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白天,丹鼎司内部也有种诡异的安静,虽然这种安静的气氛只笼罩在波月古海的木质栈桥到医师诊室的范围内。你从星槎上跳下来,穿过渡口喧闹的人声,沿着蜿蜒向下的楼梯走进丹鼎司医师丹士汇聚的地带。

    前一天来丹鼎司已是夜晚,你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再次造访,早先与丹枫说“往后要多多叨扰”,其实不过是客套话罢了。

    夜色中没能细瞧的景色再次向你展露它的魅力。这里不似长乐天与金人巷。长乐天那处,朱红与暗金铺了半边天、华贵大气与古朴低调融为一体,而丹鼎司这处,粉末似的阳光翩翩然撒落,落在雪白的、爬着青苔的院墙上,轻柔的海风将司内的药材香味推过来,行人被海水与药材那略微苦涩的味道裹挟着前进,总会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一分悲凉。

    你的心情也不禁沉了下来,内心产生了一个疑问:龙树长势一向如此吗?你抬起眼,瞥了瞥正中那古老的大树,苍红的树叶正随风飘落、最后轻柔地落在你脚边。你想,或许一直如此。长生种的生命起起伏伏,唯有这棵高大挺拔的龙树像看待波月古海的潮汐一般看待他们,潮起潮落、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一人的逝去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像灰尘从短打上飘落,是必然的命运,是时间的又一次轮回。

    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吗?

    然而无论答案是什么,那不是现在的你应该烦恼的问题。

    你应该烦恼的是眼前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如何寻找合适的时机。

    找到玉遂明并不难,丹鼎司人潮涌动,化外民与本地人混在一处,你只需要随便拉住一个病人提问、便能找到来自持明族的医师。让你略觉困难的是: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顺着玉遂明这条线索抓到与其联络的药王秘传呢?

    跟踪自然是最直接的办法,毕竟,药王秘传的人如何谨慎、如何难以追查踪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玉遂明作为一名普通持明医师,断然是没有多么高超的反侦察能力的——跟踪不了谨慎又爱惜羽毛的高层,跟踪不那么谨慎的人就好了。

    然而你脚步一转,打算先去见丹枫。

    常言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景周多半出身地衡司世家,世家传承,岂会只有一家,令其独占地衡司之职?地衡司必然是多个世家分权,互相牵制,既是携手对抗丰饶的朋友,也是权力纷争之上的对手,最终形成一种平衡局势,其中究竟有多少派系分支暂且不提,推拉必然是不会少的。

    因此,你也绝不相信丹鼎司没有这样的派系之分。丹鼎司内医师大多为持明族,而持明龙尊饮月君更是天然具有以云吟法术医治他人的能力,是医师中的翘楚。总有些人站在饮月君那边,总有些人不支持龙尊、希望打压他。

    这与你没有关系,但你很清楚:不管内里的人如何拉帮结派、互相排挤,对丹鼎司内部的暗流涌动最清楚的人就是饮月君丹枫。想要得知丹鼎司内的秘密,没有比直接询问丹枫更简单的方法。

    通过昨夜的匆匆一面,对方已经在你的内心留下了清冷孤独但稳重可靠的印象,你相信他的心是善良的,却并不相信他对整个丹鼎司的暗流汹涌、派系的互相倾轧无知无觉。他是明眼人,恐怕连玉遂明不对劲都早有察觉。而新的问题摆在你的面前,丹枫会信任你吗,信任你一个初到此地、锋芒毕露的化外民?

    ……见到了再说吧。

    世上本无烦恼,庸人自扰啊。

    你想起江行舟教你读书的时候,常常会说:“铅笔是懦弱的表现。”你怀疑他是乱说的,但他表情很正经,因此勉强压下内心的疑惑,将做好的题交上去。

    走到丹枫的诊室门前,你告诉自己,不敢敲门是懦弱的表现,随后便抬起手,对着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疾风骤雨地一阵狂敲、生怕自己后退一样。

    门开了,丹枫略疲惫的脸映入眼帘,他了然地说道:“哦,是你。”他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来,你从门缝中溜进去、莫名其妙地觉得你们就像在执行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一样。你进门后,他便关上门,转而走到诊室边,推开木窗,房间内的油灯本还燃着,但火苗很脆弱,波月古海的风从木窗灌进来、将那缕飘摇的火苗吹熄了。

    “原来你还点油灯?”

    “晚上看书,用用也无妨。”

    丹枫整夜未睡,精气神却不差。他眉眼轮廓都锋利,低眉顺眼地看什么东西时会显得有点冷漠,语气很平和,不乏轻松,说这句话时,他正将桌案上摆的脉枕、笔和白纸拿起,一律放到最边上。

    你注意到桌案上摆着一本厚厚的医书,还正翻着,边角很平整、书页边缘的中间部分微微翘起,看得出来主人很爱惜这本书,翻书时力道轻柔——边角翘起的书总是更容易变得老旧、破损,也不美观,丹枫不动那些位置。

    “我来找你是有点事情想问。”你切入正题,低迷的心情已经不允许你继续同他寒暄了。

    “不坐下来说?”丹枫早有预料,在昨夜为你看诊的椅子上坐下,曲起手指、用指节敲了敲桌案。

    清脆的声音在这间诊室内回响,你眯起眼睛,微笑了一下:“这声音不错,是块好木头。”

    “是不是好木头还要用过才知道。”

    “那应该很快就能见分晓。”你在丹枫对面坐下,支起一条手臂、脸贴在那只手上,给自己做了层心理建设,比如:对面这个头上长角的家伙并不可怕,他这个语气是试探你的;以及,为什么不直说,真是该死的哑迷。或许是因为你太年轻了,你还是没沉住这口气,选择直接发问:“可以直说吗?”

    从一本正经地打哑迷到掀了桌子打明牌,这个场面多少有点喜感。

    你的表情很真诚,导致喜感程度翻倍了。

    你看见丹枫有些意想不到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和哲远不同。

    哲远笑时,就好像在说“我很喜欢你,见到你真高兴”,发自内心的快乐与喜爱让每个收到笑容的人都受到感染;丹枫笑时却不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有太多心事,他的笑很内敛、克制,转瞬即逝的愉悦出现他脸上,有种昙花一现的惊艳,就像在说……“我觉得你很有意思,我很开心,但我不想让你发现,所以偷偷笑一下,你也别太得意。”

    你问:“你笑什么?”

    “不曾想江姑娘是如此心直口快之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你想问什么?”

    既不解释为什么要坐下来长谈,也没有提出他的问题,而是把球又踢给你了吗?

    “我想问的是,丹鼎司内是不是有一个叫玉遂明的医师?”你开门见山,不想再浪费时间。你等多久都无妨,荀弥却不是如此,你的内心隐隐有种不安、有种事情即将超出掌控的慌乱与恐惧,因此你想速战速决。

    “有。”丹枫不慌不忙,语气不急不缓,他苍青色的眼睛直视着你,仿佛已经看透了你内心的进退两难,“此人也是持明族,受族规约束,虽淳朴善良,但心智不坚,易受蛊惑。”

    “那你可知,他受药王秘传蛊惑,意图为人求得长生之事?”

    “知晓如何,不知晓又如何?我受龙师桎梏,丹鼎司内部派系相倾已久,而我这一派呈现颓势,龙师将手伸得太长,偏又对某些人不闻不问。敢问江姑娘,为之奈何?”

    你冷哼一声,对他在这件事上打太极很不高兴。他分明就是在说“我知道,但我也没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吗”,却对玉遂明的事情只字不提——

    这恐怕就是他告诉你信息的交换了,你帮他收拾丹鼎司内的药王秘传,为他拿到证据,而他趁此机会借题发挥、反制势大的龙师。毕竟,罗浮可不光是持明族的地盘,做主的终究是神策将军腾骁。腾骁将军显名于武力,不善政务,却也不是好糊弄的。丹鼎司出了这桩事,龙师不收敛爪牙,将军那边可交代不过去。

    “借题发挥,逼其退让。你将这里的事情告诉我,这个题,我自然送到你手中。”

    做题做题,为何偏偏铅笔是懦弱的表现?这可不得反悔。

    落笔要胸有成竹,要势在必得。若要反悔,便是害怕。

    “如何?”你也像丹枫一样,曲起手指、敲了敲桌案,目光直视他。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景周说你是敢想敢做,果真不假。这次就算我欠他一个人情。”丹枫偏过头,看向丹鼎司的另一个方向,他的眼神像雨天穿过云层时被削成粉末的一缕弱光,跨过敞开的木窗、悄然落在某面灰白的院墙上。

    “丹鼎司之内,大约有三股势力盘踞。一是支持我的,二则唯龙师马首是瞻,三为药王秘传。明面上的势力拉锯与你无关,无需烦忧。而药王秘传这个组织不敢在明面上活动,对来丹鼎司的化外民青睐有加,想来心中清楚,比起沐浴在帝弓司命信仰之下的仙舟人,化外民要好蛊惑得多;但这并不代表组织内部没有仙舟人,玉遂明受其蛊惑,便是最好的例子。

    玉遂明的住所,想必你昨夜已经发现了。但他白天并不在住所,据我所知,最近一段日子……他更多时候呆在丹鼎司值班医师、丹士聚集的诊厅,与一名丹士来往甚密。

    我昨夜得到消息,密探调查过后发现这名丹士只不过是药王秘传中的一个基层联络人员,昨天白天时,他叫走玉遂明,与其接触。密探发现玉遂明从对方手中拿走了一盒东西,但因为害怕打草惊蛇,他并未现身阻拦。”

    丹枫顿了顿。

    “这么说有开脱的嫌疑,我认为玉遂明与药王秘传的接触并不深。但擅自接触药王秘传,寻求长生不死,信仰寿瘟祸祖,已触犯仙舟禁忌,不可顾念与其之间的情分。何况玉遂明在司内行医已久,地位不低,药王秘传有心拉拢,不会拿不出诚意。接触深浅已不重要了,他一定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你若在交锋中与秘传之人动手,万不可留情,若逢孽物,则一击毙命,绝不能拖泥带水,否则贼党逃脱,后患无穷。”

    你暗中思量,听进丹枫的话,嘴上只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基层联络人员吗?看来这药王秘传的人比你想象中还要谨慎一些。既是单线联络,一道消息经手多人,源头是谁便更难以查证了。

    而玉遂明从那名丹士手中拿走的,莫非就是为荀弥求长生的丹药?你一边回忆一边思索,试图从昨天和今天的记忆中找到不对劲的地方。那么荀弥昨天很可能便是因此与玉遂明起了争执,可是,可是她究竟要干什么呢?你低下头,身上漂亮的衣裙映入眼帘,这时陌生的灵感划过你的脑海,你想起了最不对劲的一点:如果荀弥丢三落四、不爱收拾,何必一到罗浮,便急忙赶回长乐天的家中?她可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来接你的。更何况她东丢一件西丢一件的东西,分明可以从一开始就放在某个合适的地方,怎么会到处都是?若她真想和玉遂明一刀两断,何必如此。

    ——她有问题。但为什么又带你去了家里?

    你有点伤心地想,怎么会这样。

    你所能想到的一切……竟然都在昨天白天,你刚刚抵达罗浮时就已经发生了。

    “我先走一步。”你站起身,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海风让你的眼睛变得干涩。你一边奔跑一边给景周发消息,希望自己的速度变得更快。

    【江:

    景周,我是江泠。现在我要着手追查药王秘传,过程中多有动武,需一队云骑军从旁协助。】

    你坐在星槎上,内心无比焦急。

    而景周的消息回得很快。

    【景周:

    万事俱备。】

    【江:

    丹鼎司渡口,一个时辰后。】

    跳下星槎,朝着荀弥的家奔跑。风声在你耳畔破碎,发带飘落,束好的长发散在肩上,随着你的动作搅成结。

    你用力推开房门,此处空无一人,桌面上摆着一封信。

    你的心落到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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