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边,几人朝着西面走去。

    为首的侍卫阔步向前,后头宫人抬着白布,再往后,道士和医官正并肩而行。

    虽是同行,气氛有些古怪。

    戴着银边面具的年轻道士不时瞥向身旁的少年医官。

    点点头,又摇摇头。

    杜羽被看的不自然:“有事?”

    乌禾:“佩服。”

    杜羽:“……?”

    忽然来这么一句,发什么疯?

    乌禾又道:“师傅常说,太医署张院使为人古板,行事固执,唯一做对的一件事,便是在暮年之际收了个好徒弟。”

    乌禾接着道:“此徒存有包容之心,容人之量,年纪尚轻,却能做到看人所不能,对各个行当敬重有佳,若精雕细琢,可堪大用。”

    她顿了顿,语气幽然:“果真睿智。”

    杜羽:“……”

    句句都在夸,句句不似夸。

    他本该高兴,可这些话从此人口中说出,怎么如此别扭?

    杜羽看了眼走在最前的高大男子,压低声音:“我还想问,白大人如何成了你的侍卫?”

    乌禾张口就来:“大理寺进宫繁难,易容便于行走。”

    有理。

    杜羽不疑有他,又问:“鲜少见你出宫,怎会熟悉宫外官人?”

    乌禾摆手:“此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道不明白。”

    她晲了身侧人一眼,对方神情难得有些波动,同她说话的语气都缓和了几分,不似从前只答不问,和她多说两句都嫌麻烦。

    她不免有些好奇:“怎么?白大人与你有恩?”

    如此关心,她很难不往这方面猜想。

    不料杜羽定定看了她一会,长叹:“炼再多丹药也救不了你的记性。”

    这回换乌禾一脸茫然。

    她声音愈轻:“展开说说。”

    ·

    微风拂过,带起白布一角。

    半只带血的手掌入眼,后头抬着双足的宫人手上一颤,险些没抓稳。

    两步换息,又跟上前人的动作。

    后头低声交谈二人,在前方宫人顿住同时噤声,待人继续前行,其中一人方才接着讲述先前的话头。

    “……原来如此。”

    少女指尖抚着下颚,若有所思地打量身旁比她高上许多的少年。

    她眯了眯眼:“日子过去太久,确实有些忘了,当年杜家翻案一事,好像是听闻大理寺出了不少力……”

    “正是。”

    杜羽垂眸,声色轻微:“那年白祜大人时任大理寺正,主审我爹的案子,卷宗繁杂,涉及官吏众多,所耗心力不言而喻。”

    乌禾道:“旧事重提,本就困难,如你所言,这白祜大人为人刚正,不畏强权,是个少见的人才。”

    面具下的眼珠子咕噜一转,瞥了眼前方的白布,“只是未曾想对一宫女之事如此上心。”

    杜羽道:“可是你师傅交待的事由?”

    “是,也不是。”

    乌禾顿了顿,接着道,“我只当是其友人入宫办事,便让其跟着,本是来寻个药,哪曾想会遇上这么一出?”

    “如此看来,那便是大理寺先行知会太医署,再亲自入宫一趟。”

    杜羽思忖了会,微微皱起眉:“能让白大人探查之事,必然不简单。”

    “简单不简单,你去问他不就是了么?”

    少女摆了摆手,有些看不得这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话说回来,阿毛呀,既是感恩白大人,竟不知其容貌音色?”

    “从未见过,如何认得?”

    对方懒得和她计较称呼,从腰间摸出相同图案的令牌,“碧玉短刀配上青面兽木牌,同昨日在太医署外宫人给土方的木牌一致,便是白大人无疑了。”

    乌禾道:“这样,看上去对你还挺看重。”

    杜羽睨了她一眼:“除了我,太医署何人还愿行此等仵作之事。”

    他验不出来,除了他老师,整个南越再无他人可以验明。

    杜羽对此有绝对的自信。

    许是少年郑重其事的傲然姿态晃了她的眼,乌禾忍不住将话头扯向别处。

    “世间之大,能人异士不少,不说别处,就王城内十八暗卫中的乞手南千,回生辨药也未必在你之下。”

    说完她看了眼走在最前方的高大身影,底气有些不足。

    虽然不知那人探查此时是何用意,但若比阿毛强,还将他哄来作甚?

    “暗卫?我倒是忘了那些人。”

    年轻医官面色一沉,声音压的极低,“不过他们可不会干救人的勾当,何况莫说大理寺了,便是宫里的皇子公主也难以调遣。”

    乌禾多看了他两眼。

    看来老天师说的不全对。

    即便是从未看轻各个行当的少年医官,在谈及这些人,似是沾染了什么嫌恶玩意。

    语气比谈及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乌禾摸了摸面具银边,“掌刑曰理,王上对大理寺下的诏令,大理寺方才出面。”

    她想了想,“就直达天听这一点,他们和暗卫倒还挺相似。”

    杜羽道:“相似?南越何人不知大理寺牵涉大理之义,不似那些鹰犬一般,手段残忍,为目的不折手段。”

    乌禾闻言暗自摇头。

    皆为达成所愿,所行伎俩何来高下之分。

    ·

    约莫盏茶功夫,众人行至一大狱。

    最深的一间牢房里,一浑身血痕死囚双手被铁链拴在木桩上,整个人闭眼微微下垂,似失去意识,靠着手腕处的铁链吊起身子。

    待看守听命退去,杜羽少见瞪大双眼,目睹穿着洁净云缎侍卫服的白大人步履从容走近木桩,将手中一块滴着血的烂肉,慢条斯理地塞进死囚口中。

    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只见他一手托住死囚的下颚,另一只手两指轻点脖颈之处,两下后昏迷不醒的中年男人唇角抖动了下,口中的烂肉竟在无意识中咽了下去。

    白祜松开手,木桩上的人头再次垂下。

    他从袖口掏出一块白布,将沾染血污的左手仔细擦拭后,随手扔到一旁。

    转身见众人神色各异,轻轻叹气:“你们先出去吧。”

    那几个被此行径惊到的宫人对视一眼,领了命赶忙出去了。

    比起生吞人肉的恐怖场面,他们情愿在外头和素来瞧不起他们的看守待着。

    很快,牢房除了死囚外只剩他们三人。

    杜羽在短暂的诧异后,一瞬便已了然。

    他依然紧皱着眉头,目光隐隐瞥向木桩旁的男人,“白大人是想着用残存的血肉进了人身,或许会发挥出药物的效用。”

    白祜点头。

    杜羽又道:“有些道理,只是用活人来尝试是否不太妥……”

    话音未落,身旁传来絮絮叨叨的微小声响。

    侧身见小天师走向地上长布半裹着的残尸,十分虔诚地拜了拜,面具下口中不停,一遍接一遍地念着往生咒。

    怪力乱神。

    杜医官无语。

    他想借此说上两句,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身影。

    “若是害怕,闭上眼。”

    白大人两步晃到乌禾身边,高大的身形微微弯下,声音轻缓。

    “闭着呢。”小姑娘声音微颤,继续念叨。

    “要是实在看不了这个,也可用手捂住……”

    耳字还未出口,铁链剧烈晃动的声响将三人目光拉回木桩。

    木桩上原本失去意识的死囚猛然抬头,全身剧烈挣扎,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他们。

    咣当、咣当……

    咣当、咣当!!——

    他越挣扎地厉害,手腕上的铁链之声就越凄厉。

    腕粗的链条不断撞击木桩,被拽得猎猎作响,手腕处被锁着的铁链磨出血水都没有感觉。

    乌禾被瘆人目光惊的往白祜和杜羽二人身后缩了缩,从二人中间的缝隙往外瞟去。

    在刺耳的尖叫声中,她眼睁睁瞅着囚犯口鼻迸发血花,再次昏迷过去,她胃里又是止不住的翻滚。

    “他、他……”

    她指着那人,语气有些不确定:“他死了?”

    “一息尚存。”

    杜羽走近,手在死囚身上摩挲了一下。

    他神情逐渐变得有些严肃,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宫女死之前必然摄入了某种能致人癫狂的药物。

    他回头看向白祜,见白祜定定看着死囚,若有所思。

    身后瘦小的天师躲在男子背后,探出半边面具,小心翼翼望了过来。

    “二位……不如我还是先出去了?”

    ·

    “小天师大人,暂且候着。”

    在听闻乌禾终究受不了地牢阴森的氛围,白祜没有如她所愿让她先出来。

    她还待在里头,杜羽倒是先她一步离了地牢。

    太医署张院使回宫亦在今日,眼瞅着时辰不早,杜医官开了口。

    “……而后非医者可行之事,杜某先行告退。”

    多看了两眼铁链拴着的犯人,杜羽躬身告退。

    眼瞅着素色长袍消失在火光摇曳的昏暗地道里,女娃侧头看向身旁高大的侍卫。

    二人在地牢里面面相觑。

    半晌,乌禾开口:“何意?”

    白祜低头:“嗯?”

    音色沉沉,与方才清朗的声线相差甚远。

    不愿同此人打哑谜,乌禾再问:“而后非医者可行之事,亦非道士所善之事,敢问大人独留我在此处何意?”

    白祜反问:“方才之景小天师可有思绪?”

    乌禾道:“既是杜羽判断约莫是中毒,那便八九不离十了。”

    白祜道:“此人啖死人肉,不出少息便发癫狂之症,杜医官从药理猜测或是摄入药物,若是小天师从道家推敲……”

    乌禾自然而然接话:“那自然是中邪了。”

    言罢她忽地微楞,垂头思忖,左手抚着下巴慢慢摩挲。

    似有什么相似的场景一闪而过。

    关死囚的地牢不止一间,相连的牢房即便是左右相隔,在砖墙的格挡下,仍然不时传来微弱的□□声。

    “哗嗒——”

    瘦弱的女娃身子一颤,蓦然抬首。

    冰冷的锁铐再次晃动!

    比先前愈发激烈的碰撞声很快盖过□□,原本闭眼的死囚眼皮掀起,血色再次染上双目,甚至更加浓郁。

    腥味氤氲,从天灵盖往下,两道细如发丝的裂缝从两旁蜿蜒而下。

    每裂一寸,死囚的嚎叫便大过一分。

    乌禾捂住双耳,面色惨白立在原地。

    此音如鬼怪嘶吼,尖锐瘆人。

    便是她自觉堵得严实,可这声仿佛可以穿透一切阻隔,似把粗糙的锥子一般,一下一下,钝刀子磨软肉,狠狠地往心口杵去。

    ……好难受。

    她牙口打着颤,整个人摇摇欲坠。

    下一息,乌禾感觉她的胸口伴随着死囚裂开的躯体和嚎叫,以同样的方式寸寸皴裂。

    就像是鸡蛋破壳,又或是破茧化蝶。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白、白大人……”

    她捂着胸口磕磕巴巴地想要向身旁人求助,却见那张正气凛然的脸上,不知何时挂上一丝奇怪的微笑。

    或许是她声音太小,木桩旁的撕裂声足以遮盖她的呼救。

    那人似是没听见,看都没看她一眼,双臂环胸,半眯着眼观赏着眼前的一暮。

    “……沈白桦!”乌禾忍无可忍,拔高声调直呼其名。

    这一喊终于有了回应。

    对方轻轻应了声,侧头同她四目相对。

    霎那间,乌禾瞪大双目,原本佝偻的身子不自觉缩的更低,有些惊恐地看着身旁高大的男人。

    “你你你你你——”

    她说话更磕巴了。

    银边面具很好的遮掩住她的神情,对方一时没察觉她骤变的脸色,反倒是有些无辜地冲她眨了眨眼。

    和死囚同样血红赤瞳,眉眼竟有些阴柔。

    乌禾顿生寒意。

    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她迅速后退了两步,生出无数只蚂蚁从在背上撕咬的错觉,让她不禁将道服裹紧了些。

    她死死盯着穿着石青云缎侍卫服的男人。

    抛去不知何时起变成这般令人恐惧的双目不提,这样的神态乌禾前段日子在原州见过无数次。

    不是白祜。

    也不是沈白桦。

    是黑山寨三当家的,柳如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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