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两难全两生嫌故人心远】

    原来是为了姚岑。

    竟然是为了姚岑。

    苏擎风才松快下来的一颗心瞬间又高高悬起,他搀着姚栩往院子里走,轻轻抚着他的背帮忙顺气,“进去先吃口茶,你要问的,我自会给你讲。”

    从何说起呢?苏擎风想了想,他既是为姚岑而来,大约也不必上赶着讲嘉宁二十四年的旧事。姚疏和苗洞明为此几乎反目成仇,没得再搭上一个姚栩。

    于是便含糊着起了话头,隐去了旧时志同道合,只说嘉宁年间四人供职玉堂,各有才学声名,被时人诨称为翰林四卿。

    段苏姚苗的“段”,指代的便是凌州段鸿声。此人少时颇纨绔,偏又饱读诗书,后来高谈阔论,妙手文章,皆不在话下。

    凌州。

    月仙目光一闪,姚岑自小在凌州长大,她难舍凌州,显然不是只为了外祖孙家。

    苏擎风打量着姚栩的神色,避重就轻地继续往下说。

    段鸿声向来直言不讳,从起居注官到工部侍郎,他的奏本言辞犀利,远胜过六科言官和督察院的众位御史。

    嘉宁帝人到暮年,多思多疑,为君者的心胸气度一朝狭隘,再也容不下谏臣的振聋发聩。或有小人趁机挑唆离间,总之天子震怒,满朝悚然,首当其冲的便是段鸿声。

    他因谏言长官声,也为谏言失名声。

    先帝怒火滔天,将他下狱关押数日,幸而还顾念着昔年君臣情谊,最后将其贬为建州龙康县主簿,好歹留下了一条命。

    段鸿声领旨谢恩,拖病体携一家老小南迁建州。不料半途中却生出谣言,直指嘉宁帝昏聩失德,不听忠谏,好谀亡国,一时民怨四起。

    尤其是段鸿声曾经外放淇州,当地百姓更是自发地将段家人一直护送到了淇州最南端的蔚晴县。蔚晴万人空巷,百姓哭别父母官,其阵仗竟丝毫不亚于参见天子。

    月仙听至此处猛然抬头:这是杀人诛心啊,段鸿声一世清誉,竟被有心人利用,生生磨成催命的刀锋!

    苏擎风喉中发涩,他还记得,当时嘉宁帝屏退旁人,毫不留情地把蔚晴知县的奏本甩在自己面前,“苏卿也觉得朕是昏君,冤枉了贤臣?”

    有人想要段鸿声的命,但他知道,那个人并不是嘉宁帝。

    只因段鸿声直到此时此刻,都是嘉宁帝口中的贤臣。皇帝承认他的才干,却忌惮他的强势,段鸿声素来得理不饶人,一旦叫他势大,必然排除异己、赶尽杀绝,毫不手软。

    像这样过于刚强的臣子,嘉宁帝压得住,太子殿下却制不住。况且太子殿下孱弱,实非长寿之相,皇孙年纪尚幼,自然更拿他无法。

    当日姚疏骂苗洞明冷情,苏擎风今日方知那是清醒。

    嘉宁帝执意发落段鸿声,若是其余三卿皆恳切陈情,只怕圣上会疑心更甚,真的动起杀念。

    横竖自己是脱不开干系了,苏擎风缓缓叩首,“段雁鸣恃才放旷,此乃罪有应得。只是臣请皇上务必留此人一命,一则,他罪不至死。”

    “二则,”他仰头直视天子威严的双目,深深叹息,“臣同雁鸣是至交,知他最爱惜名声,对此等沽名钓誉之人,青史除名更令他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等到鸣冤的那一日。

    “三则,”他松开紧攥成拳的双手,无力且坦然,“臣识人不清,竟将此人引为知己数十载,无颜再忝居内阁,臣请致仕还乡。”

    嘉宁帝默然半晌,抿唇问道:“云闲,你今日不肯带姚疏一起来面圣,就是为了要朕务必答应你,对吗?”

    他也不等苏擎风答话,又幽幽道:“左右朕和松溪的情分算是回不去了,也罢,就留段鸿声一命。”

    却不想,高抬贵手的是嘉宁帝,不肯善罢甘休的还另有其人。

    段鸿声上任之后,许是心中郁结,许是水土不服,身上病势缠绵,一直未曾见好。

    等到昭兴元年,邱慎思借开馆修史之机,乘职务之便,特意从建州龙康征调誊录官,欲以此名目暗召段鸿声回京养病。

    却被告知,段鸿声已于当年三月病逝。

    月仙心如刀割,她轻轻放下茶盏,声音干涩,“若无此变故,我祖父应该会把小姑姑嫁给段大人吧……”

    苏擎风点头,嘉宁二十四年,段鸿声擢升工部左侍郎,实则代理了不少工部尚书的职务,那时候自己还跟姚疏玩笑,“你这乘龙快婿不日就要官居正二品,若被皇上知道了,绝对少不了一顿敲打!”

    姚疏自然懂得这当中的利害,赶忙叫他住口,“快别说了,就怕皇上多心,我正愁等不到合适的时候跟他提这件事。”

    这一等,便再也等不到了。

    苏擎风收了话头,心中一阵喟叹,姚栩之所以赶来书院找自己求证,可不正是因为姚疏不肯讲出实情么?他遂了姚疏的心意,隐去当年那场构陷背后的真相,只拣了跟姚岑相关的事情交代。

    前些天苗洞明找上门来,听他口气,也是不愿叫姚栩知道四卿曾经的交情。苗洞明不愿同姚疏和解,但也不欲迁怒小辈,这点倒跟姚疏默契极了。

    姚栩还低着头,大概是在犹豫该怎么转告姚岑。苏擎风把烛火往他跟前推了推,悠悠起身,“我们不告诉你姑姑,也是为她好。为师去给你煮碗面来垫垫。”

    月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不打算告诉姚岑,并非出于“为她好”,而是她隐隐觉得段鸿声的死另有文章。段鸿声一路南下都平平安安,甚至到龙康好端端地还做了半年官,偏偏死在邱慎思要捞他回京的时候。

    推开窗,怔怔瞧着空中高悬的一柄弯刀。

    再等等,等她派去建州的人回京,等她让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都有了证据。

    就叫这刀抵到那罪魁祸首的脖子上。

    这一思量,她本就英气的眉眼里也透出几分杀气,捉起木筷子气势汹汹地挟面,那架势活像是舞刀弄枪。

    看得苏擎风好不担心,却听他又问:“苗大人来见过先生了?”

    提起这一茬真是哭笑不得,苏擎风佯怒道:“亏你还好意思问!”

    月仙不解,“先生既然不愿见到苗大人,又何故暗中又称兄道弟?”

    是在说苏擎风口中的四兄弟,余下的一位正是苗洞明。

    “先帝下旨段鸿声青史除名,翰林四卿之名自然不复存在。”苏擎风瞧他不肯善罢甘休,愈发担心起来,“至于我们四个,一起共事怎会没有交情?只是选择不同罢了。”

    “是为了段大人么?”

    “也是,也不是。为臣之道,各有不同,只是我和松溪脾性更相近些。”苏擎风垂眸轻笑,“段雁鸣和苗见微最初在翰林院可是死对头,吵起来没完没了,最后却吵出个孟不离焦。”

    “那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

    “因为此乃圣心所愿。”苏擎风伸手示意他把空碗递过来,“试想,先帝垂垂老矣,朝中能臣却抱成一团,他焉能安枕?”

    他伸出筷子,尾端正点上姚栩的额心,“先帝的手腕也有他的不得已,太子殿下病弱,他难免多些猜忌。今上到底不同,松溪不叫你知道这些,一来是你用不着,二来是怕因此伤了你们君臣情谊。”

    收回筷子,端了碗走到门口,见姚栩还巴巴地望着他,苏擎风失笑,“若真有你用得上的时候,松溪必定会细细讲给你听。他现在既不愿说,你也莫要再问,我和苗见微亦是这般打算。”

    “我祖父和苗大人,难道就这样……”

    “就这样。”苏擎风正色道:“你和我都不是系铃人,他二人如今既然能够相安无事,旁人就不必再做无用功。”

    月仙听他语气严肃,也不敢再争辩,待苏擎风关了门,她拽开被子往身上胡乱一裹,几乎是刚挨到枕头就睡着了。

    她认床,纵然劳累,却始终睡不踏实,天色初亮就醒了过来,只觉浑身筋骨像是散了架。

    屈起指节怼着腿上最酸疼的地方好一顿揉,听见外面有动静,她不敢再耽搁,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掸掸圆领袍的下摆,又抻了抻腰,推开门去寻苏擎风。

    昨天昏了头,竟然安坐在榻上等老师给自己端饭,月仙红着脸,讪讪地走到灶间,才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在家当惯了小姐少爷的人,虽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也没好到哪去。

    好在苏擎风也不指望他动手,端了一碗一碟就往外走,“我这小书院可没有大学士府的山珍海错,喏,一人一碗粟米粥。”

    月仙说那自然是客随主便,眼神早已不安分地瞟到锅边,“可是学生看您还留了一盘煎豆腐……那个不吃么?”

    苏擎风回头横他一眼,“既看见了,还不赶紧端着?”

    她闻声肃容垂首,待苏擎风走远了,才乐呵呵地抬起头:先生当真爱装凶!

    用罢饭,不多会儿,姚家来接她的马车就到了。红鸾急不可耐地跳下来,“三公子,您若是再闹这般,奴婢们可就小命不保了!”

    月仙探身往她身后看,“绿莺没和你一道来?”

    “您这会子才想起绿莺姐姐!”红鸾气得跺脚,两行清泪应声滑落,“为着您出门没带人的事,明照院简直翻了天。绿莺把所有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便是有三夫人劝着,老爷还是叫跪了半宿。”

    祖父动怒至此,大大出乎月仙的意料。她可怜兮兮地望着苏擎风求救,对方早有准备,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与她,“帮我带给松溪,我保证,他看过之后不会再生气。”

    “但是,”他叫住姚栩,“不得偷看,否则再有下次,为师绝不会护着你。”

    月仙一个头两个大,苏先生可真是看得起自己,还下次,先把这次对付过去再说吧!

    待她回了府,祖父接过信却并未拆开,面上也不见半点怒意,只淡淡瞥她一眼,“苏云闲尚且能帮你周全了我这里,可你到了皇上跟前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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