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利问出那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后,萨曼莎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自己去拜访怀尔德太太家的场景。有那么几秒钟,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在与怀尔德太太交谈之前,萨曼莎并没有对此次谈话抱有太多期待。

    萨曼莎相信,对待苦难的态度暗示了一个人的品性与气质。她更青睐那些性格坚强的人——即使他们心里有再大的委屈,也都会表现得云淡风轻;而把伤疤露给别人看、摆出一副可怜相的人,大多都有所企图。

    在她看来,怀尔德太太显然是那种无意于隐瞒自己苦难经历的人。当年的目击者大多难以寻觅,但这位太太却轻易接受了萨曼莎的探访。基于此,尽管社工再三向萨曼莎表示这位夫人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她还是做好了此行不易的准备。

    怀尔德太太住在伦敦附近的一个小镇。那里和英格兰所有远离旅游业和现代化的小镇一样,尽可能地保留了二十世纪上半叶所固有的那种极富宁静和浪漫色彩的风土人情。那是一栋白色的老房子,西南方向是一处农场。

    屋子里光线昏暗但并不黑暗,家具陈设简单,旧木头和松节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架钢琴和巨大的落地书架。

    当怀尔德太太就坐在窗边,侧着头,向她平静地叙述着过去的事情时,萨曼莎不可抑制地为自己先前的无礼揣测感到内疚。

    “托克抱着孩子走在我前面,旁边的巷子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又有好几声,屋子塌了。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石头砸了一下,然后就被甩到了巷子的另一侧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一切都结束了。”说到这里,怀尔德太太喝了一口热茶。

    隔壁院子里马力强大的除草机正轰隆隆响着,巷子外的街道上还有汽车喇叭声此起彼落。但是这里的时间却似乎停滞了。萨曼莎很熟悉这种沉寂的滋味;要是谁家有人过世,他家就会变成这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热忱和生机也一并随之消逝了。

    “政府说是一次意外事件,发了一些抚恤金。这种事常有,比方说你好端端走在大桥上,但是桥塌了;或者遇到了从山坡上落下来的石头——我是说,你还能怎么办呢?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但是留下的人还得继续活着。我和奥利维亚决定离开伦敦。她是我的大女儿,那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们在美国西海岸住了下来。那里的阳光总是很好,没有伦敦持续的阴雨。直到两年前,她被检查出来了癌症。在失去奥利维亚后,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我们的老屋———”

    怀尔德太太的声音和仪态显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这里的空气很好,我还有很多熟人。”

    随后是一段长久的沉默。萨曼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是怀尔德太太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萨曼莎目光下移,注意到她的一条腿无力地垂在椅子上。联想到收在门侧的轮椅,她移开了目光。

    “你——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你会怨恨吗?”萨曼莎轻轻地说,“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后?”

    怀尔德太太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惊讶。她一定在心里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

    “怨恨是一种空洞的淬了毒的情绪,我尽量不去沾染它。我们的人生就是这样,我们总是在不断的失去。我现在在这里坐着和你聊天,但是说不定明天出门就会被失控的汽车撞倒。”怀尔德太太心平气和地笑了笑,“死亡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我的亲人一个个死去,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死去。死亡只是某些东西的结束。”

    怀尔德太太并没有因为话题的另一个参与者的年龄太小而有所轻视,毫不避讳地讨论着死亡和不幸。那苍白的皮肤使萨曼莎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教堂壁画上看到的殉教基督徒,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惨白肤色和克制而哀痛的神情。

    在萨曼莎看来,很少有人和眼前的人一样处于如此凄凉的处境。她曾经幸福而富裕的生活毁于一旦,身处暮年、疾病缠身、孤身一人;但无论是流逝的岁月,还是困厄、打击与忧愁,都没有使她意气消沉。

    “如果你以为我会像信徒那样虔诚地说这是上帝的旨意,那你就错了,”怀尔德太太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在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直视着她。

    “当你将你经历的一切都视为苦难、问你自己‘我为什么受苦’的时候,你其实是在逃避苦难、远离苦难。在我看来,无论是阅读那些伟大作家书写的伦理论述,还是寻求信仰的庇护,都是在麻痹自己。我只是意识到这种命运就是我本身,我尝试和它和平相处。”

    萨曼莎困惑地看着她。她从怀尔德太太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历经沧桑却平静坚韧的力量——与好强者与命运抗击的勇敢顽强截然不同,也绝非逆来顺受者的忍耐和温顺——但是她并不能准确理解这力量的含义与来源。

    “如果——如果那件事并非意外呢?我的意思是,如果那是一次蓄意谋杀。你还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吗?”萨曼莎说。

    怀尔德太太打量着她,嘴角边漾起了笑容。

    “蓄意和无意都导致了同样的结果,但是我们还可以决定未发生的事。去杀害凶手,你就会变得和凶手一样,你也变成了罪犯。错误不可能通过错误的手段得到纠正。如果你想得到正义的结果,你就必须用正义的方式来获得。”怀尔德太太回答,“单纯的权力、法律和诡计并不能能纠正罪恶,只有善意才可以。”

    言语似乎并不能贴切地表达怀尔德太太的内心所想,但是她真诚而毫不修饰的神情举止弥补了这份不足。他们继续谈话,萨曼莎了解到并不是那场事故的所有幸存者都如此平和。有那么一两位,现在仍然生活在地狱中。

    “我们承受着暴力带来的痛苦,以及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人之常情。我们不能将自己的处事原则施加到别人身上。”她眉头浅浅地皱了起来,挂上了一丝忧虑,停顿了片刻,“生命就是一条流动的小河,无时不刻都在变化。但是你不得不承认,意外会促使你察觉这种变动。”

    等萨曼莎从怀尔德太太家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认为这次谈话给她带来的收获远超预期。

    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位太太用宽广的胸怀地接纳不幸和死亡,又用置身事外的姿态审视自己的人生,这种纯真和冷漠让她的心从悲哀中得到解脱。而她也明白,这完全是怀尔德太太的个人体验,她从生活中提炼出了这一原则,坚定不移地将之贯彻于余生。

    想到这一点,萨曼莎内心里燃起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期待,她知道自己还有的是时间去慢慢体察这人世。

    萨曼莎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拙于辞令的人,但是在如何向哈利描述这次会谈上,她却犯了难。

    一方面,她无意转述怀尔德太太的那一套哲理,因为这种人生态度更加符合怀尔德太太的内心,而与她自己的内心稍远些(但是这并不妨碍萨曼莎对她产生一种难以言明的敬意)。

    另一方面,萨曼莎认为谈话不仅对于小天狼星的调查毫无帮助,反而会给哈利带来不必要的烦恼。

    她看得出,哈利对小天狼星抱有一种极为浪漫的憧憬,他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这位朋友,将之视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童年的遭遇并没有损害哈利正直热情的品格,反而鼓舞了他对生活的热情和对真挚情感的追求。小天狼星获得了他的信任,也就赢得了一位忠诚的卫士和守护者。

    但萨曼莎在知道小天狼星的身份后,就始终没有打消对小天狼星的疑虑。当他是一只狗的时候,你可以全身心地信赖他;但是如果他是一个伪装成狗的巫师,那事情就复杂得多了。

    或许在去年暑假时,萨曼莎还没有太过怀疑;但是随着对相关报道的深入了解,她就开始担忧他与哈利的亲近举止背后是否还包藏其他心思——小天狼星要么是个极其忠诚的朋友,伤心过度以至于自我流放,又费尽周折回到故人之子身边、默默咽下一切苦果坚定地追凶;要么就是个虚伪恶毒、诡计多端、残酷无情的家伙,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伪装得天衣无缝,在必要的时候出卖最亲密的朋友而丝毫不受良心的责备。

    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小天狼星背叛了他最好的朋友。在查看那些报道的时候,萨曼莎简直不寒而栗——或许就在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哈利的父亲就像哈利一样信任着小天狼星。

    他一定善于伪装,在他假装成狗的那些日子里,她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他!

    萨曼莎很想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哈利,但是她注意到,即使她提到那场事故的受害者,哈利也没有露出除了同情之外的其他神情,他发自内心地认定小天狼星与此事毫无关系。

    而同样尴尬的是,就像没有证据能证明小天狼星的清白一样,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他的不清白——当天在场的麻瓜们都因为保密法而被施了遗忘咒,和他对峙的巫师只剩下一小块指骨——万一,万一真的是那个巫师假死、说谎欺骗了所有人呢?

    她因此而非常犹豫不决。人们都讨厌好管闲事、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行为,她担心自己冤枉了一个真正的好人;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深刻地品尝过父辈阴影带来的苦果,就像一个沉重的盖子盖住了自己的生活,她担忧自己的怀疑会将哈利逼入内心矛盾的绝境。

    种种顾忌之下,在尽最大努力找到证据之前,萨曼莎最终选择暂时缄口不言。

    哈利的反应让萨曼莎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让他失望了——每次他问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她都下意识地回避。她并不想要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但是她谨慎从事的性格还是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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