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到十年前。

    此时正值正月中旬。

    元宵刚一过,圩阳一中就紧着开学了,算起来,这寒假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十几天。

    窗外一片萧寂的灰白,依稀可见几粒细碎的雪屑往下飘。

    老旧的办公室里,墙角锈迹斑斑的暖气片散发着几度颓废的热气,根本不足抵挡这年阴冷的寒冬。

    靳逢鸣站在办公桌旁,长身鹤立,眼神寡淡的像外面料峭的冷风。

    面前的墙上挂着一个表盘,没人说话的时候,走针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办公室的椅子用了不知多久,光是坐着不动都能听见吱呀呀的响,班主任罗莉华浑然不觉似的,一只手捂着怀里的热水袋,另一只手拿着根红笔批改卷子,她手速很快,眼睛也快,视线在面前的卷子上扫一眼就判出了两道大题的分数。

    “咱们班班费都收齐了吧?”她突然问了句。

    靳逢鸣:“齐了。”

    罗莉华点了下头:“那行,一会儿考完试你直接送——”

    “老师!!咱们班下节体育课还上吗???”

    罗莉华话刚说一半,一个留着窄平头男生突然推门闯入,生生截断了她的话。

    外面正刮着凛风,他这一开,办公室的门根本来不及缓冲,直接“咚”的一声,重重扣了回去,震得整个屋子都跟着晃荡。

    一团冷空气随之涌入,吹得办公桌的上的卷子像窗外被撕扯的枯叶一样呼啦啦地响。

    罗莉华好不容易焐出来的那点热气全被吹没了,此时再看窄平头,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上什么呀!!没看见外面什么天吗!?”

    边说着,她眼锋迅速在窄平头身上那身流里流气的衣服上扫了眼,数罪并罚似的语气:“你校服呢??谁让你穿自己的衣服了?!”

    “脏了,还没洗呢——”

    这窄平头显然是皮惯了,插着口袋,被训也是一脸堆笑,随口捏了个理由,试图蒙混过关。

    但罗莉华哪是那么轻易就能忽悠的人,抬手将红笔重重地敲在了桌子上:

    “你少在那瞎掰,从前天开始我就没见你穿过!你当我瞎是不是?!”

    见罗莉华气势汹汹,窄平头被吼得不说话了,只能尴尬地将视线瞥向了别处,谁知这一瞥,刚好就瞥到了靳逢鸣身上。

    他和他一样,都是没穿校服的人。

    哦不,靳逢鸣更过分,他根本就没有校服。

    意识到这点后,扁平头难掩心中不忿,忍不住为自己抱不平:“他也没穿啊,他还连校服都没买呢!”

    “……”

    听到这话,罗莉华明显一噎,镜片下的目光,下意识瞟向了一旁一言不发的少年。

    与她的反应相比,被点名的靳逢鸣反倒平静多了,面上没露任何心虚或不自在,就跟说的不是他似的,连眼神都懒得给,像是料定了自己不会受到牵连一般。

    罗莉华这人最好面子,哪甘心自己被学生这么怼,脸色更难看了些:“你还比上了是吧?!”

    厚厚的镜片下,她一双细眼硬是瞪的溜圆,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那他还能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呢!!你倒是也跟着比比啊!!??”

    “……”

    这下窄平头彻底蔫儿了,低着头满是不服的哼了声,虽然心里不满,但也敢怒不敢言。嘴角一撇,小声咕哝了句:“不就是考了俩破分么,到头来还不是个没人要的——”

    话说到一半,他眼神不自觉地往靳逢鸣身上瞟了过去,谁知这次,靳逢鸣没再对他视而不见,而是慢悠悠的抬眸,无声和他对视。

    细碎的黑发之下,少年得眸色淡漠至极,眉间一颗暗痣,如同曼陀罗的触角,让人心头一颤。

    细看五官,清隽卓然,干净的像一幅山水墨砚。他眼周的皮肤很薄,长睫之上,褶皱明显,在眼尾延伸出一道窄薄的弧度,眼睛是清淡的浅墨色,里面没什情绪,只映着窗外张扬而过的寒风。

    此时看着扁平头,他眼里研判的意味明显,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医学实验之前,人们总会事先安抚一下他的小动物,以便落刀时,看到最真实的抽颤。

    窄平头不由得心头一刺,感觉背脊被扎了一针似的,赶紧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老实说,他之前一直觉得靳逢鸣左不过就是个乖乖学习的好学生,但自从前几天听说了他跟张涛阳那事之后,他就不敢再这么想了,虽然不知道真假,但他心里对靳逢鸣多少还是有点怵意的。

    靳逢鸣的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多久,很快便收回,等再看过去时,他整个人早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像个浏览风景的局外人,没有因为罗莉华的间接夸奖或是他挑衅的话有任何情绪波动,全程未置一词,不喜不怒。

    而此时,罗莉华那气不打一处来的声音还在继续:“一天天就知道跟着张涛阳那帮人混,就你们这样的,以后连个专科都考不上!!!”

    ……

    “叮铃铃——”

    白瓦房砌成的教室外,老式的金属电铃声在空气中突兀响起,贴着“专用考场”字样的教室门外,围成圈的一众考生匆匆走进了教室。

    姜妍手里拎着两个透明的考试袋子,也不用数号,直接轻车熟路的走到了第一组第二个位置。

    刚一坐下,就见一道高瘦的身影穿过一众校服走了进来。

    靳逢鸣抬眼的瞬间,两人的目光刚好撞上。

    等他走近,姜妍手里的袋子递了过去,顺带凑上前问了一句:“班主任刚才找你说什么啦?”

    靳逢鸣接过东西,言简意赅回了句:“班费。”

    而后,他目光预判似的看了眼门口。

    楼道里,几声钥匙串的碰撞声清脆有力,紧接着,年级主任洪夹着一摞密封的棕色袋子跨进了教室,跟着他后面进来的,还有罗莉华。

    见到这两张面孔,原本躁动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姜妍也赶紧收起了话题,迅速坐直身子。

    “安静了啊——”

    罗莉华推着眼镜往讲台下面扫了一圈,见所有学生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了,她才道:

    “再检查一下自己那还有没有和考试无关的东西,有的话交上来,马上发卷儿了。”

    台上,洪刚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拿起桌上的小刀开始拆试卷袋,分卷子。

    罗莉华拿过他手边的一沓草稿纸,走下讲台依次分发,看见考场上前两名的位置上坐的都是自己的学生的时候,眼角的两道鱼尾纹忍不住的往一块儿聚。

    靳逢鸣拿起桌上的考试袋,视线落在上面的塑料拉扣时,眉头下意识皱了一下,但想到刚刚是放在了姜妍那李,也没多想,直接拉开封扣,将里面的考试用具拿了出来。

    台上洪刚已经分好了几沓卷子,挨个放在个每排第一个学生的桌子上。

    靳逢鸣拿到卷子后,随手拿了只一支笔准备写名字,然而就在他打开笔帽的瞬间,一股浓黑的油墨倏地流了出来,就在滴向卷子的前一秒,他眼疾手快地将笔帽扣了回去,但指尖上还是蹭到了点墨。

    讲台上,洪刚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怎么了?”

    此言一出,台下原本准备要提笔答题的学生纷纷停住了动作,循着洪刚话看了过去。

    靳逢鸣面色平静的抬头,将那支漏了墨的笔放在了一边,面色平静的说了句:“老师,我借个笔。”

    洪刚看着他,倒也没阻拦,只说了句:“借吧。”

    坐在后面的姜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他说要借笔,于是毫不犹豫的从桌上拿了一支给他递了过去。

    见事情很快解决,所有人又重新埋下了头,全心投入到了面前的卷子上,没在意这个小插曲。

    这场考试是单独为这考场上的三十几个人开设的,参加考试的也都是圩中各个班里数一数二的学生。

    考试的目的很简单,从中选出四个代表来参加上川市的青少年数学竞赛。

    意义也很明显,不光是为了奖金,更是为了提高获胜队伍所在学校的知名度,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吸引众多地方普高争相报名。

    开会那天,学校领导也已经放话,只要今年圩阳一中能打赢这场比赛,每个队员所在班的相关老师年底的奖金统统翻倍并且获得评职优先的资格。

    为此,各班班主任以及学科老师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紧盯紧赶着督促自己负责的学生进行备赛训练,有的人甚至连寒假都没放过。

    终于,紧张的两个小时过后,急促的铃声再次响起,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整理试卷声,考生们各自走出了教室。

    此时厕所的洗手池前,一道白色水注“唰”地一声流出,像冰刃似的,还带着寒冬腊月的冷。

    靳逢鸣身上却只穿了一件没什么厚度的黑色外套,后领处,露出一段筋骨分明的脖颈线条,他像是不知道冷似的,伸出手,任凭冰凉的水在手背上四散流开,偏白的肤色下,几道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姜妍还没有,站在考场外等他,见他湿着手走出来,赶忙上前:“刚才是怎么了,你那笔有什么问题吗?”

    边说着,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纸巾,撕开封胶后从里面抽了一张给他。

    靳逢鸣接过,没多解释什么,只说:“漏墨了。”

    姜妍一愣,突然想起来自己考试前去过一趟厕所,随手就把两人的考试袋放在了考场外面的桌子上,

    一想到这,她心里隐隐有了种不好的猜测。

    结果一转头,就听见楼道不远处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由远及近的响起:

    “呦呦呦!考完了这是??——”

    这会儿刚出考场,很多学生还没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听到这句话后,原本热闹的场景顿时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的说笑声也被突如其来的一群人截在了半空中,直到源头走近,才缓缓落下。

    看清来人的脸后,姜妍一脸厌恶的皱了下眉,心里暗骂一句晦气,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只见张涛阳嘴里叼着根烟,双手插兜大摇大摆地走到两人跟前站定,身后拥着一群打扮流里流气的男生,俨然一副社会大哥出街的架势。再加上眉骨上两块还没消干净的淤青,显得他那张脸更是骇人。

    周围的同学纷纷后退了几步,很识趣地给这群人腾出了位置。在场的众人明显心有怵意,但又是在忍不住内心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心,于是只能退到楼道的不远处围观。

    圩阳一中只是一所不知名的地方普高,里面的学生鱼龙混杂,领导和老师根本不会刻意去管教这些刺头。

    对于张涛阳这种喜欢寻衅滋事的混混,只要不是在学校里面惹事,校领导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秉持着互不干扰,各自负责的态度。

    而且张涛阳家里是开厂的,有几个钱,远了不谈,但在圩阳怎么说也算是个名副其实的地主家的儿子,当之无愧的地头蛇。

    圩阳一中的人不管背地里怎么样,但至少明面上还是忌惮他的。

    除了姜妍。

    据说,她爸是市检察院的。

    姜妍见到这人,立刻翻了个白眼,她早就烦透了张涛阳这种动不动在人前装X的作态,语气自然不会客气。

    “是你们干的对吧!?”

    面对她开门见山的质问,张涛阳虽然面上不悦,但心里到底还是顾忌着,没发作。

    他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一眼姜妍,而后,视线越过她,径直看向了站在她身后气定神闲地拿着纸巾擦手的人。

    张涛阳被靳逢鸣打了这事早在前几天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起初还有人不信,但从现在张涛阳被挂了彩的脸来看,是真的无疑了。

    尤其此刻对比毫发无伤的靳逢鸣来看,张涛阳显得更落败了些。

    一时间,周围看向张涛阳的目光也从一开始的胆怯变成了同情和唏嘘,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张涛阳这人平日里确实仗势欺人,得罪的人校里校外数不完,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能收拾他的人,那也算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靳逢鸣,你他妈就喜欢女人给你撑腰是吧?”

    张涛阳不愧是来找茬儿的,一句话就将紧绷的气氛直接拉满。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同学纷纷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姜妍身边的靳逢鸣。

    听见对方挑衅的话,靳逢鸣只是轻嗤了一声,脸上未见任何不悦,也不顾旁人期待的目光,依旧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指骨上的水渍,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张涛阳。

    他半低着头,指腹捻着纸巾攥进了掌心里,而后,不紧不慢地朝张涛阳走了两步,站在了离他一米左右的位置上。

    姜妍看着靳逢鸣的背影走到自己身前,纵向上张涛阳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已经被靳逢鸣的身高挡住,只能在横向上看见一只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猩红的烟头之上,一股浓黑的青烟幽幽散开,瞬间塞满狭窄的楼道。

    因为距离的拉进,靳逢鸣的和张涛阳之间的身高差距也明显拉开,不过对方有那一身腱子肉加持着,气势上倒也没输多少。

    靳逢鸣淡淡看了张涛阳一眼,抬手将纸巾扔进了他身后的垃圾桶里,收回手的同时,那句不冷不热的回答也随之传入了对方的耳朵。

    “还行。”

    极其散漫的两个字,倒让那句的挑衅的话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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