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皇帝和林丞相一唱一和,把刺杀齐王这一桩灭族大罪轻描淡写地甩给了那些不相干的破落户,褚太尉心中自是一万个不乐意——黎家倒则倒矣,若是不带着四皇子和黎妃一起,那他们前前后后忙这么多有何意义?齐王那边,可还等着自己的消息呢!

    但是皇帝和林丞相打配合打得极好,丞相比他早些揣摩出圣意,这新鲜出炉的台阶一递出来,皇帝就立马忙不迭地下来了,丝毫不给自己再进言的机会。陛下这般行事,此时又是临到给黎家定罪的关头,时间不多了,他和齐王该如何应对,得速速想个法子… …

    褚太尉心里烦闷,暗骂林丞相真乃皇帝肚子里的应声虫!他在废太子一事上和皇帝吵了许久也不见分晓,这护起皇帝的其他儿子来倒是灵光得很,难道这老家伙看不出齐王才是最有继任希望的未来储君么?这么挡齐王的道,也不考虑自己这林家上下老小日后的处境?哦对,他们家有个好女婿,也是多了条出路。齐王三番两次拉拢丞相不成,如今想从萧安庭入手,也和自己提过。只是他和齐王暂时还摸不准皇帝对萧安庭的安排,不知是驻扎北地郡还是未来调回燕京,故而暂缓了缓。

    太尉心中思绪万千,全然没注意皇帝的视线已在不经意间绕着他打了几个转。

    政事商榷完毕,两位大人正准备告退,皇帝出声叫住褚太尉,“太尉你且留下,朕最近得了些有趣的兵器,刚好给你瞧瞧。”

    林丞相看了眼御书房内那副突兀的刀架,知趣地先行一步,只留他们君臣二人在御书房内。

    皇帝领着褚太尉端详那刀架上的两把刀:刀身线条流畅,钢纹细致精美,刃口隐隐显出锐利锋芒——这绝对是两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两把刀是今年岁贡里纳上来,是西域渠叻城城主送来的宝贝,太尉你瞧瞧,这刀如何?”皇帝拿起其中一把递给太尉。

    褚太尉早年也是摸惯了刀枪剑戟的人,看兵器的眼光自是毒辣。他拿起刀对着光眯了一会儿,又弹了弹刀身听听声响,“陛下,这是把好刀,只是臣从未见过这种工艺,想必来自于什么不为人知的锻刀秘法。”

    皇帝哈哈几声,“太尉好眼力,这是渠叻城王族祖传工艺打造的一种独特宝刀,叫什么‘子母刀’,所以有两把,一把为母刀,一把为子刀,爱卿手里现拿着的是子刀。”

    太尉不解,这刀为何还要分母子,难不成这子刀是用锻造母刀剩下的钢料打造的?

    皇帝知晓他困惑,顺带着解释。两刀使用相同钢材,但锻造过程略有差异,所以子刀的韧性和硬度比母刀更甚一筹。虽说这两把刀都是上乘的好刀,可若是两刀对砍,断的必然是母刀。

    “可既然知道子刀韧性和硬度都更佳,还何苦花费钢材锻那母刀?”

    皇帝捻着胡须笑得和蔼,“太尉你这就不懂了。朕问你,这种宝刀锻造出来,难道是拿去切菜碎肉用的?宝刀出鞘,斩的必然是与宝刀相配之人。这子母刀,是历代渠叻城城主继任时,老城主和少城主各拥一把。少城主手里,便是那把可以砍断母刀的子刀,意在旧主已去,新主继位。这是催着老一代的旧臣改换门庭支持少主。毕竟这母刀断不断,可全凭拿着子刀的人的心意了。”

    当皇帝说到城主交接时,褚太尉便隐隐觉察出了皇帝今日特地留下他另有意图。西域乃大漠荒原,小城依水源而居,各位城主也各自为政,彼此不相攻讦。故而城主虽有多个子嗣,但只有一子可以继位,也不像大晋幅员辽阔,能给其他儿子封王赏地。这子母刀象征的,无非是老王之一命均系于少主,也算是表达老城主对少城主的庇佑和支持。

    褚太尉心中一喜,难不成,皇帝此举是暗示他齐王就是那个可以拿子刀的人?

    皇帝接着道,“想必太尉也觉察出来了吧,这子母刀是用持母刀之人的性命来护佑子刀持刀人的城主之位。这么看来这名字取得是恰如其分,毕竟虎毒不食子,母刀砍不断子刀才是常理。”

    褚太尉连连称是,正要试探一番皇帝给他看这刀究竟是何意,皇帝突然叹了口气。

    “朕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设计时,也为这宝刀的寓意赞叹不已,更是喟叹愿意拿起母刀的渠叻老城主的勇气。故而把这两把刀放在御书房中观赏一番。可后来曹公公见朕喜欢这刀,无意间和朕提了一嘴,说是岁贡里送来的子母刀并非只有这两把,而是三把。”

    三把?褚太尉握着子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子母刀是老城主和少城主王权更迭的承诺。子刀砍得断母刀,但是——”皇帝伸出一指轻滑过刀架上剩余那把刀的刀身,“却砍不断其他子刀。太尉,那第三把宝刀,是子刀。”

    太尉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喉头轻动咽了口唾沫。

    皇帝却突然脸上带了几分笑,往刀架边上让了几步,对着褚太尉朝刀架上指了指,“不过这只是朕道听途说罢了,至于到底断不断,还得实践出真知。来,太尉,你力气肯定比朕大,倒是砍一个给朕瞧瞧,这子刀砍子刀,究竟断不断。”

    褚太尉扑通一下扔了子刀跪倒在地,长伏不起。这哪是子刀砍子刀,这分明是皇帝在问他齐王对四皇子是不是要赶尽杀绝。

    “陛下恕罪。这宝刀乃是纳贡得来的宝物,是断是留全凭陛下的意思。就算这子刀当下握在臣手里,臣也不敢越过陛下去决定砍不砍。”

    “太尉怎么还没动刀就软了腿脚?”皇帝的脸上终于没了笑意,冷冷道,“把刀拾起来。”

    褚太尉不敢怠慢,颤巍巍捡了刀站起身。

    “陛下… …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皇帝却只看着那刀架上的另一把刀。

    “朕让你砍!”

    一句威吓在御书房里掷地有声,褚太尉咬着牙劈手对着那另一把刀狠狠砍下去。咣地一声,两刀相接后便猛地弹开,刀刃碰撞里滑出长长的一声锐鸣。巨大的冲击力回撞,褚太尉只觉得手腕都在微微颤抖,后背更是沁出了冷汗。

    皇帝却不着不忙地靠近打量那刀架上的子刀,看了一会儿才道,“断倒是没断,不过卷了刃。太尉,你那把呢?”

    褚太尉这才想得起来看看自己手上这把子刀,果然也卷了刃。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惜了,两把宝刀都卷了刃。唉,这子母刀果真是防不了子刀互砍。对砍之下,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罢了,也怪可惜的,这两把刀随太尉拿回去自己处理了吧。”

    褚太尉的手腕还在发麻,他更不敢忤逆皇帝的意思,正要拿上刀尽快告退时,皇帝又叫住他。

    “太尉,你这一下着实有劲,倒让朕回想起从前。不知你父亲当年砍掉那御林军左指挥使的脑袋时,也是这样的英姿?”

    皇帝说的正是三十三年前那一场宫变夺权。十五岁的皇帝准备从垂帘听政的太后手里拿回权柄,而太后则意图废了皇帝再拥立先帝的幼子即位。当时,本该效忠于皇帝的金吾卫在太后浸淫下造反,围了禁宫逼皇帝自戕。若不是皇帝借林明诚和老林丞相传递消息,通知时任御林军右都指挥使的褚太尉之父,领着御林军破开宫门力保皇帝,如今的大晋就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当时御林军左都指挥使也是太后的人,百般阻拦调兵。褚太尉其时年少,只是自己父亲身边一个小小副官,亲眼见着危急关头,褚父当机立断,冲入营帐一刀砍了左都指挥使的项上人头,血染盔甲,断了在场所有人的退路,逼御林军上上下下加入了皇帝的阵营。

    也正是这鲁莽而果断的一举,为褚家奠定了这些年的地位和根基。

    如今皇帝重提已经逝去的褚父,褚太尉沉沉地低下头,知晓皇帝在警告自己思量褚家因何而显赫,而如今又该效忠于谁。

    “臣哪里敢和已经过世的家父相比,陛下谬赞了。”他又跪下叩首,额头的汗蹭在御书房的地砖上,湿乎乎的一片。

    皇帝见他战战兢兢,终于缓和了周身气场,亲自扶他起身。

    “太尉,朕从不曾忘了你褚家的功劳。你父亲护佑朕于危难之中,你又曾随朕讨伐突厥,如今令郎亦是朝中砥柱,朕颇为看重你家。而齐王这些年渐通政务,自然也仰仗你。在治理南方水患前,他从未出过燕京,这一番雷厉风行,杀了不少人但也把动乱压了下来,朕知道有你的手笔,但朕深感欣慰。所以老大回来后便封了他齐王。只是,太尉,你得记着一点,当年你父亲的刀沾的是那佞臣的血,你的刀沾的是突厥人的血,而你家公子虽查了老三的案子,但终究是朕下了旨意将他贬为庶人。太子和老四再怎么不中用,那都是朕的儿子、齐王的兄弟。朕甚是喜爱齐王,所以他的刀必须干干净净不沾血,你明白么?”

    皇帝这一番话几乎算是掏心窝子,褚太尉听他话中几层含义,眼窝都热了热,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深深吐出口浊气,“老臣谢陛下提点。臣知道要怎么做了。”

    褚太尉退出去后,曹公公在御书房门口探了探脑袋,见皇帝懒懒地靠在椅子上,这才进来服侍。

    “有德,朕乏了,喘不过气来,你把窗子开了给朕吹吹风。”

    皇帝今日又是撕了褚太尉的脸面,又是给他掏心掏肺说了几句热腾腾的体己话,紧绷的神经一松懈下来,才感到疲惫从骨子里往外冒。

    曹公公赶紧开窗户,又拿了把扇子给皇帝扇扇风。

    皇帝闭着眼睛,“有德,当年赐死太后和司马睿的时候,你也在。”

    皇帝说着说着停住了,曹公公手上扇风不停,只等着他把话问完。

    “小睿… …司马睿上路前,可曾说了什么?”

    曹公公对宫变之事记得一清二楚。太后临死前大骂皇帝不孝,被灌了毒药片刻便去了,没遭什么罪。而司马睿是太后的幼子,也是… …太后和他人私通产下的孽子——曹公公眨眨眼,努力忘掉皇帝曾抱着幼弟一起读书的画面——司马睿就是私生子,大晋的正史史书里就是这么记载的。

    “陛下怕是记糊涂了,陛下仁慈,留了那私生子一条性命,是那孩子自己不争气,谢过皇恩后寻了条白绫自尽了,哪来的赐死一说?”

    是吗?他怎么记得不是这回事?曹有德这老家伙现在也喜欢哄骗自己。

    皇帝微微睁开眼——皇宫内外,流的都是自家人的血,真是擦也擦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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