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为了给他们践行。

    英语考试结束,艳阳高照。

    沈知闻从考场走出去,一直到坐上大巴车往回老校区还有些恍惚,心里轻松又沉重。车里有人在讨论这个漫长的假期要做什么,有人在对答案,还有人说别忘了回去写同学录。

    沈知闻坐在最后一排忽然泪如雨下。

    她歪了下身,躲着人把泪水擦干。没有缘由,又流下一行泪。沈知闻只好仰身靠着椅背让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等着这股情绪退去。

    班主任说到了学校,他们就能收拾东西解放回家了。可这场“战后扫荡”持续到夜幕降临也没结束,明明一天前甚至还想要连夜翻墙出逃。

    大家一边说笑一边整理,不要的丢掉,想要的留下,作为这段“艰苦岁月”的回忆。

    大厅、走廊、教室到处都堆着一麻袋一麻袋的废纸。

    楼下,不知谁放起了音乐。一个个顿时放下手里的活儿兴致勃勃地冲到外面的窗户前探头瞧,会唱的人跟着哼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声势逐渐浩大,全楼都参与了进来。窗台趴不了太多人,大家便跑到外面去,一起随着音乐摇摆,哭笑,怒吼,用力告别各自苍白又滚烫的青春。

    直到夜深灯亮,老师不得不下令阻止,他们才停止了这场自发的狂欢。

    高中生涯也就此落幕了。

    沈知闻抱着一箱书去等崔淼的时候,听见旁边几个人在调侃今天下午发生的一件事。

    说是有一对情侣之前因为早恋被主任抓到骂得特别惨,下午考完一回到学校,两人就手牵手大摇大摆地从主任面前走过。

    几声卧槽后,一个男生忙问主任说了什么。

    知情人说啥也没说,就笑看着。在一连串的“牛啊”“佩服”间,有个女生伤感道:“再也不会有人像父母那样认真地管我们了。”

    笑侃声稀疏而止,气氛沉默了下来。

    沈知闻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毕业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一个道理,人们总会珍惜开始失去的东西。

    那个吵杂且慌乱的傍晚,沈知闻还听到有人提起许成枫。

    一个女生惋惜道:“许成枫不回来吗,我都没跟他告白。”

    同行的人说:“醒醒,他走得那么干脆,肯定是对我们学校的女生不感冒,说不定人家早在东北那旮旯有对象了。”

    因为那话里夹着大碴子味,沈知闻一笑而过,与她并行的崔淼啧啧称奇,说:“不愧是曾经的风云人物,都离校几个月了还有人念念不忘。”忽而想到什么,一顿说,“我没说你。”

    “………”

    沈知闻面无表情:“我也没认为你在说我。”

    崔淼大笑,问:“那你此刻有什么感想?”

    沈知闻:“我想睡大觉!”

    …………

    说是这么说,事实上沈知闻并没有睡多少。

    她的精神依旧很亢奋,早上五点准时醒来。不过因为压力减轻了些,能睡个回笼觉。

    高考前那段时间,崔时玉很少外出工作,更为关注沈知闻的情绪。她大休回家,崔时玉会特别地给她改善一下伙食,有时还会去学校给她送吃的。

    沈知闻搬着大包小包大家的当天,崔时玉没忍住问她考得怎么样。

    沈知闻闭口不谈。

    崔时玉瞅她:“你就不能说考得不错?”

    沈知闻说不上来,不能肯定的事她无法自欺欺人。

    丰盛的晚饭过后,一家三口商量了下沈知闻这个假期的安排。

    老沈说练车吧,以后不会有这么充裕的时间能每天都呆在场地等着练车。

    崔时玉赞同,说:“既然考试结束了,你也不要老闷在家,多和同学出去玩玩。”

    沈知闻嗯了声。

    崔淼忙着和郝志磊疯玩没空理她,她也很自觉,不去打扰。在教练通知学车前,沈知闻就闲赋在家读书追剧看电影,乐得逍遥。

    只是独自一人,总有点空虚。

    她知道空虚的源头在哪里。崔淼问她有什么想法,她其实撒了谎。她的心里话是,想听许成枫说东北话。虽然只听过一次,她觉得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把豪迈的东北话说得既爷们又可爱了。

    高考完,他应该会回来吧?

    那天,沈知闻整理书桌,从抽屉最里面翻出两个日记本。她打开看,关于高一的记忆朝她涌来。这里面记录了她琐碎平凡的日常、酸涩的少女心事,以及令她怦然心动的各种偶遇和巧合。

    从她决定放下许成枫时,这两本日记就被她藏起来了。时至今日,再次翻看,一些傻乎乎的举动让她哭笑不得。

    她会在操场的一侧看到另一侧的许成枫时绕一大圈跑过去刷存在感,也会在下晚自习后站在窗台前默默看他走出大楼,还会在下雪后走在他身后捏起一个雪球扔向他然后跑开,甚至会在午夜起床上厕所默念他的名字给自己壮胆儿,似乎这样出现危险他就能立刻出现一样……

    沈知闻忍着尴尬和心悸继续往下翻,十几张空白页后,是她单独留出来写许成枫空间里发的说说的地方。

    这也是沈知闻判断她第一次加他好友,他没有同意的另一个原因。那时候她还无法进入他的空间,而在她后来通过他发来的申请后,她再点进他的空间就成功了。

    沈知闻虽然碍于面子没和他聊过天,但把他的空间翻了个底朝天,连日志、留言都没放过。

    他的留言很多,自己发的内容却很少也很简短,且时间都是好久以前。所以,沈知闻对那段她没有参与的过往特别珍贵,以致她像誊写优美句子一样认真地把他的话抄到日记本里,更可笑的是,每条后还附着她对他话的想法和猜测……

    现在看,简直不忍直视。

    幸好沈知闻是用两种颜色的笔写的,她可以快速跳过自己笨拙青涩的心思,只看许成枫的说说。

    第一条说说是他2008年发的,还是英文:

    Miraes occur ,but you ……

    沈知闻不小心瞥到下面她用黑笔写的字,她当时竟在想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她觉得神奇,又重新翻译了下这句话,貌似理解了,you指女生,miracle指女生喜欢他……

    沈知闻不得不佩服那时脑洞大开的自己。

    许成枫的空间真的很像他本人,简单清冷,惜字如金。一年半载发一条,一条一句话,一句话寥寥几个字。

    但沈知闻觉得那些话挺真实的,应该发自他的肺腑,她那时看着就想起校园里他一个人走时的背影,落寞孤单,不似他外表看起来的玩世不恭。

    诸如此类:

    “活着累,要脸他妈得更累。”

    “良机。”

    “没心没肺的人,总是活得最好。”

    “晚上5点-7点出来打球啊。””

    这里是转折点,后来不知是飘了还是突然改性,话里带着一股非主流的气息。

    “我的大名叫上帝,小名叫耶稣,英文名叫God,法号是如来。”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网络流量少的人,谁能陪我聊一会儿。”

    “能在学校中求生,就是强人。”

    “潇洒地上着厕所,巧妙地发现没带纸……”

    然后没有了,因为她将他删了。

    不过,有句她用粗笔写的对自己的评价:“我肯定是疯了。”

    见此,沈知闻有点欣慰,还没傻到家。

    可紧接着,又见一句“疯了就疯了吧”,她一头栽倒。

    沈知闻真是又气又笑,可她也清楚,她再也不会对另一个人有如此复杂的情绪了,并且她还发现,虽然她此刻表情狰狞,心底却柔软温暖,热烈跳动着。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登上Q号,在加好友处略作停顿,她给崔淼发了条消息:“姑娘在何处,明天可能见?”

    久久没等到回复,沈知闻退出企鹅号,关上电脑,把日记本装回抽屉里,出了卧室。

    再一个人待下去,她肯定要把自己折磨死。

    客厅里只有老沈在,崔时玉去公司加班了。

    沈知闻接了杯水,看见老沈对着电视无声激动,提醒说:“老爸,我已经考完试了。”

    老沈一拍脑门,连道:“忘了忘了。”说着,倾身拿起遥控器调高电视音量。

    沈知闻失笑,坐到沙发上问:“谁赢了?”

    老沈说:“现在辽宁队领先。”

    “辽宁?”沈知闻低语一声。

    老沈嗯了声:“东北人体格棒,能力就比较强。”

    又是东北。

    沈知闻默默地喝了口水。

    老沈见她不做声了,看她问:“在家待得无聊了?”

    “没有。”沈知闻强笑一下,“还不到一周呢,有的事可干。”

    老沈说:“下周一你应该就可以去练车了。”

    “我能行吗,”沈知闻剥开一个丑橘,沮丧道,“自行车我都没学会。”

    “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了啊。”

    老沈不看球赛了,倚着沙发说,“虽然都是车,那差别可大了,学自行车的关键在于平衡,而轿车是眼观六路反应快。”

    “您这一说我更犯怵,我反应慢您又不是不知道,”沈知闻递上一半橘子讨好道,“我能不学车吗?”

    “不能。”

    老沈从没这么坚定地拒绝过她,说,“学会开车是获得一种傍身技能,你想去哪了不用拜托别人,不要说可以打车,还是自己会开更方便。”

    沈知闻吃着橘子嘟囔道:“好吧。”

    老沈也掰了个橘瓣吃:“别的不说,你以后离我们远了,想家就能随时回来。”

    沈知闻没有其他借口了,只能被说服。

    不过话题聊到这里,沈知闻眨了下眼,问:“您和我妈真不管我大学去哪啊?”

    老沈抬眼:“你决定好了?”

    沈知闻垂下眸说:“没有。”

    老沈:“没有还是不敢说?”

    沈知闻一怔。

    老沈笑了笑:“我和你妈开始想让你和柯林一起出国,后来又讨论了下觉得高考算是你人生的第一道关口,你已经成人了,应该由你自己决定,最起码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

    电视里裁判的解说和观众的欢呼成为父女俩谈话的背景乐,房子里平静得让人心安。或许是高考后的迷茫,也或许是对心中那份感情的不确定,她迫切需要排解,今晚可以说是沈知闻上高中以来第一次和她父母中的一个透露心扉。

    沈知闻低着头:“那我以后后悔了现在的决定怎么办?”

    老沈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沈知闻难过地说:“我是不是特矛盾?”

    老沈语重心长道:“没有谁能保证对自己的决定不后悔的,更何况你才十八九岁,正是一往无前的年纪,我和你妈到现在不知走了多少弯路,后悔过的事多了去了。”

    沈知闻说:“可我觉得你们很成功。”

    老沈笑了。

    “那你觉得成功的定义是什么?”

    沈知闻犹豫地说:“事业有成,家庭幸福?”

    “你看你自己说得都很迟疑,”老沈说,“所以这是你的真实想法还是觉得大家都会这么认为自己也就这样想了?”

    “我……”沈知闻嗫嚅片刻没有言语。

    “当然,这也是一种成功。但你怎么想,这才是重要的。”老沈轻拍了下腿,“有的时候不是做了后悔,而是后悔没做,那才是真正的遗憾。如果说这是你现在最想做的事,那你就不要瞻前顾后,害怕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因为那都是正常的过程,要先坚持,再等待。”

    沈知闻听完吐了口气,若有所思。

    老沈笑笑说:“你的路还长,不着急,我们支持你的选择。”

    沈知闻调皮一笑:“那如果我的选择在你们的预期之外呢?”

    “应该不会。”

    老沈说:“毕竟我们做了你十几年的父母。”

    沈知闻哼了声,嗔道:“反正我是逃不出你们五指山对吧。”

    “也不是。”老沈正经道,“翅膀硬了也能。”

    沈知闻哈哈大笑,心中的郁气也像长了腿跑了出去。

    “感谢老爸,耽误您看球赛了,”沈知闻说着拿起两个丑橘,说,“您接着看,我上楼了。”

    老沈笑着摇摇头。

    “你猜猜哪个队能赢?”老沈问。

    沈知闻笃定道:“辽宁。”

    老沈挑起眉。

    沈知闻眨眨眼道:“东北人体格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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