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芸娘咳了几声又道:“听李崇说地宫的杀手找上他家时,袭青岩正跟同村的孩子在河里摸虾,晌午回去他爹已经被断了手筋脚筋,可人还活着,无风无浪过了十四年,当时人便吓傻了,他被人趁机喂了一颗毒药,那人说只要他杀了他爹便给他解毒,否则便让他肠穿肚烂而亡,他爹见他捂着肚子满地打滚,就说‘没关系,阿爹活不成了,只要你能好好活下去,没关系’,他便爬起来一刀扎穿了他爹的心脏……”

    院子外头北风呼呼地吹着,院中却安静下来。

    各种目光落在袭青岩身上,或震惊,或鄙夷……

    “这些年我已经够泯灭人性了,却是远不及你啊,袭大侠!”燕阳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眼角又落下一滴泪来。

    早该拼着这条烂命去杀他的,可是好不容易才跟燕蓉菀重逢,即便没有脸面以真面目见她,他到底没舍得让自己去送死。

    袭青瑶握着刀的手又开始颤抖,原来他爹带回来的本就是一只恶鬼啊!

    “然后呢?”

    “然后?”厉芸娘不齿地哼了一声,“他吃的根本不是什么毒药,谁能想到,他爹娘是何等的英雄侠侣,却生出来这么个贪生怕死的孽障!他流浪街头大半年后,被袭老堡主找到带回了袭家堡,并收他为徒,他爹只希望他做个普通人,远离江湖那些打打杀杀,故而并未传授他武艺,可老堡主确实倾囊相授,加上他有些天资,十八九的年纪便在江湖里闯下了名头。”

    “人人赞他年少有为,说他爹娘在天有灵看了定是欣慰的很,可别人越这么说,他便越是心虚啊,总怕那要被世人所唾弃的事被捅出来,便一把火把自己长大的小村庄烧了个精光,全村几十口人,老人、孩子,就只活下来了李崇一个。”

    想起李崇回忆往事时带血的泪,和那双没能阖上的眼,厉芸娘愤恨地敲着拐杖道:“你真以为他是受了刺激什么都不记得,许多年后才慢慢想起来自己是谁?不过装疯卖傻罢了!”

    说着她缓缓站起身,走过去朝着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上啐了一口,怒道:“袭青岩,你猫哭耗子,假仁假义地为他们料理后事,立碑时,就不怕那三十七个冤魂从坟里钻出来找你索命么?”

    袭青岩的脸色顿时比纸还惨白。

    厉芸娘再次转向袭青瑶,“那日无涯和老堡主交手之际,你也当真以为他是因为憎恨地宫,一时失了理智才想让他死在老堡主手里,以泄他心头之恨?你错了,失了理智不假,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其实是希望无涯杀了袭老堡主的吧……”

    如此,这世上便不止他一个弑父的罪人。

    “闭嘴!你给我闭嘴!”遮遮掩掩多年的腌臜心思被人道破,袭青岩一时羞怒交加,突然疯了般,咆哮着窜起来,挥着断刀朝厉芸娘的咽喉砍去。

    没料到他居然不怕毒发狗急跳墙,连厉芸娘也怔了一瞬,幸得虞子珩及时隔空拍出一掌,急劲的掌风从一侧冲来,袭青岩只得迅速收手向后跳开。

    袭青瑶骂了句“畜生”,眼中再无半点因顾及同门之情而生出的心软,才提起刀却被厉芸娘拦住,“闻夫人,这一战便让给我罢。”

    袭青瑶看了她一眼,迟疑道:“我见你似乎有内伤未愈。”

    厉芸娘笑着摆摆手,“无妨,我本来也活不久了,吊着这最后一口气,就是想亲手杀了他,便是今日与他同归于尽,我也能瞑目了。”

    说着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借力翻身跃起,另一只手则朝袭青岩拍去。

    “你找死!”袭青岩怨毒地瞪着厉芸娘,扔掉断刀,于双手间运足了功力,两人对击一掌,内力激荡,皆被震得退后数步。

    许是厉芸娘此次抱了必死的决心,激发出无穷的潜力来,再加上袭青岩本就被袭青瑶打伤,两人缠斗数十招竟难分胜负。

    直到袭青岩毒发倒地,恼羞成怒之际一心只想让厉芸娘永远闭上嘴,却忘记自己遭她暗算中毒在先,适才一番激烈地缠斗,毒素已顺着血液扩散至脏腑,他痛苦地缩在地上,许久才缓过那阵锥心刺骨的痛感,低头又喷出一口黑血来。

    袭鹤龄从未见过袭青岩此般狼狈,披头散发,衣衫残破,血迹斑斑,终归父子一场于心不忍,上前想要把他扶起来,不料却被他一把推开,然后挣扎着往厉芸娘这边爬,五官扭曲,痛苦道:“解药,快给我……解药……”

    厉芸娘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仰头大笑,“袭青岩,已经让你多活了这二十六年,竟还不知足?既是专给你用的毒,你觉得我会多此一举再弄些解药出来?”

    说完大咳几声,也是喷出一口血来,软绵绵地就往地上倒去,见状,萧翎大步冲上去将人抱住,扶坐在地上,想给她运功疗伤,却被她笑着婉拒,“小姑娘,老婆子谢谢你,可我大限将至,就别浪费真气了。”

    萧翎回头看了虞子珩一眼,后者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执起厉芸娘的手腕探了探,然后摇摇头。

    如果连虞子珩都没办法,那便当真是油尽灯枯了。

    看着这个默默为阿寻拼尽一生,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的人,萧翎便红了眼眶,怕人觉出异样来又忙眨了眨眼,将脸转向一旁,恰见袭青岩最后捶死挣扎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袭鹤龄神色一变,慌忙爬过去扳过袭青岩的身体,见他一脸死气,眼耳口鼻皆往外流出一股清水来,只是一瞬便干涸,留下一条几乎快要看不见的痕迹。

    袭鹤龄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袭青岩的鼻息,又猛地缩回,接着就伏在地上隐忍地哭起来。

    “死了?”听到哭声厉芸娘问。

    看着那道走向七彩光的身影,萧翎点点头,“死了。”

    闻言,厉芸娘努力抬起身子往那边瞅了一眼,确定袭青岩没了动静,那只浑浊的眼睛突然流光溢彩起来,但不过一瞬的功夫又逐渐失去了光泽,缓缓阖上眼皮。

    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陡然滑落,萧翎整个一怔,低头看去,就见厉芸娘脑袋歪在虞子珩的肩膀上,嘴角微微扬着,整个人已没了生息。

    院中再次静寂下来,呼啸的北风也停了,只偶尔闻得几声轻微的啜泣。

    袭青瑶却是神色一凝,丢下刀上前推开袭鹤龄,拽着袭青岩的衣襟将人拖起来使劲地摇晃,“袭青岩,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把我大哥大嫂的孩子剖出来弄去哪儿了?袭青岩你给我醒过来!”

    见状,闻澄和闻晚歌忙跟过去,一人扶起袭鹤龄,另一人将袭青瑶扯开。

    “他还没告诉我呢……”袭青瑶看着丈夫失神道。

    闻澄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没事啊,我们再去找,若那孩子还活着,我们一定能找到她。”

    袭青瑶摇摇头,“可是,都找了二十六年了!”

    闻澄又安慰道:“能找到的,你相信我,一定能找到的。”

    袭青瑶这才平静下来,在地上坐了会儿拽着闻澄的胳膊站起身,瞥了眼袭青岩的尸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呢喃道:“这仇算是报了,大哥大嫂,青川你们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袭鹤龄又哭了会儿,对着袭青瑶磕了头道:“姑姑,终归父子一场,能让我给他收个尸吗?”

    袭青瑶闻声低头看去,那孩子小心翼翼地瑟缩在闻晚歌身边,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连声音都透着几分胆怯,便叹了口气道:“人既已死,恩怨便了了,只是,我断然不能让他葬在我袭家。”

    袭鹤龄眼睛一亮,又对着袭青瑶磕了几个头,“我知,多谢姑姑。”

    袭青瑶便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到厉芸娘尸身前,萧翎正跪在一旁为她整理着头发和衣衫,她脸上挂着笑,去的很安详。

    以前人人都说地宫之众罪行累累,到头来厉芸娘却成了袭家的恩人,而她几十年敬重的师兄,整日把惩恶扬善,行侠仗义挂在嘴上,不曾想背地里净做些天良丧尽之事。

    袭青瑶缓缓跪下,俯身叩首道:“你如此为我兄弟拼命,实在感激不尽,若有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说完站起身又朝虞子珩施了个礼,“此番也要多谢虞公子。”

    虞子珩回了礼,平淡道:“举手之劳而已,闻夫人不必客气。”

    袭青瑶感激地笑了笑,转向萧翎时又情不自禁落泪,“阿翎啊,你同我去把青川的尸骨接回来吧。”

    *

    袭青川最终也没能认祖归宗,尸骨葬于归云寺后山,由方丈亲自为他主持了法事。

    立的还是个无字碑,虽然委屈了些,可也总好过哪日叫袭老堡主发现。

    逝者已矣,活着的得继续活着,纵是有个念想也是好的不是?

    至于燕蓉菀,那天夜里便被燕阳带回了燕家,厉芸娘则被萧翎和虞子珩送回了地宫,并把她与她爹娘葬在了一处,生离二十多年,死了终于团圆了。

    地宫里的老人都是熟识厉芸娘的,得知她的遭遇不免长吁短叹。

    祝六婶站在厉芸娘的墓前,一手在身前比划了下,一边抹着眼泪道:“我当年随厉夫人来地宫时,芸娘才七八岁,也就这么高点儿,我是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的,她性子活泼,生的也好看,是个十分招人喜欢的小姑娘,地宫里抢破头想做厉宫主女婿的人多的数不清,可她偏偏看上了无涯,走哪儿跟哪儿,便是出任务也缠着同他一起去。”

    “可无涯那小子,寡言少语,天性凉薄,任芸娘死缠烂打都不为所动,后来无涯死了,芸娘也一道失踪了,可我没想到哇,这些年她竟是跑去给无涯报仇去了,你说,为了个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把自己弄成这样,她爹娘在天有灵知道了,这心它还不得疼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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