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华原是满怀希翼的表情，在看到面前人并非是押送的官兵后转变为疑惑，然后这张脸与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进而他陷入怔愣，最后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无奈的，长叹一声笑。
“真是，与你父亲太像了。”
顾蔚泽没想到李明华见自己的第一句话竟是这句，一时间在来的路上准备好的问题被冲乱了，出口的反而是声“世叔。”
不是梁王殿下，不是五皇子，是声世叔。
寿康八年。
武阳侯喜得幼子，一家人乐乐呵呵地寻了个算命先生，递了生辰八字，说是要取个顶好的名字。
先生过了手，批了字，交给小徒弟送还。写了名字的红纸从府门外被小厮接过，跟着一路进来的还有个布衣装扮，一身风尘的男子，初秋并不暴晒的日子里，他戴了个斗笠，不知礼数的，进府也不摘。
顾诚身侧的侍卫警觉地，搭了一手在剑柄上，前迈一步，呵斥道：“哪里来的人！”
李明华伸手将斗笠一摘，扔给旁边的小厮，顺道把人手里的红纸接过了，露出个明媚的笑脸：“兄长！”
顾诚也是瞬间露出了笑，挥退了所有的下人，迎上前亲热地握住他的双臂：“这会儿菱州正是农忙时候，你怎的回来了！”
李明华夸张地四周望了望，露出点狡黠的样子：“知道兄长喜得麟儿，我当然得回来了！”然后又小声道，“偷偷回来的，隔天就走，耽误不了事儿。”
顾诚于是抬腿便踢了他一脚：“你胆子是越发的大了！犯不着为了我这样，万一被陛下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骂你！”
从前在军营里李明华是被踢惯了，也躲惯了，下意识地一个闪身，又是顺利躲过去，举起手中折得方方正正盖了漆印的红纸道：“少自作多情，才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那宝贝侄儿！”
顾诚算是被气笑了，背过手往后院走去，走了几步看没人跟上，又顿住往后看：“还不快跟着啊，去看你宝贝侄儿！”
李明华诶一声，快跑几步跟上了。
“动静轻些，你嫂子还在休息，孩子在里间，乳娘照看着的。”顾诚动作小心地掀开帘子，领着人进了屋。
“嫂子辛苦了。”李明华声音也放得细，“侄子名字取好了吗？”
“……”顾诚一时语塞，“名字先才请先生算了，现下正在你手里。”
“？”李明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啊原来是名字，我还以为是这小子的娃娃亲。”
“你个不着调的，刚出生不过五日的小儿，哪儿来的娃娃亲？”顾诚展开红纸，纸上以墨笔端端正正地写了“蔚、泽”二字。
“醴泉之水，光泽何蔚蔚。”李明华想起曾经读过的《上陵》，“秋日里出生的孩子，得个云水相衬，确是个好名字！”
“我虽不信这些，但架不住你嫂子，她可是托了许多人才打听到这位先生的，”顾蔚泽抱起孩子，将这红纸塞进襁褓中，“从今往后我儿就叫蔚泽啦，蔚泽乖！”
幼儿本就多觉，任这两人在旁边好大声一番交谈，他也是睡得香甜。
但李明华才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呢，巴巴儿地凑上前就在孩子耳边蛊惑道：“蔚泽，我是你世叔，以后可得认得我啊，给你买糖吃！”
李明华确实没食言，菱州富饶，有些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会差人送一份到上京来。自顾蔚泽记事起，就知道有一位对自己极好的世叔，跟小神仙似的，能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给自己送东西。
一开始顾诚还怕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在上京城中乱传，教着顾蔚泽改口，说“见了面要叫梁王殿下。”
顾蔚泽这边还没教顺，李明华却是动了真火，“我叫你一声兄长，他就合该叫我世叔！你武阳侯府的人自是与旁人不同！”还说他要是再如此，就是不认自己这个弟弟。
顾蔚泽改口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虽然只有过年时才能见上面，但顾蔚泽还是同李明华很亲近，每次见了他甜甜地叫上一声“世叔”，就要赖在他怀里不下地。
李明华也吃这套，就惯着他，抱着满上京的逛。
“世叔。”
李明华被迫从回忆中抽离，复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扯出一抹苦笑，比哭还难看：“十四年不见，难为你还记得起我。”
顾蔚泽微阖眼，摇摇头，“我来此是为了问殿下一些问题。”
不叫世叔了。
李明华眸光暗下，自嘲得轻哼一声，正了坐姿：“你问吧。”
“菱州坝坍塌之事，”
再提及这件事，李明华已经不似当初在刑部那样，会声嘶力竭地辩驳了。
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顾蔚泽忽视掉李明华搭在膝盖上不住发抖的手，直直地望向他眼底，“殿下属实不知情么？”
“我确实不知，”李明华抬头与他对视，“饶是皇上已经定了我的贪污的罪，但本就没做过的事，他也不能硬将白的说成黑的，我从未做过。”
顾蔚泽点点头，不知道算是知晓，还是相信。
二人一阵沉默无话，文思轻咳一声。
顾蔚泽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当年父亲剿匪之事，殿下确实不知情么？”
今日见到顾蔚泽的第一眼，李明华就猜到他是为此事而来，但当话真的从他口中问出来时，李明华的心还是一阵钝痛。
这孩子也一直都没走出来。
“当年青州地方上报，突然发了匪乱，说是从西边起兵的，一路烧杀抢掠，已经快打到州府了。你父亲本率领武阳军驻守在西南雁门关外，离得近些，陛下便下令让他带兵去剿匪。却不曾想那些贼寇在山中设伏，所使的箭上竟还是淬了毒的，你父亲一时不查中了暗箭，”李明华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回想起当初自己在菱州得到武阳军递的信时的场景，“我当时远在菱州，待得到消息匆忙赶到时，看到的只有你父亲的棺椁！”
一场对于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该是轻而易举的平乱之战，居然落了个全军覆没的结果。李明华失了兄长，顾蔚泽没了父亲，武阳军也领了个乌合之众的骂名，甚至一度被调离西南。
顾诚真的是中毒身亡的吗？
顾蔚泽也不确定，他其实并未真正见到父亲的尸体。
那时候快到顾蔚泽生辰了，顾诚自己不便动身回上京，便派了位军医来上京城，接上他一道回雁门。
本来还有顾诚夫人的，但她正巧染了风寒，受不住舟车劳顿，就独自留在府中了。
顾蔚泽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顾诚要去剿匪，吵着闹着也要随军。
顾诚不允，七岁的顾蔚泽就骑着自己的小马远远地跟在大军之后，还是进了青州地界，探路的斥候觉察有异，将人从草堆里揪了出来。
青州府给的消息是贼寇老巢在西北边，武阳军从西南营一路北上至此，只要再过了前面几座山，就能进入青州腹地，也就是州府所在地，届时与府军汇合后一路北上，将匪寇一网打尽。
变故也就在此时发生。
武阳军进山之后就遭遇了伏击，铺了满路的绊马钉折损了近一半的马匹。顾诚当即命令骑兵掉头，可已经晚了，漫天的箭矢没有给武阳军任何的反应机会。
“侯爷！我们先掩护您和世子撤退！”亲兵击挡掉一只冲着顾蔚泽后心来的箭，大吼道。
顾诚将顾蔚泽牢牢地护在怀里，飞身骑上马，在亲兵的掩护下朝密林深处冲去。
但最终还是没逃过。
匪寇很快就追上了他们，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的摔下马，顾诚没有停。
顾蔚泽紧贴着顾诚的胸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糊了满脸，但没有哭出声
然后他听见金属破空划开皮肉的声音，感受到父亲身体一顿，紧抿的嘴唇抿得更用力，甚至有些发白。
顾蔚泽忙将拳头塞进口腔，忍住了回头看的冲动。
接连着又是好几声令人心悸的响动，顾蔚泽使劲，牙尖刺进肉里。
第八次。
这个像山一样的男人，在雁门抵拒西夷三十年的将军，终于从马背狠狠地跌到了地上，口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
“父亲！”顾蔚泽从疾驰的马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到顾诚身边，用了全身的气力想将他拖起来，“您快起来！”
“蔚泽，”顾诚将手挣脱，在他后心用力地拍了一把，“回来干嘛？快走！”
顾蔚泽终于是哭出了声；“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父亲一起！”
后方已经能听到追兵马蹄声，顾诚心急如焚，后背伤重，本就是靠一股劲吊着的，眼下更是急得又喷出了一大口血。
“趴下！”后方又补一箭，顾诚将顾蔚泽压在身下，替他挡住了。
九。
“侯爷！”熟悉的声音，像是黑夜里唯一一束能让顾诚握住的光。
他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但是扯出了笑容：“劳烦你了，带他走。”
“我不走我不！”顾蔚泽挣扎着，嘶吼着，于是被一针扎进脖子，昏睡过去。
“真是，与你父亲太像了。”
顾蔚泽没想到李明华见自己的第一句话竟是这句，一时间在来的路上准备好的问题被冲乱了，出口的反而是声“世叔。”
不是梁王殿下，不是五皇子，是声世叔。
寿康八年。
武阳侯喜得幼子，一家人乐乐呵呵地寻了个算命先生，递了生辰八字，说是要取个顶好的名字。
先生过了手，批了字，交给小徒弟送还。写了名字的红纸从府门外被小厮接过，跟着一路进来的还有个布衣装扮，一身风尘的男子，初秋并不暴晒的日子里，他戴了个斗笠，不知礼数的，进府也不摘。
顾诚身侧的侍卫警觉地，搭了一手在剑柄上，前迈一步，呵斥道：“哪里来的人！”
李明华伸手将斗笠一摘，扔给旁边的小厮，顺道把人手里的红纸接过了，露出个明媚的笑脸：“兄长！”
顾诚也是瞬间露出了笑，挥退了所有的下人，迎上前亲热地握住他的双臂：“这会儿菱州正是农忙时候，你怎的回来了！”
李明华夸张地四周望了望，露出点狡黠的样子：“知道兄长喜得麟儿，我当然得回来了！”然后又小声道，“偷偷回来的，隔天就走，耽误不了事儿。”
顾诚于是抬腿便踢了他一脚：“你胆子是越发的大了！犯不着为了我这样，万一被陛下知道了还不知会怎么骂你！”
从前在军营里李明华是被踢惯了，也躲惯了，下意识地一个闪身，又是顺利躲过去，举起手中折得方方正正盖了漆印的红纸道：“少自作多情，才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那宝贝侄儿！”
顾诚算是被气笑了，背过手往后院走去，走了几步看没人跟上，又顿住往后看：“还不快跟着啊，去看你宝贝侄儿！”
李明华诶一声，快跑几步跟上了。
“动静轻些，你嫂子还在休息，孩子在里间，乳娘照看着的。”顾诚动作小心地掀开帘子，领着人进了屋。
“嫂子辛苦了。”李明华声音也放得细，“侄子名字取好了吗？”
“……”顾诚一时语塞，“名字先才请先生算了，现下正在你手里。”
“？”李明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啊原来是名字，我还以为是这小子的娃娃亲。”
“你个不着调的，刚出生不过五日的小儿，哪儿来的娃娃亲？”顾诚展开红纸，纸上以墨笔端端正正地写了“蔚、泽”二字。
“醴泉之水，光泽何蔚蔚。”李明华想起曾经读过的《上陵》，“秋日里出生的孩子，得个云水相衬，确是个好名字！”
“我虽不信这些，但架不住你嫂子，她可是托了许多人才打听到这位先生的，”顾蔚泽抱起孩子，将这红纸塞进襁褓中，“从今往后我儿就叫蔚泽啦，蔚泽乖！”
幼儿本就多觉，任这两人在旁边好大声一番交谈，他也是睡得香甜。
但李明华才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呢，巴巴儿地凑上前就在孩子耳边蛊惑道：“蔚泽，我是你世叔，以后可得认得我啊，给你买糖吃！”
李明华确实没食言，菱州富饶，有些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会差人送一份到上京来。自顾蔚泽记事起，就知道有一位对自己极好的世叔，跟小神仙似的，能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给自己送东西。
一开始顾诚还怕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在上京城中乱传，教着顾蔚泽改口，说“见了面要叫梁王殿下。”
顾蔚泽这边还没教顺，李明华却是动了真火，“我叫你一声兄长，他就合该叫我世叔！你武阳侯府的人自是与旁人不同！”还说他要是再如此，就是不认自己这个弟弟。
顾蔚泽改口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虽然只有过年时才能见上面，但顾蔚泽还是同李明华很亲近，每次见了他甜甜地叫上一声“世叔”，就要赖在他怀里不下地。
李明华也吃这套，就惯着他，抱着满上京的逛。
“世叔。”
李明华被迫从回忆中抽离，复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扯出一抹苦笑，比哭还难看：“十四年不见，难为你还记得起我。”
顾蔚泽微阖眼，摇摇头，“我来此是为了问殿下一些问题。”
不叫世叔了。
李明华眸光暗下，自嘲得轻哼一声，正了坐姿：“你问吧。”
“菱州坝坍塌之事，”
再提及这件事，李明华已经不似当初在刑部那样，会声嘶力竭地辩驳了。
起码明面上是这样。
顾蔚泽忽视掉李明华搭在膝盖上不住发抖的手，直直地望向他眼底，“殿下属实不知情么？”
“我确实不知，”李明华抬头与他对视，“饶是皇上已经定了我的贪污的罪，但本就没做过的事，他也不能硬将白的说成黑的，我从未做过。”
顾蔚泽点点头，不知道算是知晓，还是相信。
二人一阵沉默无话，文思轻咳一声。
顾蔚泽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当年父亲剿匪之事，殿下确实不知情么？”
今日见到顾蔚泽的第一眼，李明华就猜到他是为此事而来，但当话真的从他口中问出来时，李明华的心还是一阵钝痛。
这孩子也一直都没走出来。
“当年青州地方上报，突然发了匪乱，说是从西边起兵的，一路烧杀抢掠，已经快打到州府了。你父亲本率领武阳军驻守在西南雁门关外，离得近些，陛下便下令让他带兵去剿匪。却不曾想那些贼寇在山中设伏，所使的箭上竟还是淬了毒的，你父亲一时不查中了暗箭，”李明华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回想起当初自己在菱州得到武阳军递的信时的场景，“我当时远在菱州，待得到消息匆忙赶到时，看到的只有你父亲的棺椁！”
一场对于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该是轻而易举的平乱之战，居然落了个全军覆没的结果。李明华失了兄长，顾蔚泽没了父亲，武阳军也领了个乌合之众的骂名，甚至一度被调离西南。
顾诚真的是中毒身亡的吗？
顾蔚泽也不确定，他其实并未真正见到父亲的尸体。
那时候快到顾蔚泽生辰了，顾诚自己不便动身回上京，便派了位军医来上京城，接上他一道回雁门。
本来还有顾诚夫人的，但她正巧染了风寒，受不住舟车劳顿，就独自留在府中了。
顾蔚泽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顾诚要去剿匪，吵着闹着也要随军。
顾诚不允，七岁的顾蔚泽就骑着自己的小马远远地跟在大军之后，还是进了青州地界，探路的斥候觉察有异，将人从草堆里揪了出来。
青州府给的消息是贼寇老巢在西北边，武阳军从西南营一路北上至此，只要再过了前面几座山，就能进入青州腹地，也就是州府所在地，届时与府军汇合后一路北上，将匪寇一网打尽。
变故也就在此时发生。
武阳军进山之后就遭遇了伏击，铺了满路的绊马钉折损了近一半的马匹。顾诚当即命令骑兵掉头，可已经晚了，漫天的箭矢没有给武阳军任何的反应机会。
“侯爷！我们先掩护您和世子撤退！”亲兵击挡掉一只冲着顾蔚泽后心来的箭，大吼道。
顾诚将顾蔚泽牢牢地护在怀里，飞身骑上马，在亲兵的掩护下朝密林深处冲去。
但最终还是没逃过。
匪寇很快就追上了他们，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的摔下马，顾诚没有停。
顾蔚泽紧贴着顾诚的胸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糊了满脸，但没有哭出声
然后他听见金属破空划开皮肉的声音，感受到父亲身体一顿，紧抿的嘴唇抿得更用力，甚至有些发白。
顾蔚泽忙将拳头塞进口腔，忍住了回头看的冲动。
接连着又是好几声令人心悸的响动，顾蔚泽使劲，牙尖刺进肉里。
第八次。
这个像山一样的男人，在雁门抵拒西夷三十年的将军，终于从马背狠狠地跌到了地上，口中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
“父亲！”顾蔚泽从疾驰的马上跳下来，连滚带爬地跑到顾诚身边，用了全身的气力想将他拖起来，“您快起来！”
“蔚泽，”顾诚将手挣脱，在他后心用力地拍了一把，“回来干嘛？快走！”
顾蔚泽终于是哭出了声；“我不走！我不走！我要跟父亲一起！”
后方已经能听到追兵马蹄声，顾诚心急如焚，后背伤重，本就是靠一股劲吊着的，眼下更是急得又喷出了一大口血。
“趴下！”后方又补一箭，顾诚将顾蔚泽压在身下，替他挡住了。
九。
“侯爷！”熟悉的声音，像是黑夜里唯一一束能让顾诚握住的光。
他已经没有力气抬头了，但是扯出了笑容：“劳烦你了，带他走。”
“我不走我不！”顾蔚泽挣扎着，嘶吼着，于是被一针扎进脖子，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