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兴元年，时维霜序，云林染秋色。
围场里行台处，觥筹交错，皓齿歌，细腰舞。
上方炉中鹿肉炙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瑾康帝下令分食之，众臣属听闻，战战兢兢伏地而跪，皆呼皇恩福泽。
行台远方林子偏僻的一角，百年老树高耸如塔，在顶冠浓荫中一女子堪堪卡在枝杈间，一动不动似亡尸。
“小姐！小姐？”一个小丫鬟在树下鬼鬼祟祟地张望着，轻声呼喊。
静谧的林中突然一阵风起，落叶簌簌声裹着破刃声，惊起缕缕水雾。
“啊……”刃上寒光映照着小丫鬟因惊恐和难以置信而瞪大的双眼，随即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林中。
雾落声消，不过片刻树下便了无人影。
是谁，在呼救……
“早知你是灾难，星卦出示时我就应该把你封印……”
“这是，噬魂大阵...姝已不要！！”
耳边抑或是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幕幕情景混杂浮现，女子头痛欲裂，在一段又一段记忆的冲击之下骤然睁开双眼。树杈之间透下来的斑驳阳光略微刺目，微风吹拂过身边的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她的目光顺着红叶飘落，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恍惚半刻后，魂息归一，记忆回涌，他终于想起，他是魔神褚翊，是六道不容，万界唾弃的存在，连他最爱的人最后都宁可破碎神魂也誓要与他同归于尽。
可他，还是爱她。
当时在噬魂阵内，生死之际，他尝试着把无序之元融入小公主姝已体内，祈盼着她能靠着生生不息的无序保住神魂。他本以为，自己失去无序本元，会就此消散于六道，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那定是无序回归，他失败了，小公主她到底还是魂飞魄散了。
他这一生，简直像个笑话。诞生四百年来，他偏安一隅，与世无争，自认从没做过对不起六道万界生灵之事，唯一的罪恶大概就是他诞生于无序之渊-万恶汇聚之地，那里囚禁着六道万界得道者的恶念，他自混沌而生，又名无序，以那些恶念为食。
但那是他们自己往无序之渊投放恶念，与他何干？他踏出那片禁地只不过是想要去灵姝族求娶小公主，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天界那些蝼蚁要逼他至此。他不该对他们仁慈的，早知会害死姝已，他当初就该荡平天界。
现在，他没机会了，那他们也不会再有悔过的机会了。
“哈哈哈哈，都该死……” 他要回到无序之渊放出万界恶念，让整个六道为他的小公主陪葬。
悲戚直戳心脏，仇恨逐渐侵入意识，瞳染血色，他大笑出声，仿若鬼魅。
刚汇聚过来的人群听到此阴森无比的笑声，以太子为首，一众世家子弟，被吓了个正着。
“颜姝已，你在搞什么？”太子顾锦昭厉声问道，他们本是听颜将军夫人说颜姝已未归入宴，恐其遇险才结伴来寻人的。结果一群人看到她在这树上发疯，一向清冷如月光的将女竟然还有这样吓人的一面？
没有人回答太子的话，大家开始议论纷纷，颜姝已怕不是中邪了。
听到了树下人群的喧闹，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欲从树上直接跃下，却惊觉自己无法立即从树杈中挣脱。无序既已回归，他是可以幻化成任何形态的，怎会被卡住？
刚刚思绪被情绪魇住，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感受不到丝毫魔气，也召唤不出无序。他缓缓看向自己的身体，绫罗环佩绕纤肢，隐约兰胸。这具身体不是他的，自己现在竟是一名普通的人类女子。
无序没有性别，他对成为女子形态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普通人类无法召唤出无序，他要怎么报仇？怎么回无序之渊？
他微微用力，发现虽没有魔气，内力还是有的，于是两手一撑，直接掰断了树杈，却在那一瞬间额间刺痛，突发昏厥。
一人匆匆赶来，树下本在嬉笑着看热闹的人群突然噤了声，让出一条道，众人低头侧目，连太子都躲得远远的，并不是对此人有多么尊敬，而是不敢靠近。
坊间传闻，这位小侯爷自两年前遇匪于悬崖落江，虽活了下来，却触了鬼门，不止面目狰狞，更是谁靠近谁倒霉，多看他的眼睛一眼就会沾染晦气，诸事不顺。更有传言说他沾染了妖邪，命不久矣，靠吸人精气活着。武岳国民风开放，不乏有些奇人异事妖鬼之说，就连如今坐于皇位上的瑾康帝都在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不老，所以这等传闻也是常事了。
只是碍于他的身份，大家不敢明着说罢了。就连皇家之人都对他礼让三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寻常百姓也就只敢在背后讨论一番了，俗话说得好，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这……”还未等他言语，就有人从树上坠了下来，这一幕倒是谁也没想到，众人诶唷一声吓得齐齐后退半步。
待看清落下那人是谁，他连忙冲过去，却在一步之遥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扑地，保持着伸出双手的姿势愣了几秒，似是在懊悔为什么没接到她。
众人见小侯爷正背对着他们，明目张胆地抬起头来看戏，从树上落下那女子正是他们来寻之人，颜将军之女，颜姝已。
无人敢动身，几人悄悄耳语，都说虎父无犬子，老侯爷可是陪先皇打天下的一代武将，如今小侯爷连个武功都不会，未婚妻都接不住，废柴就是废柴，这么弱当初还能活下来，说不定坊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褚翊没有理会在背后吵吵嚷嚷的那些人，上前扶起摔在地上的颜姝已，只见其满脸是血，瞳孔瞪大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复又昏了过去。
“呵，活该。”一声微不可闻的声音在颜姝已耳边响起。
“你们还不快叫太医过来！今日姝儿出了这般事，我定追查到底！”褚翊见颜姝已晕了过去，朝随行侍从吼道，但眼神却瞥向了一旁正目不转睛盯着颜姝已看的太子和其身后的岚郡主。不过，他们不敢与他对视，察觉到他的目光，连忙转过头去。
众人虽忌惮小侯爷，但这并不妨碍大家的八卦之心，早就听闻太子爱慕这颜家女已久，颜姝已有意悔婚，闹得人尽皆知，兴许就是为了太子，小侯爷竟然还对其如此情深，也算是个可怜人。
流言四起，一旬余，才渐渐平息。
褚翊“鬼见愁”的名号被髫儿传遍大街小巷，无人去深究颜家小姐为何会在树上受重伤摔落，只道小侯爷褚翊虽是可怜人却也真真是不祥之人，连未婚妻武功那么高强的一个人见了他都要被克的半死不活。
经此一事，寻常百姓路遇宣平侯府也要绕道而行，生怕沾上小侯爷的晦气。
而这些，另一位当事人一无所知，他一直反反复复沉浸在同一个梦里，梦里经历了一个陌生女子悲惨但他无法苟同的一生，他向来不信宿命，只信因果。
“报仇，替我报仇。”梦中的女子在呢喃。两道身影逐渐重合，滔天的恨意让他倏地睁开双眼。
“姝已，你终于醒了，太好了。”陌生的声音入耳，他眼神微动，轻轻瞥了一眼床榻不华贵倒是温馨的布置。缓缓转头，眼前人是一个看起来很憔悴但打扮得体的妇人，并非彻底昏迷前见过的那个丑鬼。
“姝已，你怎么了？”被女儿那审视般陌生的目光惊了一下，妇人关切地问道。
“你喊我什么？”她哑然出声，声线因许久不曾开口而变得有些无力，但尾音咬得格外重，似是有些激动。
“姝已，你别吓娘啊。”妇人有些担忧，着急地转头望向一旁站着的小丫鬟，“阿欢，快去喊唐大夫来。”
阿欢得令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室内只余妇人和他面面相觑。
他回想了片刻，开口道：“我是颜姝已。”语气不轻不淡，不知是问句还是自言自语。
他竟然投生到了一个和天界灵姝族最尊贵的小公主名字相同的普通凡人身上。
姝已她是要他顶着她的姓名代替她活下去吗，可是她死前最恨的就是她啊，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历历在目，那句“早知你是灾难，星卦出示时我就应该把你封印”悲戚决绝。他知道她定是误会了他什么，但他再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她不在了，神魂已散，六道无迹可寻。
想到这里，他对天界的恨意更浓了，他一定要尽快回归。
颜夫人见颜姝已在愣神，又喊了两声：“姝已，你可还头晕？”
“我没事，只是刚刚不太清醒。”他摇摇头，连动作神态都与颜姝已如出一辙。
颜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只是看着她被白布裹着的脸，叹了口气。
“不过是些小伤，您不必忧心。”他摸了摸自己被布条缠绕的脸，凡人确实脆弱，也不知这具身子能不能受得住无序的侵蚀。
“夫人，唐大夫来了。”阿欢很快就携着大夫回来了，这几日为了方便给颜姝已治伤，唐大夫被颜将军安排住在了颜府，基本是随叫随到。
“唐大夫，麻烦您了。”颜夫人起身行了一礼，唐大夫连忙拂手，“夫人不必多礼，能帮颜小姐治七星蛇毒伤，是我的荣幸。毕竟七星蛇是传闻中的灵蛇，我也只是恰巧在伏神医前辈的手记上看过记载，如今能够用得上，并且治好令千金，也算是我从医生涯的圆满了。”
颜夫人面色沉了沉，但唐大夫此人是个医痴，这样说也算正常。总归姝已被治好了，颜家是该感谢他的，思及此，颜夫人又展开了笑意，让开了姝已床前的位置。
姝已自是乖乖配合，他现在倒是希望这具凡人的身体能快点康复，不要耽误他的时间。
唐大夫诊过脉后，把颜姝已脸上的布条拆了下来，仔细地瞧了瞧，长舒一口气，又有些惋惜，“已无大碍，只是脸上七星蛇咬的伤痕，怕是难消啊。”
其实他隐瞒了一部分，颜姝已之所以会醒来，并不是因为他的药。若不是颜小姐脸上的伤症状过于明显，他也不敢推断那是被七星蛇所伤。据伏神医的手记记载，七星蛇是罕见的异域灵蛇，蛇毒虽没有解药，但并不一定致命，若在人体内存在一个时辰，人还没死亡，那这个人基本就活下来了，只是会陷入昏迷，每日用灸草敷于口鼻之间，不日便会自然苏醒。
只是七星蛇的口液具有腐蚀性，好好的一个姑娘竟然因为这种事情破了相，实在可惜。
“无妨。我应该没有其他问题了吧，可以继续练功？”姝已开口问道。
唐大夫对颜姝已豁达的态度倒有些吃惊，寻常女子听闻自己的脸部受伤大多都难以接受。他看向姝已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着手多开了几副补身子的药和凝脂膏，嘱咐道：“颜小姐还是再多休养一段时间吧，急不得。另外多注意保养脸上的疤痕，切勿抓挠。”
寒暄几句过后，颜夫人吩咐阿欢送唐大夫离开，她上前握住了姝已的手，“姝已，春香失踪了，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七星蛇是异域灵蛇，不可能会平白无故出现在猎场。”
姝已摇摇头，春香是颜姝已的贴身丫鬟，她醒来时就没见到。原身这一世究竟因何而提前死去，这点梦里也没有，他并不知道。
“想不起来就算了，这事让你爹去查。你先不要起身，我去准备点药膳来。”颜夫人慈祥地抚了抚姝已的被角，然后急急忙忙出了门。
人都走了，屋内一片寂静。姝已抬起手轻触折照入帘的阳光，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生命的气息，这里没有无序之渊那样孤独的永夜，但却让他感到孤独。
阿欢回来时，就见自家小姐闭着眼睛微抬着头朝向阳光，不禁有些鼻酸，“小姐，你不要难过，会好起来的，小姐去修仙法，一定能找到治好脸的法子。”
“这里可以修仙？”姝已没有睁眼，开口的声音有些沉闷。
“传说千山道教百年前曾出过一位仙人，虽然只是传说，但我相信以小姐你的天分要是……”阿欢本想说入道教的事，突然想起小姐马上就要与小侯爷成婚了，连忙住了嘴。心里暗骂了自己几句，说什么不好偏提这个。
姝已自是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去所谓的千山道教能帮他走捷径回归无序之渊，他不介意去试试，但只怕，道不同，不能相谋。
“小姐，你说春香她会不会已经，呜……”阿欢本是想转移话题的，但不知怎地突然就哭出了声。
小丫鬟呜哇呜哇的，吵的很，姝已被打断了思绪，睁开眼拧着眉看向她，只见小丫鬟满脸泪水，一副特别难过的样子。姝已略微回想了一下梦中情景后又舒缓了神情，阿欢是为数不多的对颜姝已十分衷心的人，就是性子软了些，不堪大用。
“她一直欺负你，你还为她哭？”
“不是，我是为小姐你哭的。至于春香，她活该。”小丫鬟擦了擦眼泪，鼓着脸舒了一口气，末了还抽泣了一声带了点鼻涕泡。
姝已不悲不闵地看着她，倒是觉得有些聒噪，大抵是因为他从诞生化形起，所见所爱之人，皆是那个从不会生气和流泪，有事直接动手的小公主。她唯一一次落泪，是在噬魂阵中与他诀别的时候。
“擦干净。以后再哭就别跟着我了。”姝已从床头随便拿了块帕子扔了过去。
阿欢接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姐，是阿欢的错，您别不要阿欢。”是她逾矩了，竟然在小姐面前出丑相。
“起来，以后跟在我身边，哪怕我要你杀人，都不能落一滴泪，能做到吗？”
姝已的目光凌厉而坚定，阿欢一下子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她从未被自家小姐重视过，也从未见过自家小姐有这样的气势。
“小，小姐。”阿欢揪住了自己的衣角，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决心般起了身，“奴婢能做到！”
姝已点了点头，阖上双眼准备查探一下这具身体的内力。
颜夫人携着一个小丫鬟，端着碗药膳走了进来。见姝已闭着眼睛还以为她睡着了，眼神瞅向站在一旁的阿欢，还未待询问，就听到姝已的咳嗽声，连忙上前拍了拍姝已的背。
“没事。”姝已摆了摆手，他刚刚只不过是强行调转了一下内元，就感觉气血翻涌。这具身体的根骨不行，且不说凡间灵气不足，就算有那个条件，走修仙的路子，没个千年也不成。他得想别的办法了。
“起来喝点粥吧，你刚醒，应该也饿了。”颜夫人接过一旁随侍小丫鬟手中的碗，打算亲自喂姝已。
姝已看着眼前妇人细心地吹了吹勺中的粥，向他递过来，不自在地向后挪了挪。以前虽为魔神，但独来独往，无序之渊除了那个久居三百年日日喊他打架的小公主，并没有其他人，被人喂这件事还是头一次经历。
“我自己吃吧。”姝已开口，微微一笑以掩饰尴尬。
颜夫人看到姝已的笑容时有一瞬间的错愕，自从定下了与小侯爷的婚期，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姝已冲她笑了。
颜夫人没停下举勺子的动作，只是看着姝已的脸上的疤痕，看着看着就落泪了。
姝已以为颜夫人哭是因为他拒绝了她喂自己，心想，凡人的心思果然脆弱，动不动就哭，刚解决了个阿欢，又来一个颜夫人，这他可招架不住，索性就乖乖地凑过去让颜夫人继续喂粥，免得一会儿她又要落泪。还好他吃的快，尴尬的局面没持续多久，饭后颜夫人便带着阿欢和随侍丫鬟出了门。
姝已干脆利落地起身寻了面铜镜，左脸有一处很明显的扩散性腐蚀伤疤，不过即使这点疤痕也难掩那秀丽的面容，两弯笼烟眉似蹙非蹙，眼尾弧延若勾月，肤白似雪如冰般清冷，可谓美人，却因有点婴儿肥而稍显稚嫩。
“原来真的只是名字相同，和她一点也不像。”他自嘲式地勾勾嘴角，放下希望。寻到衣箱准备穿好衣服偷偷出门，翻了翻，没有自己平日喜穿的黑色衣衫，五颜六色的倒是齐全。随便扯了一件出来，几封信跟着散落在地。
姝已看了信的内容之后便到处翻找信中所提的药，果然很快就在床板夹层中找到，姝已冷声一笑，“呵，这计划可真是愚蠢。”
这点计俩他早就在小公主曾经闲来无聊给他讲的话本故事中听过了，以前小公主最喜欢收集人间的话本，不仅要自己看，还要给他讲。后来小公主离开无序之渊，他把她喜欢的话本子翻了千百遍，对人间事迹早已耳熟能详。这些不过是陈词滥调，但对凡人来说，可能确实有用。
姝已笑不过三秒，盖上床板起身时不小心被架子绊了一下，灵巧地去抓旁边的床杆以稳住身形，结果抓到了床帘，一下子把整个床梁都拽了下来，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他有些吃惊，刚刚又没有用内力，这个身躯竟有这么大力气？倒是适合练那功法。
围场里行台处，觥筹交错，皓齿歌，细腰舞。
上方炉中鹿肉炙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瑾康帝下令分食之，众臣属听闻，战战兢兢伏地而跪，皆呼皇恩福泽。
行台远方林子偏僻的一角，百年老树高耸如塔，在顶冠浓荫中一女子堪堪卡在枝杈间，一动不动似亡尸。
“小姐！小姐？”一个小丫鬟在树下鬼鬼祟祟地张望着，轻声呼喊。
静谧的林中突然一阵风起，落叶簌簌声裹着破刃声，惊起缕缕水雾。
“啊……”刃上寒光映照着小丫鬟因惊恐和难以置信而瞪大的双眼，随即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林中。
雾落声消，不过片刻树下便了无人影。
是谁，在呼救……
“早知你是灾难，星卦出示时我就应该把你封印……”
“这是，噬魂大阵...姝已不要！！”
耳边抑或是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幕幕情景混杂浮现，女子头痛欲裂，在一段又一段记忆的冲击之下骤然睁开双眼。树杈之间透下来的斑驳阳光略微刺目，微风吹拂过身边的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她的目光顺着红叶飘落，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恍惚半刻后，魂息归一，记忆回涌，他终于想起，他是魔神褚翊，是六道不容，万界唾弃的存在，连他最爱的人最后都宁可破碎神魂也誓要与他同归于尽。
可他，还是爱她。
当时在噬魂阵内，生死之际，他尝试着把无序之元融入小公主姝已体内，祈盼着她能靠着生生不息的无序保住神魂。他本以为，自己失去无序本元，会就此消散于六道，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那定是无序回归，他失败了，小公主她到底还是魂飞魄散了。
他这一生，简直像个笑话。诞生四百年来，他偏安一隅，与世无争，自认从没做过对不起六道万界生灵之事，唯一的罪恶大概就是他诞生于无序之渊-万恶汇聚之地，那里囚禁着六道万界得道者的恶念，他自混沌而生，又名无序，以那些恶念为食。
但那是他们自己往无序之渊投放恶念，与他何干？他踏出那片禁地只不过是想要去灵姝族求娶小公主，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天界那些蝼蚁要逼他至此。他不该对他们仁慈的，早知会害死姝已，他当初就该荡平天界。
现在，他没机会了，那他们也不会再有悔过的机会了。
“哈哈哈哈，都该死……” 他要回到无序之渊放出万界恶念，让整个六道为他的小公主陪葬。
悲戚直戳心脏，仇恨逐渐侵入意识，瞳染血色，他大笑出声，仿若鬼魅。
刚汇聚过来的人群听到此阴森无比的笑声，以太子为首，一众世家子弟，被吓了个正着。
“颜姝已，你在搞什么？”太子顾锦昭厉声问道，他们本是听颜将军夫人说颜姝已未归入宴，恐其遇险才结伴来寻人的。结果一群人看到她在这树上发疯，一向清冷如月光的将女竟然还有这样吓人的一面？
没有人回答太子的话，大家开始议论纷纷，颜姝已怕不是中邪了。
听到了树下人群的喧闹，他不悦地皱了皱眉，欲从树上直接跃下，却惊觉自己无法立即从树杈中挣脱。无序既已回归，他是可以幻化成任何形态的，怎会被卡住？
刚刚思绪被情绪魇住，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感受不到丝毫魔气，也召唤不出无序。他缓缓看向自己的身体，绫罗环佩绕纤肢，隐约兰胸。这具身体不是他的，自己现在竟是一名普通的人类女子。
无序没有性别，他对成为女子形态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普通人类无法召唤出无序，他要怎么报仇？怎么回无序之渊？
他微微用力，发现虽没有魔气，内力还是有的，于是两手一撑，直接掰断了树杈，却在那一瞬间额间刺痛，突发昏厥。
一人匆匆赶来，树下本在嬉笑着看热闹的人群突然噤了声，让出一条道，众人低头侧目，连太子都躲得远远的，并不是对此人有多么尊敬，而是不敢靠近。
坊间传闻，这位小侯爷自两年前遇匪于悬崖落江，虽活了下来，却触了鬼门，不止面目狰狞，更是谁靠近谁倒霉，多看他的眼睛一眼就会沾染晦气，诸事不顺。更有传言说他沾染了妖邪，命不久矣，靠吸人精气活着。武岳国民风开放，不乏有些奇人异事妖鬼之说，就连如今坐于皇位上的瑾康帝都在求仙问道追求长生不老，所以这等传闻也是常事了。
只是碍于他的身份，大家不敢明着说罢了。就连皇家之人都对他礼让三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寻常百姓也就只敢在背后讨论一番了，俗话说得好，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这……”还未等他言语，就有人从树上坠了下来，这一幕倒是谁也没想到，众人诶唷一声吓得齐齐后退半步。
待看清落下那人是谁，他连忙冲过去，却在一步之遥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扑地，保持着伸出双手的姿势愣了几秒，似是在懊悔为什么没接到她。
众人见小侯爷正背对着他们，明目张胆地抬起头来看戏，从树上落下那女子正是他们来寻之人，颜将军之女，颜姝已。
无人敢动身，几人悄悄耳语，都说虎父无犬子，老侯爷可是陪先皇打天下的一代武将，如今小侯爷连个武功都不会，未婚妻都接不住，废柴就是废柴，这么弱当初还能活下来，说不定坊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褚翊没有理会在背后吵吵嚷嚷的那些人，上前扶起摔在地上的颜姝已，只见其满脸是血，瞳孔瞪大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复又昏了过去。
“呵，活该。”一声微不可闻的声音在颜姝已耳边响起。
“你们还不快叫太医过来！今日姝儿出了这般事，我定追查到底！”褚翊见颜姝已晕了过去，朝随行侍从吼道，但眼神却瞥向了一旁正目不转睛盯着颜姝已看的太子和其身后的岚郡主。不过，他们不敢与他对视，察觉到他的目光，连忙转过头去。
众人虽忌惮小侯爷，但这并不妨碍大家的八卦之心，早就听闻太子爱慕这颜家女已久，颜姝已有意悔婚，闹得人尽皆知，兴许就是为了太子，小侯爷竟然还对其如此情深，也算是个可怜人。
流言四起，一旬余，才渐渐平息。
褚翊“鬼见愁”的名号被髫儿传遍大街小巷，无人去深究颜家小姐为何会在树上受重伤摔落，只道小侯爷褚翊虽是可怜人却也真真是不祥之人，连未婚妻武功那么高强的一个人见了他都要被克的半死不活。
经此一事，寻常百姓路遇宣平侯府也要绕道而行，生怕沾上小侯爷的晦气。
而这些，另一位当事人一无所知，他一直反反复复沉浸在同一个梦里，梦里经历了一个陌生女子悲惨但他无法苟同的一生，他向来不信宿命，只信因果。
“报仇，替我报仇。”梦中的女子在呢喃。两道身影逐渐重合，滔天的恨意让他倏地睁开双眼。
“姝已，你终于醒了，太好了。”陌生的声音入耳，他眼神微动，轻轻瞥了一眼床榻不华贵倒是温馨的布置。缓缓转头，眼前人是一个看起来很憔悴但打扮得体的妇人，并非彻底昏迷前见过的那个丑鬼。
“姝已，你怎么了？”被女儿那审视般陌生的目光惊了一下，妇人关切地问道。
“你喊我什么？”她哑然出声，声线因许久不曾开口而变得有些无力，但尾音咬得格外重，似是有些激动。
“姝已，你别吓娘啊。”妇人有些担忧，着急地转头望向一旁站着的小丫鬟，“阿欢，快去喊唐大夫来。”
阿欢得令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室内只余妇人和他面面相觑。
他回想了片刻，开口道：“我是颜姝已。”语气不轻不淡，不知是问句还是自言自语。
他竟然投生到了一个和天界灵姝族最尊贵的小公主名字相同的普通凡人身上。
姝已她是要他顶着她的姓名代替她活下去吗，可是她死前最恨的就是她啊，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历历在目，那句“早知你是灾难，星卦出示时我就应该把你封印”悲戚决绝。他知道她定是误会了他什么，但他再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她不在了，神魂已散，六道无迹可寻。
想到这里，他对天界的恨意更浓了，他一定要尽快回归。
颜夫人见颜姝已在愣神，又喊了两声：“姝已，你可还头晕？”
“我没事，只是刚刚不太清醒。”他摇摇头，连动作神态都与颜姝已如出一辙。
颜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只是看着她被白布裹着的脸，叹了口气。
“不过是些小伤，您不必忧心。”他摸了摸自己被布条缠绕的脸，凡人确实脆弱，也不知这具身子能不能受得住无序的侵蚀。
“夫人，唐大夫来了。”阿欢很快就携着大夫回来了，这几日为了方便给颜姝已治伤，唐大夫被颜将军安排住在了颜府，基本是随叫随到。
“唐大夫，麻烦您了。”颜夫人起身行了一礼，唐大夫连忙拂手，“夫人不必多礼，能帮颜小姐治七星蛇毒伤，是我的荣幸。毕竟七星蛇是传闻中的灵蛇，我也只是恰巧在伏神医前辈的手记上看过记载，如今能够用得上，并且治好令千金，也算是我从医生涯的圆满了。”
颜夫人面色沉了沉，但唐大夫此人是个医痴，这样说也算正常。总归姝已被治好了，颜家是该感谢他的，思及此，颜夫人又展开了笑意，让开了姝已床前的位置。
姝已自是乖乖配合，他现在倒是希望这具凡人的身体能快点康复，不要耽误他的时间。
唐大夫诊过脉后，把颜姝已脸上的布条拆了下来，仔细地瞧了瞧，长舒一口气，又有些惋惜，“已无大碍，只是脸上七星蛇咬的伤痕，怕是难消啊。”
其实他隐瞒了一部分，颜姝已之所以会醒来，并不是因为他的药。若不是颜小姐脸上的伤症状过于明显，他也不敢推断那是被七星蛇所伤。据伏神医的手记记载，七星蛇是罕见的异域灵蛇，蛇毒虽没有解药，但并不一定致命，若在人体内存在一个时辰，人还没死亡，那这个人基本就活下来了，只是会陷入昏迷，每日用灸草敷于口鼻之间，不日便会自然苏醒。
只是七星蛇的口液具有腐蚀性，好好的一个姑娘竟然因为这种事情破了相，实在可惜。
“无妨。我应该没有其他问题了吧，可以继续练功？”姝已开口问道。
唐大夫对颜姝已豁达的态度倒有些吃惊，寻常女子听闻自己的脸部受伤大多都难以接受。他看向姝已的目光多了几分敬佩，着手多开了几副补身子的药和凝脂膏，嘱咐道：“颜小姐还是再多休养一段时间吧，急不得。另外多注意保养脸上的疤痕，切勿抓挠。”
寒暄几句过后，颜夫人吩咐阿欢送唐大夫离开，她上前握住了姝已的手，“姝已，春香失踪了，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七星蛇是异域灵蛇，不可能会平白无故出现在猎场。”
姝已摇摇头，春香是颜姝已的贴身丫鬟，她醒来时就没见到。原身这一世究竟因何而提前死去，这点梦里也没有，他并不知道。
“想不起来就算了，这事让你爹去查。你先不要起身，我去准备点药膳来。”颜夫人慈祥地抚了抚姝已的被角，然后急急忙忙出了门。
人都走了，屋内一片寂静。姝已抬起手轻触折照入帘的阳光，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生命的气息，这里没有无序之渊那样孤独的永夜，但却让他感到孤独。
阿欢回来时，就见自家小姐闭着眼睛微抬着头朝向阳光，不禁有些鼻酸，“小姐，你不要难过，会好起来的，小姐去修仙法，一定能找到治好脸的法子。”
“这里可以修仙？”姝已没有睁眼，开口的声音有些沉闷。
“传说千山道教百年前曾出过一位仙人，虽然只是传说，但我相信以小姐你的天分要是……”阿欢本想说入道教的事，突然想起小姐马上就要与小侯爷成婚了，连忙住了嘴。心里暗骂了自己几句，说什么不好偏提这个。
姝已自是知道她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去所谓的千山道教能帮他走捷径回归无序之渊，他不介意去试试，但只怕，道不同，不能相谋。
“小姐，你说春香她会不会已经，呜……”阿欢本是想转移话题的，但不知怎地突然就哭出了声。
小丫鬟呜哇呜哇的，吵的很，姝已被打断了思绪，睁开眼拧着眉看向她，只见小丫鬟满脸泪水，一副特别难过的样子。姝已略微回想了一下梦中情景后又舒缓了神情，阿欢是为数不多的对颜姝已十分衷心的人，就是性子软了些，不堪大用。
“她一直欺负你，你还为她哭？”
“不是，我是为小姐你哭的。至于春香，她活该。”小丫鬟擦了擦眼泪，鼓着脸舒了一口气，末了还抽泣了一声带了点鼻涕泡。
姝已不悲不闵地看着她，倒是觉得有些聒噪，大抵是因为他从诞生化形起，所见所爱之人，皆是那个从不会生气和流泪，有事直接动手的小公主。她唯一一次落泪，是在噬魂阵中与他诀别的时候。
“擦干净。以后再哭就别跟着我了。”姝已从床头随便拿了块帕子扔了过去。
阿欢接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姐，是阿欢的错，您别不要阿欢。”是她逾矩了，竟然在小姐面前出丑相。
“起来，以后跟在我身边，哪怕我要你杀人，都不能落一滴泪，能做到吗？”
姝已的目光凌厉而坚定，阿欢一下子感受到了强烈的压迫感，她从未被自家小姐重视过，也从未见过自家小姐有这样的气势。
“小，小姐。”阿欢揪住了自己的衣角，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决心般起了身，“奴婢能做到！”
姝已点了点头，阖上双眼准备查探一下这具身体的内力。
颜夫人携着一个小丫鬟，端着碗药膳走了进来。见姝已闭着眼睛还以为她睡着了，眼神瞅向站在一旁的阿欢，还未待询问，就听到姝已的咳嗽声，连忙上前拍了拍姝已的背。
“没事。”姝已摆了摆手，他刚刚只不过是强行调转了一下内元，就感觉气血翻涌。这具身体的根骨不行，且不说凡间灵气不足，就算有那个条件，走修仙的路子，没个千年也不成。他得想别的办法了。
“起来喝点粥吧，你刚醒，应该也饿了。”颜夫人接过一旁随侍小丫鬟手中的碗，打算亲自喂姝已。
姝已看着眼前妇人细心地吹了吹勺中的粥，向他递过来，不自在地向后挪了挪。以前虽为魔神，但独来独往，无序之渊除了那个久居三百年日日喊他打架的小公主，并没有其他人，被人喂这件事还是头一次经历。
“我自己吃吧。”姝已开口，微微一笑以掩饰尴尬。
颜夫人看到姝已的笑容时有一瞬间的错愕，自从定下了与小侯爷的婚期，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姝已冲她笑了。
颜夫人没停下举勺子的动作，只是看着姝已的脸上的疤痕，看着看着就落泪了。
姝已以为颜夫人哭是因为他拒绝了她喂自己，心想，凡人的心思果然脆弱，动不动就哭，刚解决了个阿欢，又来一个颜夫人，这他可招架不住，索性就乖乖地凑过去让颜夫人继续喂粥，免得一会儿她又要落泪。还好他吃的快，尴尬的局面没持续多久，饭后颜夫人便带着阿欢和随侍丫鬟出了门。
姝已干脆利落地起身寻了面铜镜，左脸有一处很明显的扩散性腐蚀伤疤，不过即使这点疤痕也难掩那秀丽的面容，两弯笼烟眉似蹙非蹙，眼尾弧延若勾月，肤白似雪如冰般清冷，可谓美人，却因有点婴儿肥而稍显稚嫩。
“原来真的只是名字相同，和她一点也不像。”他自嘲式地勾勾嘴角，放下希望。寻到衣箱准备穿好衣服偷偷出门，翻了翻，没有自己平日喜穿的黑色衣衫，五颜六色的倒是齐全。随便扯了一件出来，几封信跟着散落在地。
姝已看了信的内容之后便到处翻找信中所提的药，果然很快就在床板夹层中找到，姝已冷声一笑，“呵，这计划可真是愚蠢。”
这点计俩他早就在小公主曾经闲来无聊给他讲的话本故事中听过了，以前小公主最喜欢收集人间的话本，不仅要自己看，还要给他讲。后来小公主离开无序之渊，他把她喜欢的话本子翻了千百遍，对人间事迹早已耳熟能详。这些不过是陈词滥调，但对凡人来说，可能确实有用。
姝已笑不过三秒，盖上床板起身时不小心被架子绊了一下，灵巧地去抓旁边的床杆以稳住身形，结果抓到了床帘，一下子把整个床梁都拽了下来，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他有些吃惊，刚刚又没有用内力，这个身躯竟有这么大力气？倒是适合练那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