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的天真是诡异,眨眼间,天黑的宛如末日降临。

    乌云压低,风肆意撕扯枝叶与荒草。

    赵汉卿大概是紧跟着追出来的,他依旧是刚拍完戏时的模样,头发还滴着水。

    所以她刚刚说的,他都听到了?

    肚子好疼,慕丹予捂住肚子蹲下来,蹙紧了眉,额头渗出冷汗。

    几乎是同时,慕文光和赵汉卿握住她的肩膀。

    转瞬,赵汉卿推开慕文光的手,将她打横抱起:“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她可能需要时间冷静冷静。”

    所有症状都在加剧,慕丹予难受得睁不开眼,只顾着往赵汉卿怀里钻,想借他的体温缓解自己的冷。

    赵汉卿似乎是在跑,风呼呼地刮过她耳边,送来询问:“哪不舒服?”

    “突然就开始发烧,头疼,肚子也疼。”慕丹予呼吸急促,有气无力,“浑身没劲。”

    一直跑到剧组租来的车前,赵汉卿小心放她坐到副驾驶,蹲下身小心撩开她的裤腿。

    低头看到一只蜱虫趴在自己小腿上,她立马惊叫出声。头皮和脊背瞬间麻透,她下意识要收回腿,被赵汉卿擒住了脚踝。

    赵汉卿视线透过湿透的刘海看来,语气是安抚:“别动。”

    他的眼神似乎在说:相信我,交给我。

    慕丹予脊背还是麻的,呼吸也很急促。但她咬住指关节,克制住乱动的冲动。

    赵汉卿握住她紧绷僵硬的小腿,让她踩到他腿上。

    冷风扯着他的湿发来回扫荡过双眉,发丝甩落的水珠,刚落上小麦色肩头就被风吹散,荒漠迷彩裤紧贴着结实的腿。

    身体一阵阵发冷,慕丹予勒紧迷彩外套歪靠着靠背。被风打散的碎发刮着额头和脸颊,刺痛与微痒交替,酒精的辛辣味在鼻尖散开。

    赵汉卿蹙眉,用手挡住风点燃一支烟。

    慕丹予莫名想起些陈年旧事,眼前画面变幻,脚下踩着的荒漠迷彩变成校服裤子。还是同样的姿势,只是赵汉卿和她都穿着校服。他白皮黑发小顺毛,看上去比现在清瘦一点,一样捏住燃得猩红的烟去烫蜱虫。

    当时她未成年,赚的钱都在姚夏丽那,零花钱少的可怜,只能去文具店买一条几十块钱的皮带。

    课间,她去他们班找他,碰巧在楼梯转角遇到他下楼。

    赵汉卿直接拿她当空气,快步下楼,还是她拦住的他。

    她把皮带递过去:“昨天谢谢你。”

    青春是爱意会悄悄发芽的时节,少男少女之间绕着不可见的磁场,靠的太近,就容易晃了心神。

    课间的走廊和楼梯,人声鼎沸,身影交错疯跑。

    有人经过,就有视线会在他们身上绕,起哄声和“了然”的笑并无恶意,却比夏天的风更能惹得人脸红。

    小腿上突然的刺痛激得慕丹予不觉踮起脚,惊回神。

    蜱虫已经被赵汉卿碾碎在沙地里,他在帮她冲洗伤口。

    “忍着点。”他加快倒水的速度。

    慕丹予视线在赵汉卿身上绕,浑浑噩噩地想,当时的赵汉卿是怎么回的她来着?

    他好像只是抽走了皮带,快步经过她。然后,在她转身时,他恰好停在下一个楼梯转口。他微偏过头,远远传来一句“不客气”。

    再然后,少年腿长步子大,很快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脚下一空又稳稳落回车内,身侧咔哒一声,安全带系紧。慕丹予抬眼,比少年赵汉卿更坚毅更野的侧颜放大填满她的视野……

    察觉到她的目光,赵汉卿动作一顿,拿过顶迷彩帽子扣到她头上:“现在不是调、情的时候。”

    车启动时,两声咳嗽外加一句病弱的呐喊落进风里。

    “谁要和你调、情啊喂!”

    -

    镇西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闯进个身材高大的黑皮男人。

    男人只穿荒漠迷彩裤,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纹身从左臂越过肩膀一直漫到半个后背,野得很。他怀里抱着个身材娇小的冷白皮女人,女人身上过于oversize的迷彩外套和帽子,显然都是来自这个男人。

    行走的荷尔蒙,又长了一张帅得不真实的脸,黑皮男瞬间变成急诊室里的目光和镜头锁定器。

    吃瓜群众小甲举起手机录像,禁不住小声感慨:“这女生也太有福气了吧!”

    “他这小女朋友光看半张脸也知道是个美女,谁有福气还不一定……”吃瓜群众小乙放大刚拍到的照片,惊诧地捂住嘴,“卧槽,这不是慕丹予吗?那这个黑皮男是?”

    两人对视,同步惊呼:“赵汉卿!黑皮赵汉卿!”

    小甲和小乙完全忘了手背还在挂水,火速点开闺蜜群,分享刚拍的照片和视频,附带文字信息:姐妹们,快看我在医院里看见了谁!黑皮赵汉卿和慕丹予!活的!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卧槽,哪个医院!定位发来!

    -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速来!

    -靠,我现在不在镇西!哭晕在厕所……

    大量现场视频和照片迅速在各大微信群和微博上传开。

    人民医院门卫亭里,昏昏欲睡的保安王大爷被外面的嘈杂吵醒。

    眼看着门口一波又一波人下车,争先恐后地朝医院里跑。他看眼自己破旧,但显示是凌晨十二点的手表,蹙眉拍了拍表盘:“又坏了?”

    “大爷。”

    王大爷起身,看到几辆越野车停在医院门口。

    门卫亭旁的这辆车副驾驶降下一半,年轻男人大晚上还戴墨镜和口罩:“帮忙开个门啊?”

    王大爷看着车里坐着一帮穿荒野迷彩的男人:“干什么来的?”

    墨镜男收下巴推下墨镜,声音故作低沉:“救人。”

    半小时后……

    一帮肤色各异,很强壮且穿迷彩的男人在医生办公室门口跨立,震慑力不是一般的强。

    上百号吃瓜群众全被挡在外面不敢靠近,只偷偷拍照。

    “看化验结果没什么事,烧也基本退了。给你开点吃的药和药膏,回去按时用,小心伤口别感染。”值班大夫岁数不小了,一指禅打半天字,没忍住从老花镜上头看过来,“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搞这么大阵仗啊?”

    倚着窗口打王者的姜仁野轻笑,故弄玄虚:“这可是机密,您啊,最好别问。”

    “哦,好好。”大夫扭头继续低头一指禅。

    慕丹予:……就会欺负老实人。

    她偷瞄眼身侧的赵汉卿,又不得不承认,多亏姜仁野及时赶到,赵汉卿才终于有衣服穿,有帽子和口罩戴,不必再那么招摇。

    -

    离开时,他们兵分两路。

    还没暴露身份的姜仁野去缴费拿药,赵汉卿和慕丹予在迷彩男人们的护送下,从医院后门走。

    找到来时的越野车,赵汉卿轻放慕丹予进副驾驶,却似乎不急着关门。

    她抬眼,视线莫名滑过他肩侧,落远,定在院子里一棵有些年头的大树后。那么粗的树干,遮不住一个宽大的肩。

    在医院躲过了一场暴雨,没躲过雨后能浸透衣衫的潮湿。

    才几分钟,慕丹予鬓角和外套都被潮气浸得冰凉。

    赵汉卿语气很平静:“和他回去吧。”

    慕丹予静默收回视线。

    所以赵汉卿比她更早发现了,慕文光在偷偷跟着他们的事。

    赵汉卿撑着车门框凑近些,压低声音:“你如果真想和他断了关系,就不会在树林里吵得那么大声。”

    被戳中心事,慕丹予低垂下头,鼻子和胸口都压不住的发酸。

    用争吵和抗议的方式吸引注意力,是小孩子惯用的把戏。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来说,也许很幼稚。

    可是,没有被好好呵护过的小孩,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长大过。

    慕丹予抿紧了唇,双眼越来越烫。

    赵汉卿抓住她的帽檐压到最低,揽她进怀里,沉声:“慕丹予,哭出来。”

    他在她耳畔打了下响指,眼泪居然真听他的命令,顺着眼角落下来……

    许多杂乱的声音侵袭着慕丹予的神经。

    “阿予,这是你郑叔叔。”

    “张叔叔。”

    “陈叔叔。”

    ……

    “愣着干什么?叫人啊。”

    然后,那些男人们大概率会拉着姚夏丽进主卧“小声”交谈。

    “你也没跟我说你还有个女儿啊,都这么大了,多不方便。”

    “诶呀,她不太回家的。而且她现在混娱乐圈,很能赚钱的。”

    一旦这些男人抛弃了姚夏丽,姚夏丽就会暂时性忘记她会赚钱。然后天天喝得烂醉,动不动就大半夜砸她房门。

    “你和你那个损爹一个样,都他妈是扫把星。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们,我才活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你说我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把你给生下来了?啊?你说啊,你倒是说话啊……”

    雨后的潮气还在空气里绕,慕丹予哭得整个人发抖,双手揪紧赵汉卿的迷彩衣襟,生拉硬扯。

    赵汉卿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当一堵她能放心依靠的墙。

    慕丹予头疼的要裂开,心里却清净不少。

    她戳了戳赵汉卿肩头,闷声闷气:“你就不怕我爸又不让我见你?”

    赵汉卿把头埋在她肩膀,热气透过外套染上皮肤:“那我就再把自己灌醉找他哭,反正已经丢过一次人,不怕再丢一次。”

    -

    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慕丹予吃完药,睡得安稳。

    慕文光坐在床边,看着她发呆。

    他没想到,那个喝醉后一口一个“爸”的混蛋小子,居然会劝说阿予跟他回来。

    一小时前,赵汉卿把车钥匙塞到他手里:“如果我真趁这个机会和她在一起,你们父女之间的隔阂就永远也不会消失,这不是她要的结果。”

    “但她选择了你。”

    “她是想让你主动来找她。”

    慕丹予翻过身来,慕文光看着她,恍惚间落入眼里的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刚从产房里抱出来时,她小脸粉嘟嘟肉乎乎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最可爱的小孩。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心都化了,只想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不要她受一丁点伤害。

    她从小就特别喜欢音乐,而且很有天赋。他就多打几份工,送她去学各种各样的乐器。

    有一次,她站在广场的大屏幕前看得出神,圆滚滚的小手指着大屏幕里的少年:“爸爸,阿予以后也要做那样的人,要去好大好大的舞台上唱歌给爸爸听。”

    记忆里很小只笑得明媚的小女孩,转眼长大成现在的样子,会红着眼睛质问他:“我不懂为什么有的爸爸明明说要来接孩子,转头却又忘了。”

    卧室很安静,慕文光颤抖地抽出支烟送到嘴边,打火机摩擦几次却怎么也点不着。

    他高大的身子颓下来,低头双手胡乱拨弄着头顶,手臂上的血管都在跳。

    他没忘,在里头那三年,他没有一天不惦记着这一天。

    那天他就是去接她的。

    去之前,他把床都给她铺好了,枕头和被子全都是她最喜欢的水蓝色。

    但是姚夏丽说,他是有案底的,如果让媒体知道阿予有他这样的爸爸,她的前途就全毁了。

    从姚夏丽那出来时,他听到她叫他了,却连头都不敢回。

    他拦住辆出租车,坐在车后座,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像个傻子。

    慕文光低头撵着烟,细碎的烟叶掉一地。视线微顿,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也为她这么哭过。

    “我做过一切暗恋会做的荒唐事。”

    “但我知道,她的心思在事业,在学习,高中是绝不会谈恋爱的……我就一直等,等她先看到我……只要能看到我,晚一点没关系。”

    “爸,我看得出你很在乎她。”

    “爸,我真希望你是我爸。”

    是赵汉卿最后这句话,让一个爸爸对另一个孩子动了怜悯心。

    “爸。”

    慕文光猛地抬起头。

    慕丹予靠坐在床头,眼睛红红的看他:“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我的话伤到你了?”

    慕文光绷紧了腮:“阿予,你是明星,你不该有一个坐过牢的爸。”

    一瞬间,慕丹予全明白了。

    慕文光根本不懂娱乐圈,这话一定是姚夏丽告诉他的。

    最不希望慕文光接走她的就是姚夏丽啊,她被接走了,谁来赚钱养他们一大家子人和那些小男朋友?

    她怎么就没早店想明白呢?他们居然都被姚夏丽蒙在鼓里,被骗了这么多年。

    慕丹予光着脚跑下床,紧紧抱住慕文光:“你已经为你做错的事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该觉得羞耻的应该是那对夫妻,不是你。这事就是摊在媒体面前,我也不怕。爸,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污点,你是我的英雄。”

    慕文光明显一怔,手在半空悬了半天,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长舒口气:“别光脚,坐回去。”

    “哦。”慕丹予乖乖坐回床边。

    慕文光点燃一支烟,别别扭扭地开了口:“你真喜欢那个姓赵的臭小子?”

    慕丹予很坚定地点点头。

    “你长大了,大胆去做你想做的吧。”慕文光扬起嘴角,“有爸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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