可得好好跟阿栩赔个不是。等过两天表姐进宫来了,我都得腆着老脸去请她原谅呢!”

    无奈地摇着头,但杨太后脸上分明是万事足矣的幸福。

    万事么,倒也并不能这么说,静安心念一动,果然杨太后跟着就长叹道:“可惜了月儿病得重,不然等静安嫁出去,接她进来和我做个伴该多好。”

    皇上当然不会知道,这个月儿就是被自己气得咬牙切齿的姚栩。他自觉跟这位姚姑娘没有半点交情,但也得体地耷拉下嘴角,安慰道:“那正好给姚岚的夫人赐些药材,也算是尽一点心意。”

    静安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明白人,因答应了月仙不说出实情,也只能拐弯抹角地提点哥哥,“母后说得是,皇兄可一定得安抚阿栩一番。”

    都叫他跟姚栩赔礼,皇上表面笑着答应,心里并不乐意。姚栩难道不是本身就爱慕静安,但又碍于姚家那该死的清高,所以逼得他不得不用点小手段。

    不情不愿地,皇上到底还是又把姚栩招呼到明德宫来了。

    比他还要不情愿千万倍的可大有人在,小姚大人脸色阴沉得像天上的乌云,仿佛轻轻捏一把就能拧下一片倾盆大雨。

    皇上赐座,月仙冷着脸,毫不客气地往圈椅背上一偎,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鼻子下面长的东西难道是个摆设吗?!

    姚栩的嘴是不是摆设不好说,反正皇上的可不是。他清了清嗓子,自以为是地道:“你和静安的事情,朕已经都清楚了。姚卿,朕就这么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给了你,还不谢恩么?”

    谢恩?月仙觉得自己要背过气去了。

    为什么有人可以这么大言不惭,就算他是皇上,与生俱来的也该是自信而不是厚脸皮啊!

    月仙恨不能直接翻个白眼给他瞧,但是不行,他是皇上,整治他不能明着来。

    所以她又悄磨叽儿地把背挺直了,靴子底蹬着青砖借力起身,端端正正地拱手作揖,青蓝的官袍袖子撩起来又落下去,像春风拂过柳条。

    她说:“回皇上,臣不知圣心何意,还请皇上明示。”

    装傻是吧。

    转念一想,姚家那么心高气傲,姚栩叫自己耍得那么狼狈,到了御前没个好脸色也不算是无理取闹。皇上兴许是被气得有些糊涂了,都没发现自己竟然在主动帮着姚栩找借口。

    算了,就当自己骗人理亏吧。

    皇上脸上换了个更温和的笑意,“朕这不也是为你们着想么,两个人总要有个契机,把话说开才好成了这段姻缘。朕略施小计为你保来了这桩大媒,难道还当不得姚卿一谢?”

    天啊,他还往自己脸上贴金!这种戏耍臣子的无耻行径,到了真龙天子嘴里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略施小计。

    又想起小时候在梅园,被他半是戏弄半是好奇地来回打量,顿时觉得此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十年过去了,骨子里的倨傲无礼半点没少。

    “臣不敢。”她再次俯下身去,“皇上圣心难测,臣心拙口夯,万一皇上又故技重施,臣却不能领会,岂非辜负?”

    皇上愣了,没想到姚栩竟然是成心要跟他杠上,不就是俩人在明德宫的东暖阁里吵了一架么,又没被别人看见,他的心胸怎么就如此狭隘。

    再说了,姚栩当时说的那些话,要不是看在他不知者无罪的份上,治他个大不敬的罪名可一点不冤枉。

    皇上很想说,姚栩你放肆,朕已经很给你脸面了。

    可是话到嘴边,对上姚栩正气凛然的一张脸,他很艰难地说:“姚卿,这件事是朕做得不磊落。但你为人臣,也应当体谅国君的难处,不是么?”

    小姚大人不为所动,清凌凌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皇上,在您心里,臣就应当被您捉弄是吗?”

    皇上没来由的叫他看得心慌,他从前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姚栩跟别的臣子很不一样。今儿忽然就开了窍,意识到症结就在这双眼睛上。

    正常人眼睛水亮,合该比作湖水碧波。可姚栩的眼睛是冷的,像早春乍暖还寒时湖面上凝起一层薄薄的冰,隔着冰面看里面波光摇曳,始终还是冷的。

    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输给这双眼睛了,认命地铺了张贡笺,拈起玉管笔行云流水地落下几个大字。眼角余光里,姚栩脸不红气不喘,安然伫立在屋子中央。

    皇上抓起贡笺从御案后面走出来,伸直了胳膊怼到姚栩面前,嘟囔道:“你看这样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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