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霜生于仲秋一个尤为寒冷的凌晨,她出生时林丞相在产房外守了一夜。等到终于抱上小闺女,看着屋檐上所结白霜甚是清冷高洁,丞相感慨得女之幸,故此取名。

    萧安庭可不懂老丈人那些文邹邹的寓意,他只管着给自家夫人热热闹闹办一场生辰宴才是正经。往先林知霜在林家时,不过于亲友间小办一场,请些闺中密友来做做客也就罢了。如今有了萧夫人的身份,除却往昔闺阁好友,镇北军中的将领军士,就连与林家交好的世家大族,也纷纷前来祝贺——都尉府中一派祥和热闹的氛围。

    人群中还有个不曾想到的来客——突厥公主兰吉带着年幼的小王子阿图萨,也前来祝贺林知霜的生辰。

    其实兰吉本想派人送个礼来就好,可惜架不住阿图萨的劝说,还是带着他亲自前来。

    “姐姐,你我都是质子,这辈子能不能回突厥都不好说。萧都尉算是我二人唯一熟识的燕京贵人,若是连他府上都不常去,日后万一出了事,只怕是求告无门。”

    阿图萨是个聪敏机敏的孩子。他刚到燕京时不见姐姐来接,便直觉不对。过了几日,大晋的人不知道从何处拿来了姐姐的亲笔信件以安抚他,只让他觉得事情越发诡异。但他一个孩子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大晋人提防的眼神里强忍担忧,维持着镇定,直到姐姐平安回来,才敢扑在姐姐怀里哭了一回。

    不过既然来了,兰吉其实另有一事想与萧安庭夫妇二人通气。

    刺杀齐王的刺客身上带有突厥人特有的飞鹰图腾,就是为了嫁祸突厥,故而皇帝近日派人通知兰吉,说是对刺客真实身份的调查已有进展,不日即将水落石出,必定还突厥人一个清白。至于绑架兰吉去长岭郡的绑匪,也有了些许眉目,待到真相大白后,将一同清算。

    无论幕后真凶是谁,突厥都不愿被卷入大晋的内斗之中,兰吉就是想从萧安庭这里提前问到可能的布局者,提前做好防备,以免陷入无妄之灾。

    遣散闲杂人等后,兰吉说明来意,而林知霜与萧安庭则有些吃惊。

    “陛下已经明确说了解策划者的真实身份了?”

    他夫妻二人依然不确定谋划刺杀齐王和绑架兰吉公主的是否就是黎家。

    最近前朝动荡颇多,先是齐王在朝堂上逼着皇帝准了宗正院的介入,大张旗鼓顺着紫杉木弓去查刺客,另一头黎家也在做困兽之斗,一方面在户部安插接班人,另一方面开始同四皇子殿下切割,意图保下四皇子和黎妃。

    黎家垄断大晋西边商路,自然是不希望突厥和大晋重开北地郡的互市,导致减了自己的油水,所以绑架突厥公主以搅乱和谈也算是合理的动机;而原先看似不相干的齐王最近上蹿下跳,就指着这一局把黎家的脊骨给摁垮,绝了四皇子继位的任何可能。若是他私下指使,绑了突厥公主兰吉扔到长岭郡,也不无可能。

    在林知霜看来,这鹿死谁手尚且还不好说,皇帝居然已经提前向突厥人那边作了允诺,这是否能说明皇帝心中对接下来的棋局早已一目了然呢?

    可这刺王杀驾的大罪,要由谁来顶?

    兰吉不了解大晋内部的风起云涌,但也看出萧安庭和林知霜脸上的疑惑神色。

    “难道陛下只是托辞?”兰吉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并不相信。大晋不惧怕当下无比虚弱的突厥,若是想将此事搪塞敷衍过去,皇帝根本没必要特地来告知公主,凶手身份即将揭露,直接按下不表即可。

    萧安庭与林知霜对望一眼——无论真凶是谁,最后的定罪对象一定是一个让皇帝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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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头,林嘉懿在妹妹的生辰宴上可算是遇着了一位有阵子不见的老相识。

    说起来,在宴请宾客时,萧安庭想想褚太尉是自己顶头上司,再想想褚光熙好歹在崖仓州府衙的刺客手里救了林知霜,他是捏着鼻子忍了又忍,才不情不愿地给褚家也发了生辰宴的请柬。

    以两家这种不冷不热的交情,褚家送点贺礼来就算罢了,但褚光熙还是亲自登了门。

    先前萧安庭和褚光熙大打出手的事情林嘉懿也有所耳闻,如今他也不能分辨出这俩人之间到底还剩几分怨气,今日是妹妹生辰,总不能放由他们在萧府又闹起来,于是赶紧走过去叫住他。

    两人寒暄片刻,林嘉懿有些感慨——褚光熙身为钦差出巡一趟,瘦了些许,但眼神坚定,走路行进间都带了风,不说话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怪不得爹和自己说褚光熙是被皇帝下放出去历练了一番,这还真见了成效。就他现在这副威严劲,若是再去宗正院坐镇查案,怕是惊堂木一拍,面孔一板,底下的犯人就得尿裤子。

    这人呐,果然还是得出去闯荡,待在燕京蒙受家中庇佑,着实没意思。林嘉懿和褚光熙二人间向来坦率。他说着说着这股艳羡之意就流露出来,最后又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林嘉懿本无意官场,可林丞相还是摁着他读书求功名,不允许他跑出去做个山水诗人。按照林丞相的话讲,他们林家往上数三代,都是靠着考取功名才到了今天这一步,天底下多少读书人都看着瞧着,以他们家为样板,这才逐渐往大晋官场里注入一股发迹于微末的力量。林家就是科举制的一块招牌。

    若是连林家的后人都打起了坐吃山空的主意,那贫寒的读书人还念书个屁!早早地顺了大晋南方宗族的势力,将官位都让出来,岂不妙哉?林丞相话说得重,而林嘉懿也没那个不靠家里自己出去流浪的底气,只好乖乖念书考试进了吏部。

    如今眼见着褚光熙南下一趟就如同淬了火的利刃,这股子豪情壮志与林嘉懿曾经那些走遍大好河山的意趣似乎不谋而合,于是话里话外都是好奇与倾羡。

    可褚光熙并不这么想,南下一趟,让他亲眼瞧一瞧朝堂之下的世间百态。没了那层层奏折上的金粉,再一脚踹碎这粉饰太平,亲自到泥水里探一探,才知晓民生多艰,穷者几无立锥之地。林嘉懿想的那些,不过是从不曾过过苦日子的人对苦难的一种莫名推崇罢了。淬火之剑,难道只看最后的锋利光泽,却不看那烈火寒冰的二重考验么?

    可这些话他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

    “有阵子没和你下棋论道了,手痒得很,怎么,干脆换个地方下盘棋?”褚光熙主动提出离场。

    林嘉懿其实也有别的话想私下问他,但没想到居然是他先提的离开。他还以为褚光熙是冲着自己妹妹来的… …

    “霜儿乐意,我又能如何?”等换了地方坐下摆好棋盘,褚光熙这才略显吃味地说道。他依然看不惯这镇北都护府大都尉,依然觉得自己输得毫无道理,依然觉得皇帝乱点鸳鸯谱。可今日拜贺,见林知霜挽着那可恶的萧安庭的胳膊笑得温婉,他有点觉得自己是在孤零零地无理取闹,还丢人现眼,不如早些离了去,省得看着心烦。

    听他这话,虽然多了几分自嘲之意,但终于没了先前那股子绝望和自暴自弃,林嘉懿也放心下来,”祁之,你看得开就好,这世间唯‘乐意’二字千金难买、勉强不来。你在此处受挫,也总会在别处遇到赏识你的人。对了,我看你最近和太尉大人倒是和缓了许多?他现如今还逼着你去兵部么?”

    褚光熙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各退一步罢了。我祖母如今身子不大好,太医说需静养,我们父子二人若是再吵吵嚷嚷,惹得后宅不宁,岂不是不孝?更何况如今朝中局势你也知道,正是亟需宗正院出手的时机,他怎会在这个节点嫌弃我这个刑部侍郎?”

    不仅是不嫌弃,褚光熙从长岭郡回来后,褚太尉仿佛学会了修身养性,不再找事训斥他,也不提给他娶妻之事。继室夫人三番两次想再惹一惹父子二人之间的火气,都被褚太尉推了回去。“歇歇吧,他这个又臭又硬的粪坑石头,不挑个自己喜欢的是不会安宁的,别坑人家好姑娘了。”

    褚太尉想着横竖林家那二丫头已经嫁了人,还是个不好欺负的实权将军,自己这儿子再痴情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如今南下一趟他所获甚多,正是皇帝眼前的能人功臣,自己少不得帮儿子铺铺路,若是此时父子离心,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良机?

    父亲的想法褚光熙也略有感知——此次从长岭郡回来,褚太尉颇有掏心窝子的架势,连带着在朝中之事也和他交心攀谈。父亲站在齐王一派,这是全朝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褚太尉在兵部经营多年,上上下下均为齐王一系,而唯独有个儿子落在刑部。如今他们二人关系缓和,若是齐王拉拢了褚光熙,那不是在刑部也舒张了根系?

    林嘉懿正是想试探此事。林家多年来和诸位皇子都保持距离,只忠于皇帝一人。而眼下皇帝和林丞相对于废太子一事,磨磨蹭蹭多年都步调不一致,新的储君之位也不知落入谁手,自己的妹妹又被突然赐婚给了萧安庭这么个手握重兵的大都尉,这明摆着林家和林家女婿萧安庭就是皇帝手中最大的一块筹码,押给哪位皇子哪位皇子就赢。可筹码终究身不由己,也难免有人起了粉碎筹码的心思——林嘉懿也得多听听朝中的风向。

    他心事满满,连带着棋局都不乐观起来,连输好几子,褚光熙拿起枚棋子轻敲桌面,“子绗,怎么回事,难不成今日你还特地让我几分?”

    林嘉懿扫了一眼棋局,深思熟虑后吃了褚光熙一子,终于压低声音道,“想问你些不便明说的事情,总得先预支点甜头。你从长岭郡回来,想必知道的内情不少,依你看,这事会如何收场?”

    褚光熙瞥他一眼,然后将手里的棋子哗啦啦都放进棋盏。“子绗,你猜猜,这一套下棋的行头,在长岭郡可换多少黍米?”

    林嘉懿不解其意,但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猜测——面前这副棋具是精致的云子配上瓷质的盘面,最便宜也得二十两银子,而黍米是燕京最常见也最廉价的主食,这么一算,“四十斗?”

    褚光熙挑挑眉,不置可否,又问道,“如果是长岭郡的良田,又当换得几亩?”

    “长岭郡山多田少,那自然是物以稀为贵,用这盘棋具去换,顶多一亩。”

    褚光熙笑了,手里拨弄着的那些云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说错了,在长岭郡,二十斗粮食便可得一亩田地,那里最金贵的可不是田,而是黍米。”

    “你胡说吧,若是二十斗黍米便能换一亩良田,那岂不是家家户户都要上赶着去换田地了,长岭郡那地方就一点点平坦的田地,怎么够换的?”

    “当然不够换,可除了富户人家,哪个贫苦人家一下子拿得出二十斗黍米?良田并非人人都买得起,可人人都得买的黍米倒是价格上了天。”

    林嘉懿被这荒唐的交易惊住,“这… …那当地的普通人家… …”

    “不需要用钱的时候还能勉强凑合,若是出了点变故,自然是鬻儿卖女,少不了将自己都卖了出去。”褚光熙冷冷道,“这个问题你自是答不上来,我也不能。身处燕京,你我都不能猜到长岭郡那荒诞的定价,毕竟我们桌上这棋盘,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他们碗里的一口米。可同样的,你问我长岭郡的事情如何收场,你猜猜,燕京朝堂上这些风起云涌,他们这些愁着第二天口粮的人,会怎么看,又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林嘉懿一时怔住。

    褚光熙继续说道:“若是没这一趟,我或许还会和你聊聊几分见解,无非是户部如今正忙着到处塞人,宗正院想去抄黎洪铭的家,又忌惮着四皇子护着舅舅,陛下和齐王已然有些不合,诸如此类;可我知道你问我的不是这些,你问我的是这天下大势该当如何,你和我又该当如何。子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因为那些等着吃饭的人不在乎。而我,想让他们吃上饭。”

    林嘉懿须臾间便明白了褚光熙的意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祁之,今日受教了。来,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褚光熙抿了口茶水,是啊,天下本就不在这朝堂之上的口舌之争里,天下在那些人的一碗饭里。谁让他们吃饭,这天下就归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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