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朦朦一片灰色,乌云铺展。

    九月半,天气转凉,秋风瑟瑟。

    对宋嘉年来说,他完全没想到会在假日再遇见陆渺,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陆渺。

    绿源公园是本地的一个植物公园,小时候母亲会带他过来看春日的花朵,梨花是白的,桃花是粉色的,地上的小草软绒绒的,点缀着点点花瓣,一阵春风吹过,花香拂面。

    此时已是秋季,树叶已经有点点发黄,再过半个月,就能见到遍地金黄的场景。

    近来暑热刚消,秋老虎又来了,只是今天,乌云遮蔽,秋老虎被挡住了,往日被太阳烤热的风也有了秋风原本的凉意。

    微凉的雨丝从天空中坠落,落到地面,砸下点点泪痕;雨滴接二连三打在树叶上,叶子发出隐约的沙沙声;落在白石小桥的栏杆上,秋日的凉意缓缓渗进去,留下一片湿滑;落在游客的衣服上,从夏季的薄薄衣料渗进去,人心里一个机灵,上下四周一看,看见天上铺展的乌云,听见叶子的沙沙声,摸到小桥石头栏杆上凉凉的水渍,就意识到下雨了。

    下雨了,男女老少相继往出口走。

    节假日,人格外多。

    老人结伴,年轻人也结伴,有人牵着小孩儿的手,有人推着婴儿车。

    雨还不大,大家快步往回走。

    宋嘉年逆着人流走入公园,他脚步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

    “下雨啦!”

    “下雨啦!”

    有人这样说。

    他沿着宽敞的人行道右侧行走,步伐如常,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树木,时而向前时而在岔路拐弯,仿佛有具体的目标,其实他没有目标,对方向也无所谓。

    不管怎么样,在这条已经走过很多次的路上,他不会迷路。

    公园的路很宽敞,好几米宽,走汽车都是足够的。

    两旁栽种着各种树木,枝叶遮蔽掩映,听着叶子在小雨中窃窃私语,踩着洇湿的砖石路面前行。

    然后,他看见了陆渺。

    她独自坐在公园的木制长椅上,梳着他眼熟的高马尾,穿着一身鹅黄色连衣裙,小腿纤细洁白,有一点点肉感,现在雪白的小腿一侧肌肤上横着一道细细的伤口,正缓缓往外渗出鲜红的血液,沿着小腿的秀丽的弧度一点点向下滑。

    今天没有风,只有雨,树叶沙沙作响,有些将要落下的叶子被秋雨击落,脱离枝干,零星几片落在地上,被雨水洇湿。

    花枝下,点点残红。

    雨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肩膀。

    宋嘉年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看着陆渺,他手里拿着一把尚未展开的蓝色格子折叠雨伞,凉丝丝的雨水同样打在他身上,从薄薄的衣料透入衣服,凉意渗透皮肤,这样的感觉陆渺也会有的。

    雨水在滴落,越下越大,越来越冷,她小腿上的伤口,像白纸被划开一道,还在流血,鲜红的,好像永远也流不尽。

    女孩子怕受凉,她还有低血糖。

    他看着陆渺,陆渺看着前方,也许是虚空中的雨滴,也许是前方的树木,总之她没有注意到这边多出了一个人,也没看见他。

    她没有看见他自然不会对自己有任何的要求和求助,即使她看见他,她也不会有所请求。

    宋嘉年知道,陆渺就是这样的人。

    喜欢一个人逃不开对方的目光,假如陆渺看着他,他一定无法控制自己。

    现在像是有了足够的机会和时间可以自己做决定。

    这就离开,像以前一样,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一点点小雨没什么关系,就算感冒也不是大病,低血糖也没什么大不了,那道流血的伤口也不致命。

    他可以找个地方藏起来,万一她有意外就出来,没有就皆大欢喜。

    这些声音说服声嘈嘈杂杂七嘴八舌在大脑里,但是有另一道声音从心底涌起,没有具体的言语,没有文字可以形容。

    满心都是那个陆渺,无法把视线移开,无法不担心她。

    宋嘉年站在原地,脚下生根。

    眼睛一直看着她小腿上那一道正在留着鲜红血液的伤口。

    不能移开视线,假如他就此转身,她身上的伤口仍然会继续流血。

    假如自己不再关注陆渺,将来呢?

    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陆渺也许平安无恙,也许磕磕绊绊,也许她会承受某种不幸,她也许会受到很多伤害,比这道小伤还要重很多或者更多,他下意识抗拒想到那些,感到一种痛苦在心中蔓延。

    人生的苦难和痛苦从来不挑时间,不必然是很久以后,明天、后天、大后天、十天之后、半个月之后,任何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都可能造访,这一点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在今天,宋嘉年意识到,他现在对陆渺不闻不问,她很有可能不会更幸福,更快乐。

    未来是如此变幻莫测,眼前的生活他也不是全然了解。

    人这一生会遇到无数个雨天,无数种危险与困境。

    至少今天,他可以为她撑伞。

    宋嘉年展开雨伞,深蓝色格纹雨伞银色不锈钢伞骨坚实有力,伞面意外的大,他撑着雨伞走过去,伞盖无声遮蔽在陆渺头顶。

    走近了,低下头,就注意到,坠落的雨珠点缀在她的发丝之间,像一颗颗细小的珍珠,她看着前方,视线落在半空,眼眶微微发红。

    一时之间,沉寂在初秋的微雨中的陆渺,没有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

    这小小的一段时间对宋嘉年来说是漫长的。

    殷红的血液潮湿的水汽中缓缓下流,疼痛中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雨越下越大,零星微雨,变成毛毛细雨,然后雨水连冰凉的丝线。

    其实也不过是片刻之间。

    陆渺发现自己身上仍然是带着潮湿的微凉,衣服有别于被雨水冲洗的湿淋淋的树叶,自己没有被越来越大的雨水打成落汤鸡。

    身后的树可挡不住这么大的雨,她略有疑惑,仰起头,看见了遮蔽在头顶的蓝色格纹雨伞。

    还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是宋嘉年,他们在同一把雨伞下的小天地里,与外面湿淋淋的世界隔离。

    此时此刻,她心里十分平静,有一点惊讶却不多,今晨的愤怒和悲伤大半都随着时间冷却下来,连她的眼睛也平静下来了,但整个人的情绪都变得很累,不想思考太多,想成为公园里的一棵树一株草。

    宋嘉年对她笑了笑。

    他笑起来真好看,像一幅画。

    雨伞递过来,直接被塞到她手里。

    “你在这儿等等我。”

    雨水如织,在陆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向远方跑去。

    陆渺一下子举着雨伞站起来,雨珠叮叮咚咚打在伞面上,她冲着雨中的背影喊:“你的雨伞!”

    好像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人影已然消失在拐角。

    她原地踟蹰两步,忽然皱了皱眉,不自觉发出一声疼痛的气音,“嘶——”

    低头就看见小腿上一道细细的伤口正在流血,估计是那会儿水杯破碎时飞溅出来的碎片划伤的,她抿了抿唇,觉得没什么意思,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拿着玩偶小熊看了看,还是可可爱爱,她笑了笑。

    没过多久,宋嘉年提着一只不算大的塑料购物袋回来,他冒着雨,衣服湿透了大半,脸上带着笑,眼睛里也带着笑。

    看见好好坐在原处的陆渺他略有心安,忍不住笑了笑,视线划过她小腿上的伤口笑意就淡了几分。

    宋嘉年走过去,在陆渺面前蹲下,陆渺瞪大眼睛,发现他一身几乎湿透,连忙将雨伞遮挡过去。

    宋嘉年抬手扶了扶伞杆,原本几乎整个向他倾斜而来的伞面重新回到陆渺头顶。

    “小心点,别淋湿。”

    “你衣服都湿了。”她抿抿唇说道。

    宋嘉年肩膀湿乎乎的,乌黑的头发湿淋淋的,陆渺看着他的眼睛,他有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干净剔透,此时,里面含着关心,是温暖的。

    他笑了笑,“我不要紧,没事儿的。”

    “喏,伞撑好,别着凉。”他放下手。

    陆渺还是微微把伞向前倾斜,遮住自己,也遮住对方半个身子。

    雨伞挪动,宋嘉年见陆渺没有淋到雨放下心来,他微微笑了笑。

    解开膝盖上的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盒子递给陆渺。

    “不舒服的话,可以喝一支。”

    陆渺看了看盒子上的字——葡萄糖

    她想起前段时间学校校庆,自己在表演台旁的楼梯上下不来那次,曾对他撒谎说是低血糖犯了。

    “刚刚你冒雨跑过去是为了买这个吗?”

    感觉到手上的重量,陆渺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同时也有些愧疚。

    宋嘉年说:“也不止,你受伤了,你知道吗?”

    刚刚知道的,她视线游移,在远方的树木上略微停顿。

    后来是知道的,只是不在乎。

    耳边传来塑料袋的沙沙声,不一会儿,声音消失。

    小腿微凉,她紧绷了一下,低下头,发现宋嘉年膝盖上放着一瓶新拆开的碘伏,他低着头,乌发湿润,握着浸了碘伏的棕褐色棉签正在给自己擦拭小腿上渗血的伤口。

    “疼吗?”

    “不疼,一点儿都不疼。”她轻声回答。

    他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动作轻柔,让人不敢打扰。

    如果她能看到宋嘉年的眼神就会知道,他此时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件易碎的珍宝。

章节目录

微雨盛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春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春荞并收藏微雨盛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