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俏花旦唱念作打戏未完】

    月仙垂首敛眉,稍稍偏过脸去,原是想再抬头去看连濯的眼睛,可不知怎么的,眼波只在来人官袍下摆浅浅扫了一圈,又叹着气收了回来。

    为着薛敢和姚岑的事,她和连濯几度意见相左,以至于最后连濯专程上典籍房寻她,两个人这才约好了再也不提。现在上朝进言,自然也是各论各的,她自嘲地撇撇嘴,跟连濯使眼色八成也没用,连浣之敢站出来另辟蹊径地指责她,想来是已有成算,当然不会因为一个眼神就动摇。

    耐着性子往下听,果然,连濯说:“《礼记》有云,‘妇人以顺从为务,以贞悫为首’,其中所述妇人事夫之道的第五条,正是‘惟寝席之交,而后有夫妇之情’。世子妃的言行举止与之相悖在先,岂有罔顾之理?”

    打蛇打七寸便是如此了。即使离经叛道如月仙,也不敢公然在朝堂上当着天子和群臣的面叫嚣说《礼记》写得不对。

    月仙说不出话来,猛地拧过身子去无声地瞪向连濯,心头的怒火恨不能顺着目光一路烧进他眼里。

    连濯仍旧眉目朗朗地望着皇上,他能感受到身侧那道灼热的视线,亦能猜到以姚栩的性情,怕是会因为这一番话恨他入骨。

    但他不能容姚栩再大放厥词、将错就错了。

    皇上看着下面两人若有所思,言官一边倒攻讦薛敢并非他想看到的,所以连濯站出来指出姚岑的过错正合他的心意。再者言官一向和宗室不对付,当时庶吉士散馆,苗洞明特意圈了连濯的名字,要举荐他做科道官,理由就是出身。

    言官大多是硬骨头,官小权重,监察进谏毫不手软,最好的局面是相互牵制、相安无事,而非斗得你死我活。要两方制衡,须得有个人,既做言官,又能在宗室之中有一席之地。

    临川侯的二公子,的确是个好人选。出身虽然不是一等一的显贵,但是听说他素来性子稳重,和一众勋贵子弟都颇有交情。起初皇上也是将信将疑,先授了个给事中的官职试他一试,后来见此人着实耿直,建言献策从不偏颇,心中甚为满意。

    这个局面皇上是满意了,可月仙却还没学会如何体面地忍气吞声,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原本赐婚就是勉强!”

    这话可是实打实的不敬了。

    “够了!”皇上当机立断,眼见着下边众臣又因姚栩这胆大妄为的论断群情激奋起来,他只好抢在前头出声制止,“今日就到这里,朕叫你们吵得头疼。”

    他装模作样地揉了揉额角,余光里瞥见姚栩脸颊绯红还在运气,莫名有点想笑,无奈道:“小姚大人留下。”又一道眼风扫下去,“平郡王世子也留下。”

    左右今儿朝上这出大戏都是这两位角儿唱的,先前一直刻意不叫俩人面对面碰上,想的是只要没当面撕破脸,万事皆有转圜的余地。结果人家两位好啊,非但不承情,反而上赶着要面对面分出个高下。

    思绪转到这上头皇上也来气,要是都觉得他是在和稀泥,俩人想当面吵个痛快,他绝对的赞成,可是前后脚闹到朝堂上来又算怎么回事?叫大臣们看笑话很有趣么?

    往下看,武生趾高气扬,花旦怒目圆睁,这场戏一时半会且还有的要唱。

    还没等皇上反应过来姚栩怎么就像花旦了,戴春风肃容小步快跑着到了他跟前,附身贴耳道:“外头平郡王府遣了家仆来传话,说是老郡王爷恐怕不成了,紧赶着要请世子回府去见最后一面呢。”

    因此事涉及到薛敢的亲爹,戴春风回话时眼睛不停地往他脸上觑,虽是压低了音量,但又刚好叫世子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下可好,姚岑从鬼门关前捞回一条命,真正凶多吉少的人反倒成了郡王爷。顾不上别的了,皇上言简意赅地吩咐薛敢,“快回府去看你爹,千万别迟了。”

    世子神色惶惶,囫囵叩了个头转身就哭丧着脸往外跑,月仙站在后面望着他踉跄的身影,凭空也生出一阵凄凉。

    武生忙着回府尽孝,唯花旦恹恹地剩在原地,皇上觉得这是个推心置腹的好时机,可话一出口,不由自主地带着几分故意的揶揄,“小姚大人这又是闹哪一出?头出了元宵,朕说要给太皇太后的佛堂作赋,翰林院送上来几篇文章,朕粗略翻览,一甲进士及第的几位都有佳作呈上,独独少了您。怎么如今为世子妃代笔上疏,您突然就又文思泉涌了?”

    这两个您字听得她心里一阵刺挠,皇上大可以明着问罪,反正方才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全都说了。可这位偏偏总忍不住要阴阳怪气,堂堂一国之君一天到晚挖苦臣子算什么好汉啊!

    她刚刚才输了嘴仗,这会子面上还留点尚未褪去的困窘,抿着唇没有应声。开春她还得去给庶吉士们讲馆课,哪来的闲工夫做这种歌功颂德的赋。说来也奇了,这差事没派给叶颀和何良,年轻一辈的翰林官里独独选了她,她去问邱慎思也没个结果。邱大人看她就像看一个傻子:皇上叫你去你就去!

    话又说回来,那么翰林那么多篇文章,难道就挑不出来一个可心的,非得要所有人都写么?

    幸而皇上此时更多是在计较姚岑的奏疏,她定定神道:“臣虽然赞成世子妃和离,但这奏疏并非是出于臣的撺掇。”

    姚岑好容易捡回一条命,愈发真切地感觉自己重新活了一遭,她人都还没好利索,便命侍女铺纸研墨,强撑着下床伏案提笔。大抵是不满被欺瞒,姚岑根本没告诉任何人。月仙能得知此事,全是托了红鸾的福,那丫头眼尖,正巧碰见玉簪拿了姚岑的废稿要去烧掉。

    出于羞愧也好,想要弥补也罢,她既然知道了,就断不能坐视不理。她去请示祖父,原以为少不得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祖父只凝神思索了一小会,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她很诧异,正想问问是不是有办法能叫皇上松口,祖父又道:“若是我或者你爹执笔,只怕圣上轻则生疑,重则大怒。唯有你来代笔,方能让皇上即便心里不称意,最后也轻飘飘地揭过去。”

    姚疏心知肚明,他再怎么德高望重,也是先帝旧臣。而皇上雄心勃勃,登基之初就有培植自己心腹的势头,先帝重臣用起来肯定不如亲自挑选的趁手。所以皇上总是格外容忍月儿,因为那是他一眼相中的贤才良臣,尽管月儿有太多的不成熟不圆滑,但一步步把她培养起来,那种成就感是截然不同的。

    就譬如庶吉士间流传的那首打油诗,皇上但凡恼了月儿,就绝不会再给她分辩的机会。月儿回到家来,说起如何从皇上眼皮子底下偷偷地藏起那张贡笺,捂着心口一阵后怕。他笑着宽慰,却没有说破:皇上哪里是没发现,分明是有意放她一马,贡笺默许她带走,此事权当没发生过。

    再看小孙女,还是迷迷蒙蒙地望着自己,显然是一点没领会到皇上为什么独独到她这里不去深究。姚疏恍惚间有种参透了宿命的意味:恰因为她不懂,皇上才会纵容。

    月仙到最后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猜测因她年纪最小,又今上板上钉钉的妹婿,故而皇上届时就算再生气也会稍稍顾及一些吧。

    回过神,见皇上依旧默默不语,确如祖父所言那般格外宽容,她大着胆子又道:“您或许不知,世子妃之所以有此一病,也是世子本人气出来的。世子非要去戳世子妃的痛脚,戳到心上把人戳出病来,又如何怨得了旁人?”

    皇上沉闷地点点头,“朕知道此事多半是世子自作自受,但和离是绝无可能的,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月仙并不感到意外,“臣还是要说,眼下覆水难收,并非姚家所愿,反而是世子一手造成的。世子妃原本就已经厌恶世子至极,眼下加上段大人的死,倘或再要世子妃回到郡王府,那无异于也逼她去死了。”

    “段大人?”皇上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世子妃从前的心上人?”

    怪了,怎么皇上也不知道呢,她揣测自己多半又失言了,可皇上不依不饶地继续问:“莫非就是那个段鸿声?”

    躲不过去只好如实承认,皇上闻言脸色又变了变,月仙打眼瞧着愈发有风雨将至的兆头,抢在他前头开口重新说回正题,“世子妃本人大约也是明白的,和离根本没有可能,但她执意要上疏,无非就是向您表明她的心志罢了。”

    姚家这位大姑娘的脾气,皇上也是听闻过的,“这两个人若再凑在一起,只怕要闹个你死我活了。”

    月仙还想再掰扯,不料孟冬打外头过来,“皇上,平郡王薨了。”

    皇上深深看她一眼,“姚卿,你也看到了,这个节骨眼,于情于理,朕都不可能允准和离。劝世子妃看开些,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死者为大。她也没办法再去计较,借着丧仪,薛敢总得消停一阵子了,这也算是万幸吧。

    皇上疲倦地朝她摆摆手,“回去吧,平郡王府的白事,姚家也不要太冷落了才好,表面上的亲家该做还是要做的。”

    无需再争,她认命地拱手,转身的那一瞬听到身后人的叹息,“老师可谓用心良苦。”

    她脚步定住,蓦然回望,那几分惋惜的意味听得不甚真切,但皇上没有给她开口询问的机会,他没有停留,径直转身往侧间走去了。

    不多时,邱慎思应召入宫,战战兢兢地拜在了他面前。

    皇上单刀直入,“朕想问问,卿看姚栩如何?”

    邱学士挠了挠头,“聪敏有余,稳重不足,能力上佳,心性纯粹,似是不屑同旁人相争。”

    “不屑?”皇上挑眉审视翰林学士,“他现在怕是还不够格。”

    把人吓得够呛,皇上深感挫败,想了想又问:“你瞧着,他差事办得如何?”

    这可就太有的说了。邱慎思没那么紧张了,语气逐渐平顺起来,“要说修史著书,姚栩简直生来就是那块材料。臣方才说他稳重不足,主要还是因为小姚大人偶尔意气用事,年轻人思虑不周全,有些话冲口就说。但要问翰林院谁耐得住寂寞,恐怕没人能越过他去,旁人心思活络爱走动,他不一样,他能在典籍房抱着书看一天一宿。”

    皇上深以为然,也是为这个缘由,他几次动了想挪姚栩出翰林院的心思,却都没有付诸行动。姚栩是最适合一直留在翰林院的,其他人挤破头要来翰林院,为的是有朝一日做阁臣,如果问姚栩,他大概只想与世无争修国史。

    可是现在不成了。世子妃上疏和离这么大的事,姚疏不管,姚岚也不管,竟然轮到姚栩一个小辈站出来,才六品的衔。姚家可别是看准了他不会迁怒姚栩,故意做下这般安排吧。

    就冲姚栩今日那最后一句话,参他的奏本肯定少不了,姚家既然觉得姚栩能全身而退,那也是时候让他们警醒一下了。

    他不介意袒护姚栩,但这一次不行。皇上一面动手归置案头的奏章,一面漫不经心地道:“特意叫邱卿过来,除了问问姚栩,更是提前知会你一声,朕的意思是,要给姚栩换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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