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债务

    莱茵历年,秩序局。

    金属干涩的摩擦声若隐若现,简陋的升降机在黑暗幽邃旳垂直井内缓缓下降,好像是在探索一座古老的墓穴,空气里尽是弥漫的尘埃。

    男人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用力地咳嗽了几声,他总觉得自己在这里待久了,说不定会得什么呼吸道疾病。

    可即便这么想,他还是叼起一根香烟,引燃的火光微微照亮了他那坚毅的脸庞,他大口地抽吸着,弥漫的烟雾和尘埃混合在了一起。

    地面上散落着数个烟蒂,这已经不是男人抽的第一根烟了,不知道是这架升降机太古老了,导致运行效率慢的不行,还是说自己要去的地方位于深渊之底。

    男人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上有几个小时了,可下降仍未停止。

    秩序局内部是十分现代化的,有些风格都可以说前卫,但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仍有些区域依旧保持着几百年前的古老风格,新旧交替在了一起。

    布满潮湿苔藓的石壁,落满灰尘的烛台,升降机上锈迹斑斑,脚下的木板也摇摇欲坠,男人感觉自己稍微用力,说不定就会踏破地面坠入黑暗。

    好在这些陈旧的区域,都处于普通职员无法接触的地方,整个秩序局内,也只有寥寥数人能步入其中,男人恰好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最有权势的那种。

    又抽完一根香烟,男人的心情有些焦躁,他摸了摸里怀,却发现刚刚那支烟,是烟盒里的最后一支了。

    “啊……该死的。”

    男人抱怨着,然后想起女人曾对他说过的话。

    “你该戒烟了。”

    “怎么了?凝华者可不会得肺癌,更不要说我这种阶位的凝华者了。”男人挑眉回应。

    “我只是不喜欢烟味而已。”

    女人说着走了过来,掐掉了自己的香烟,她可能是想吻自己,但捏了捏鼻子,皱眉说道。

    “好臭。”

    想到这些,男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将烟盒捏成一团,随意地朝着黑暗丢去。

    突然升降机剧烈地晃动了起来,男人一脸的惊愕,他想这里再怎么古老破旧,也不会因自己乱丢垃圾停摆吧。

    但很快震动便停了下来,铁栏门拉开,黯淡的光芒从前方亮起,一名灰衣人手持着烛台等待着他。

    不是升降机出问题了,而是男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呼,这鬼地方来一次难受一次。”

    男人从升降机里走出,他尽情伸展着自己的身体,这时才能注意到,他身材是如此地高大,简直就像头健壮的公牛。

    “耐萨尼尔副局长。”

    灰衣人冲耐萨尼尔点头,他称呼的不是外勤部部长,而是秩序局副局长。

    “早上好,典狱长,你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耐萨尼尔拍了拍灰衣人的后背,看着衣袍下那团不可知的黑暗,满口胡言道。

    黑暗与灰衣遮蔽了典狱长的全身,可这不妨碍他发出不悦的情绪,但不悦归不悦,典狱长很清楚,这个男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想法,他一向这样我行我素。

    典狱长很讨厌身体上的接触,但这个老男孩每次来时,还是不长记性地拍自己,自己发怒斥责,他则会说,“你这家伙在黑暗里待太久了,你需要一些生机,朋友。”

    耐萨尼尔觉得自己生机十足,这一点不可否认,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都这副年纪了,心理还跟年轻人一样。

    “带路吧,我感觉无论我来这多少次,我都记不清路,这里太黑了……你们就不考虑多装些灯吗?”

    耐萨尼尔絮絮叨叨的,典狱长干脆地无视了他的话。

    四周徘徊的不止是黑暗,还有某种吞食光线的迷雾,无论什么样的光源都无法在这里长存,只有典狱长手中的烛台能稍微地映亮四周,但也仅仅是四周了。

    离开升降机后,典狱长便带耐萨尼尔走上了一条狭路,它沿着陡峭的悬崖而建,视线受阻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判断自己的位置,更不要说那些隐藏起来的狭路。

    除开视线外,这里还处于以太真空的状态,耐萨尼尔试着释放些许的以太,很快这些飘荡的以太,便被来自黑暗的东西蚕食殆尽,它们不仅吞食着光芒,还咬食着以太。

    这些动作瞒不过典狱长,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就当做副局长来视察黑牢的安保能力了。

    “和我聊一聊吧,典狱长。”

    这里太安静了,耐萨尼尔都能隐约地听到,自己心脏榨取血液的声音,他需要说些话,打破这该死的静谧。

    “聊什么?”

    “聊一聊关于他的事,”耐萨尼尔说,“能这么被局长期待,我真的很好奇。”

    典狱长沉默了稍许,嘶哑的声音传来,仿佛是干尸在说话。

    “那是六十六年前的事了,他由艾伯特·阿尔弗雷多从战场上发现,”典狱长回忆着当初的情景,“当时想不发现他都难,所罗门王的光灼将所有人烧毁成了耸立的盐柱,飘荡硫磺与焰火的地狱里,只有他一个活人在痛苦地挣扎。”

    “在那之后艾伯特·阿尔佛雷多成为了第一任秩序局局长,他也变成了黑牢的第一位囚徒。”

    说到这典狱长的语气犹豫了一下,然后补充道。

    “其实叫他囚徒不太准确,你也清楚光灼的性质,我们与其说是囚禁他,倒不如说是将他隔离起来,以免光灼的力量扩散。

    他除了死而复生的力量外,仅仅是个普通人,根本无法抵御光灼的燃烧,肉体毁灭成盐柱的同时,他便开始复生,以此往复。

    光灼则像诅咒般,和他的复生持平了,他在痛苦与死亡中挣扎了数年,才彻底战胜了光灼,将这股可怕的力量彻底断绝。”

    典狱长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光灼消失后,他因为死亡次数太多了,又沉睡了数年才醒过来,而这距离他被关进黑牢里,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他醒来之后什么反应。”耐萨尼尔好奇道。

    “抑郁、愧疚、严重的自毁倾向。我以为是光灼带来的折磨击溃了他的精神,但一次谈话中,我了解到真正折磨他的是另一件事。”

    典狱长停下了话语,示意耐萨尼尔跟着他,两人离开了陡峭的狭道,来到了一道巨大的山崖前。

    黑暗里升腾的炬火照亮了眼前的事物,金属浇铸的大门上,布满鬼神们的浮雕,它们狰狞满目,想要破门而出,火光轻微摇曳,连带着浮雕上的光影也变化了起来,一瞬间它们仿佛都活了过来。

    耐萨尼尔已经能幻想出那一幕了,鬼神们在烧红的铁水里哀嚎,它们想要爬出此地,却被锋利的长矛赶回,最后凝固成狰狞的模样,黄金将门缝封死,其上铭刻着重重圣言,誓要将这些邪异永绝于世。

    典狱长缓缓地抬起手,山石震动、大地摇晃,封死的黄金呈现诡异的液态感,和山崖并高的巨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他与耐萨尼尔步入其中。

    门后是一道深井,巨大、幽深、螺旋向下的深井,螺旋延伸的狭道旁摆满了静静燃烧的烛火,与烛火们相对应的,便是一道道位于井壁之上、被铁水浇铸的牢门,连绵的光芒一直延伸至黑暗尽头。

    关押的邪异们仿佛嗅到了活人的气息般,深井一瞬间躁动了起来,野兽的嘶吼、幽魂的哀嚎、女人的啼哭……一切的一切构成了地狱的挽歌。

    “他觉得是自己才导致了这么多人死去,但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他也说不上来,”典狱长沿着螺旋的狭道向下走去,“就像那笔被他遗忘的交易一样,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反复地说,他应该为这场悲剧负责。”

    身旁的牢门剧烈地震动了起来,耐萨尼尔转过头,眼瞳里燃烧着灿金的火苗,仅仅是看了一眼,牢门便停止了躁动,彻底沉默了下来。() ()

    “可我们都知道,是所罗门王发动了光灼,硫磺与火烧遍战场,将所有人都化作了盐柱,连同他自己一起……这惨剧与他无关。”耐萨尼尔眼中的火苗熄灭了,轻声低语着。

    “你没必要出手的,它们逃不出来。”典狱长发出沙哑的笑声。

    “我只是觉得有些烦躁,想找个出气筒而已,”耐萨尼尔耸了耸肩,接着问道,“还有呢?”

    “他认为自己与这惨剧有关,虽然他也说不清这些事,但大概是出于愧疚感,他非常配合我们,无论是极限测试,还是审问。”

    典狱长继续说道。

    “我们怀疑这可能和他交易的内容有关,比如交易的某种达成方式,让他错认为自己与这惨剧有关,想想也是,所有人都死了,化作灰白的盐柱林立于猩红的战场上,最后只留你一人独活……他不知道所罗门王,也不知道光灼的存在,他可能是认为这一切是他自己造成的。”

    当时没有人对他解释这些事,那些信息对于凝华者们而言都是禁忌,更何况是债务人了。

    耐萨尼尔沉默,隔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

    “假设,他真的与这惨剧有关呢?”

    典狱长的步伐停了下来,耐萨尼尔能感受到从灰衣下投来的视线,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觉得这可能吗?耐萨尼尔副局长。”

    灰衣人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甚至说有那么几分恐惧。

    “你我都清楚圣城之陨因何而起,只是大家闭口不谈罢了。”

    “是啊,如果没有圣城之陨的话,恐怕再过几百年,我们都不会正视魔鬼的威胁吧。”耐萨尼尔自嘲道。

    “所以关于他的调查就这么结束了?”

    “嗯,就这样结束了,他非常配合,并且除了他债务人的身份外,实在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然后他就这样被人遗忘。”

    典狱长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

    “我一直在观察他,在那之后的数年里,这家伙一直沉浸于悲伤中,依旧把自己认为是造成惨剧的罪魁祸首,他想死,但又死不掉,即便饿成干尸了,但死掉之后,他又会健壮地活过来。

    突然有一天这家伙从自莪毁灭里走了出来,他坐在角落里,一副沉思的模样。”

    典狱长还记得那一刻,那应该是这么多年里,典狱长第一次与他对话,太多年没说话了,他说起话来磕磕巴巴的。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回忆,有了回忆就能忍受孤独,然后又过了很多年,他依旧保持着理智,每天在狭窄的牢房内锻炼身体,回忆人生。”

    “听起来还真有趣啊。”

    “是啊,我见过很多在黑暗里走向毁灭的人,但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人在毫无外力的帮助下,自己从深渊里爬出,”典狱长肯定道,“他一直保持着规律的生活,哪怕活动空间只有那么狭小的一片地。”

    “我问他,这一切毫无意义,他又离不开这里,他则回答说,他是不死者,山川会崩毁,王国也会覆灭,哪怕我们这样庞大的组织,也有支离破碎的一天,但他是不死的,只要继续等待下去,终有一天他会踩着我们的废墟重获自由。”

    “意外地富有哲理啊,那他出去后准备做什么?”耐萨尼尔问,“去当心理医生?”

    “不知道,但我想应该是调查和自己有关的事吧,调查圣城之陨的真相,寻找自己与魔鬼交易的内容,他认为自己手染着那些人的鲜血,无论如何他都需要给自己一个答案,不管这个答案是否是他想要的。”

    这么多年来,典狱长一直观察着他,和其他囚徒比起来,他是如此地特殊,如此地奇特。

    两人停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来到了深井的底部,一道牢门寂寞地伫立于这里,它关押着黑牢建立以来的第一位囚徒。

    “其实我们关押他这么久,还有另一个目的。”典狱长突然说道。

    “他是债务人,魔鬼的代行者,他拥有着强大的不死之身,遗憾的是他只是个普通人,不具备任何力量,我们关住了他,也相当于限制了魔鬼的行动。”耐萨尼尔说道,他明白典狱长的意思。

    “我们一直把这里当做陷阱,如果魔鬼想要启用这位代行者,就必须想办法把他救出去,可这么多年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连秘密战争时,这里也没有异常……好像就连魔鬼也把他忘了。”

    典狱长遗憾地摇摇头,随后说道。

    “可如今,我们居然要主动把他放出来。”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怪异的寒冷在骨髓里涌动,目光不约而同地对在了一起,直到耐萨尼尔尴尬的笑声打破死寂。

    他笑了没两下便停了下来,脸上涌现起了些许的愁苦。

    “说不定,魔鬼也算到了这一天呢?不需要解救,我们自己就会放他出来。”

    “就像无法逃脱的命运……听着可真可怕啊。”典狱长说着伸出手触及封死的牢门,触感冰冷,就像在抚摸着寒冰。

    “如果我们现在真的处于魔鬼的算计中,可为什么是现在呢?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让他重返人世。”

    耐萨尼尔搞不明白,也懒得去搞明白了,他相信他的好友,相信作为秩序局局长的他,不会做出错误的抉择。

    见此灰色衣袍下的黑暗里,顷刻间迸发出了炽灼的白光,熊熊以太沿着指尖释放,乃至将牢门那冰冷灰白的金属都烧成泛光的赤红。

    封死牢门缝隙的黄金开始熔化,大块大块地落下,连带着牢门上鬼神的浮雕也活了过来,金属流动与扭曲间,它们嘶哑着血盆大口与锋利的爪牙尾刃。

    深井一瞬间也再次躁动了起来,怪物们撞击着牢门,邪异的声音汇聚在了一起,在交谈、也在咆哮。

    “他要被放出来了。”

    “秩序局的家伙们终于疯了。”

    “更大的恶人、更大的怪物!”

    无尽的呢喃与高呼中,耐萨尼尔眼瞳灿金,震声道。

    “安静!”

    荣光的伟力扩散了出去,在深井内掀起了风暴,连带着那粘稠的黑暗也随之退却,可群魔们并非休止,反而发出更大的笑声,嘲笑着耐萨尼尔的愚行。

    但当黄金的封印熔化,鬼神们纷纷死去,冷铁的牢门敞开时,群魔又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窃窃的私语也没有,生怕惊扰深井下的东西。

    世界静悄悄的,静谧里疯嚣之意野蛮生长。

    耐萨尼尔紧张地看向牢门内的黑暗,他已做好了准备,如果从其中冲出来的是头怪物,他就杀了怪物,把它的尸体浇铸进钢铁里,哪怕它能死而复生,也将永远被凝固在这深井之底。

    璀璨的光轨在耐萨尼尔的体表若隐若现,他走了进去,可却没有发现怪物,有的只是个在牢房中央单手倒立的人。

    男人的身下积满了汗水,看样子他维持倒立的姿态已经有段时间了,身体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在多年的训练里,他早已完全掌控了肉体的每一块肌肉。

    他优雅地转体,双脚无声地触地,随后站直了身体,青色的眼瞳打量着耐萨尼尔,这是他这么多年以来自己见到的第一人。

    不知为何,耐萨尼尔被他的目光看的有些发毛,紧接着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异感所在。

    在这黑暗绝望的牢笼里,男人一个人度过了漫长的时光,他不仅从毁灭里站了起来,还保持着理智,筹划着无比遥远的未来,他不是怪物,却胜似怪物。

    “伯洛戈·拉撒路。”

    耐萨尼尔念出男人的名字,注视着那双冰冷的青色眼眸,他觉得自己说出了一段不详的诅咒。

    “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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