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了辞海一件事。

    你知道不这么做你会后悔,因此不需要别的理由。

    告别辞海,从那方小小庭院走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毛毛雨。你好像从淋到雨的这一秒钟才意识到:今天天空的颜色格外黯淡,是要下雨的征兆。

    林南有句俗语,便讲的是雨水。他们说,下雨是为了留人,又说宁愿天天下雨,希望记挂的人是因为下雨才不来。但不管是来是去,雨水都有一个共同的作用,那就是牵绊行人的脚步。你曾经总是疑心那是林南人懒得动身才寻找的借口——在雪境之中,哪怕是大雪天,你的邻居们也得出猎。现在倒不觉得了。身体四肢慢慢泛起来的懒意让你很不想动弹,而云骑军驻扎的洞天又距离星槎海中枢十分远,让你的困倦与懈怠更上一层楼。

    罗浮有多处洞天,有名些的,是诸如太卜司、工造司、长乐天一类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没名气的,比如农牧洞天,就少有星槎来往。机密一些的,就是你现在所处的云骑洞天,此地驻扎大部队云骑军,训练排班都在此处,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在此徘徊。你对这些唯一的想法,就是过分机密的地方来往并不方便。

    这里连一艘星槎都没有,你要怎么回去呢?

    麻烦万能的手机想想办法吧。

    【江:

    万能的景周大哥,快用你无敌的地衡司想想办法,我怎么回星槎海中枢?】

    景周的回复来得很快。

    他大概早就在看你热闹了。

    【景周:

    看你趴下去睡觉的时候那么干脆,还以为你已经想到办法回来了呢?】

    【江:

    不……你要不还是别提这件事了,我本来想问我那张弓情况如何,结果睡醒就忘了。】

    【景周:

    哦?真的忘了?好啦,你要不要找龙尊大人问问,他的莲花座说不定跑得很快。】

    你捏着手机,低头盯着那条短信,想象丹枫踩着莲花座穿越大半个罗浮来这里接你的情况。细如牛毛的雨水淋在身上,你头一回感觉一层冰冷的痒袭上背脊。不不不,先不说你和丹枫的交情还没到对方愿意来接你的地步,光是他踩着莲花座和星槎并驾齐驱的场面就已经让你感到头皮发麻了。

    【江:

    可以说正经的吗?】

    【景周:

    这怎么就不正经了?我在很认真地跟你提出建议啊。】

    【江:

    ……你没有认识过可以直接短信联络的星槎司机吗?我之前搭星槎的时候没有留他们的电话。】

    这次景周的回复慢了一些,对话框上“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很久。你猜测着对方的想法,却无奈发现手中并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切入点的线索。他应该很纠结要发什么话给你,一想到这种可能出现在景周身上,你居然有些忍俊不禁。

    【景周:

    嗯,问我能不能来接你一趟很难吗?】

    【江:

    ……你这不是很自觉地替我问了吗?】

    你们彼此之间的疑问永远那么多,难道你们两个人说话就非要一来一往地互相提出疑问、随后依照默认的答复再问下去吗?你并不讨厌景周的嬉皮笑脸,因此没有在言语上与其针锋相对,而是顺势提出疑问。

    【江:

    所以你有时间?】

    【景周:

    那不然呢,说刚刚那些话是刻意逗你的吗?】

    【江:

    很有可能。但是谢谢。】

    难道不是逗你的吗?你漫不经心地想,否则一个人怎么能把龙尊大人和他的莲花座用那么轻快的语气说出来。

    “难道你不觉得那样的场面很有趣?”

    “不,我猜那样的场面不会发生。”你面无表情地回答景周的问题,伸手将对方探出星槎的脑袋推回去。你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通过手心传来的触感得出结论:景周的发丝柔软又光滑,配合他略圆的金色眼睛、瞳孔中闪烁的狡猾光彩,以及对方过分活泼的个性,很像养在名贵人家、整日叽叽喳喳的鸟雀。你回忆起对方总是想法子偷懒的滑头模样,觉得这只漂亮的小鸟大约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好吧。”他的头发还是随意地散在肩膀上,显得凌乱中带着一丝温顺,“要去金人巷逛逛吗?”

    “雨天……去逛街?”你一边钻进星槎,一边地诧异发出疑问。

    “雨天去走街串巷,可是别有一番韵味的。”景周露出笑容,轻快的声音扬起,“你难道不喜欢罗浮繁华的街道?”

    “不……我还挺喜欢的。”你回答。

    你淋的雨不多,细碎的雨珠被你用手揉进发丝、湿漉漉的乖巧地垂在额前,挡住边缘视线。你不太在乎现在形象如何,风从星槎外灌进来,你偏过头,飞速倒退的景色从你眼前闪过,声音随风碎裂。

    “我自小在与世隔绝的雪境长大,对外界的了解都来自老师堆放的书籍。书中说林南四季如春,那便四季如春;书中说仙舟翾翔宇宙,那便翾翔宇宙。一切繁华都源自我的想象,”你斟酌着词句,试图复原心脏传来的喜悦与沉醉,“在商船上……有人给我看了仙舟的照片。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这么繁华热闹,美丽安宁的地方,原来这里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抵达罗浮以前,你从没想过有一个文明能脱离土壤、在宇宙中自在翱翔的同时那样生机盎然。你踏过一条条街道,为朱红院墙与檐上如飞鸟振翅的翠绿琉璃瓦沉醉不已,为庭下院后绽放的奇异花朵感到惊叹,哪怕人群与你贴近又远离、仿佛你这个人并不存在也无所谓,你暗暗地想,哪怕是听着这喧闹的人声一直到日升月落也没关系。

    “我根本无法想象填满奇珍异宝与绮丽颜色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所有东西我都听说过,但也仅此而已。”你得承认,你几乎被这个地方晃花眼睛。

    景周笑了一声。

    他说:“那你待会儿更要多看看了,看中了喜欢的尽管告诉我。嗯,你帮了我大忙,这就当作是报酬的一部分好了。”

    你顿了顿,回答道:“你预付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报酬的话,那些就够了。”

    星槎停在渡口附近。

    原来是你们到了。

    你先从星槎上跳下来,景周紧随其后,并且从星槎中摸出一柄红纸伞。你盯着那柄红伞、视觉上的熟悉让你感到头晕目眩。景周撑起伞遮在你们头顶,伸出空闲的一只手在你眼前晃了晃。你陡然回过神,双手紧了紧。

    “好歹是在和我约会吧,不要走神啊?”景周调侃的声音在你耳畔响起。

    这一次,你眉头一跳。

    “怎么变成约会了?”

    “咦,我以为你发现了呢。”景周这时候也仍然在卖关子,好像等你来猜是不可省略的仪式似的。事实上,他本人也确实很享受这份“仪式感”。他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你,将你脸上每一分细微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包括你挑起半边的眉毛,诧异的目光,以及微张的嘴唇——他对你这副想说什么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十分受用,笑声轻快又得意。

    你点点头,故意说:“怪不得你穿得这么花枝招展,我还以为你要去相亲,只是顺路送我一程。”

    这时才发现实在是太迟了。从渡口到金人巷需要途经长乐天,这里大多聚集着仙舟本地居民,你想,景周多半也是住在这里的。在你们从道路的一端走到另一端的过程中,有不知道多少个景周的邻居对你们行注目礼,那些目光里的感情复杂而炽烈,令你难以忽略,包括但不限于:八卦,惊讶,审视,庆幸,喜悦,嫉妒。这些目光大多是善意而热烈,无法忽视的同时无法回望。

    同样无法忽视、也无法回望的还有一旁景周的视线。

    他似乎没想到你是这种态度:脸上羞涩腼腆,偏偏嘴上不饶人。青年话头一转,准备轻飘飘挑开这个问题,说:“我想找个理由让你接受我的谢礼呀,那么这两个理由里,你是喜欢一个地衡司执事真诚的感谢,还是喜欢一个同行男人暧昧的示好呢?”

    不,真的会有人把这些理由无比细致地说清楚吗?

    一个同行男人暧昧的示好……什么的,真亏他说得出口。把这件事往好处想,至少以后,无论你听见景周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你应该都不会再感到惊讶了。当然,把这件事往坏处想,至少现在,你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害羞的心情了,手指僵硬,视线定定地停在路边的饰品摊位上,不愿意往景周身上挪一点。

    景周专注地看着你,视线停留点从一开始的眉梢渐渐下滑,掠过你的眼角和鼻尖,最终停在你的嘴唇。他的目光并没有什么侵略性,平和又宽容,仿佛真的在等待你的回答。但等你终于调整好心情,准备开口的时候,他忽的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十分狡猾,“好像更喜欢第二个理由啊?”

    你一时间失去言语,任由一旁饰品摊位的摊主对你们露出暧昧的目光。景周一只手撑着伞,伸出另一只手将耳畔垂落的白发别到耳后。你整理好心情,抬起头告诉他:“我还是选择接受地衡司执事真诚的感谢好了。”

    景周眨了眨眼,像有点遗憾似的:“好,有看上的吗?”他的目光往一旁摊位上一扫,又直直收回,他又只是注视着你了,但你明白他那粗糙又不加停顿的一眼意味着什么,你暗叹一声,这是没看上,那你也不必浪费时间了。

    “走吧。”你轻声说。爬上脸的红晕与温度渐渐退去,你如常地和对方并肩走在金人巷的街道上,并没有选择一走了之。但你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旖旎了,在雨中同撑一把伞,天空遮去大半,你抬起头、只能看见狭窄、灰暗的天空,与其观察雨丝如何飘落,不如注意身旁的人有哪些细小的动作。景周的一举一动都备受你的关注,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你才发现,他握着伞柄的手修长又干净,但并不算多白,还有些细碎的伤痕。

    “我的手很好看?”

    “不,只是好奇你手上为什么会有伤。”

    “地衡司的人上能调解家庭纠纷,下能爬树抓狸奴……”

    “你别告诉我这些都是狸奴抓的。”

    “呃、其实是调解家庭纠纷的时候,被不认识的女人抓的。个人认为她的指尖和狸奴不相上下,啊、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看见景周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她下手太狠,但个中原因我也不好诉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你听听也就算了。”

    好吧,无所不能、脑子转得飞快的景周只是个文弱的执事,这一点你也早有预料了,因此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过也确实被狸奴抓过。”

    你已经麻木了:“要不你下次带人一起去?”

    景周微笑了一下:“这些伤都是我当上执事之前的。”

    “那就好,以后还是……”

    “现在那些工作都落不到我头上。”

    “好的。”

    你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因为这场绵绵细雨,金人巷的人群减少了,你们一路畅通无阻,可以方便地走到每个摊位前。你一会儿摸摸挂起的一排排花伞、目光留恋地从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上流过,一会儿又拿起店中一瓶瓶香水轻嗅,最后兜兜转转,挑走了唯一没在店里闻过的橙色香水。你知道它的香气清而涩,带着细细回味才能品出的苦。你曾经攥住那瓶香水奔跑,踩在那瓶香水上穿过庭院,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它是什么味道。而无论你走到哪里,又好奇地摸了哪家的商品,景周都任劳任怨地走在你身边,替你撑着红伞。

    但他到底是个疏于锻炼的人,当你们走到茶楼的时候,雨有些下大了,他也表现出些许疲惫。

    “进去休息会儿,顺便避避雨吧?”你提出建议。

    景周欣然接受。

    他收起伞,将其靠在墙边。两个人并肩踏过散发着木香的门,说书人干脆的声音落下,茶楼内的温暖空气与欢声笑语瞬间包围了你们。你们打算挑个安静的位置待会儿,而景周四处打量,忽然诧异地说话。

    “咦,龙尊大人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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