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课时结束。

    容歌身披落霞出了书院院门,院门前广阔官道上,仅剩了寥寥几府下人等候晚出之主。

    晏犰一袭银袍上绣云山隐雾图案,黑发束金冠,轻倚在三匹白马的马厢前。见容歌身侧跟着了一位身形娇小瘦弱的儒袍姑娘,心底不免惊奇。

    两人自幼相伴左右,小九性格他极是了解,除他外,鲜少与外人亲近。哪怕是那位长公主,小九纵认她是朋友,却不愿与她有过深纠葛。

    似这般,与同龄人有说有笑同行而来,堪称奇闻。

    容歌带辛芷兰走至马车前,笑道:“倒也无妨,我这马车勉强也算大,送你一程。”

    辛芷兰看着这拿云锦做车帏,无不昭显天家之下尊贵的马车,倒退一步,忙摆手,又惊又惶恐地道:“不可,芷兰怎能与殿下同乘。”

    容歌前世所见女子,大多对她又敬又畏,自也有谄媚讨好者,这群世家小姐,自小便学如何做主母,从不肯行差踏错一步路。

    几番交流,容歌觉这看似怯懦的辛芷兰,格外与众不同。她不愿嫁入朱门,入书院也偶然经过了考核,平生最大夙愿竟是要做名女夫子。

    她欣赏这小姑娘,于是道:“孰尊孰卑,于我看来,不过是场你方唱罢我登场。你我间既有同桌、同学之谊,何必论这等外礼。”

    辛芷兰被她这番说得一怔。

    她怎觉这位麒麟郡主殿下,是个不肯安分守己,离经叛道之人。此番话太过大胆,传入外人耳里,饶是她这样的身份,也难免为人诟病。

    不过几息,她面带崇敬之意看着她,当今乱世,何时出过女夫子、女先生,她欲做第一人,不也算离经叛道之人。

    可这份妄想,她也仅对她说出,却无她这样的胆子,敢将这话吐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而麒麟殿下这样的身份,敢为女子先,又在她说出那番话后,鼓励她,与她所见的皇族、王族,各种殿下都不同。

    辛芷兰微抿了唇,向她重重地点头。

    晏犰对京师不熟,几经周折,才在辛芷兰的指引下寻到辛府。彼时已然日落,容歌匆匆与辛芷兰话别。

    今夜她有正事,要与沉心阁天下大同。

    与晏犰回到危府以后,两人换了夜行衣。直到夜深人静,容歌这才跟在晏犰身后飞身而起,来到沉心阁。

    三层朱楼,高门高匾额。

    这沉心阁不愧是京师第一人文人斋,单能于这天子脚下起三层楼,足矣说明这东家非同一般人,可见为富不仁,赚了不少黑心银子。

    两人极有默契地上了房顶,掀开几片瓦,纵身入了沉心阁里间。

    容歌在曙光府不少行此等事,晏犰早已被她带坏,立在三楼楼梯栏杆前,屈膝一跳轻盈落在了一楼,无声无息走到柜台,熟练地取出包裹开始天下大同。

    容歌这个做过一朝皇后、一朝太后的人,虽说做了当权者,提剑所杀皆为官员,至于普通百姓,从不行迫害之事。

    晏犰寻到银票,把包裹塞得满满地,提气飞身上了三楼,却不见了容歌。

    彼时,容歌立在三楼另一侧,仰头看着墙壁上悬挂并排的名字画,蒙着黑布的脸,一双狐眸亮得出奇。

    这些名家字画在她看来,不怎能入眼,可那是因她做惯了太后,见惯了珍品、孤品。抛去这些不谈,这些名字画可都是好东西,若拿到黑市,至少够她与晏犰大手大脚花上两年还有富裕。

    晏犰寻至容歌时,容歌已然将满壁字画洗劫一空,怀抱着如山的卷轴。见他一身黑衣走来,习惯了于黑暗视人的眼,精准将如山字画转移到了晏犰怀中。

    容歌略显激动地向他示意快走,这次来沉心阁可算来对了,若非曙光府那里生意红火,她有心再来一次。

    这黑心的沉心阁东家,鱼肉百姓才赚了这些黑心银子,她身为大懿第一任皇太后,怎可不代百姓出头。

    晏犰背着包裹,怀里抱着如山字画。看着两手空空,一身轻巧的容歌,明亮的星眸,满是询问之意。

    小九今日怎发了善心,只拿这些,怕不是够吧?

    容歌向他轻眨了一下眼,一个灵巧翻身,来到连排木架前,以实力证明,她仍是他认识的纪九,行天下大同这种善事时从不心慈手软。

    这三楼一半是各种乐器,一半是各种书画。

    她可没忘了,小夫子抚了一手好琴,连她这不通乐礼的也能听得如痴如醉。

    容歌立在木架前,趁着微弱光亮,瞧见黑漆木架最上一层,一把古琴摆在最上面,又见这木架极高。

    从腰间掏出火折子,屈指弹起塞盖,吹亮火光,举着火折子,寻到木梯,这才拿下那把琴。她单臂夹着那把琴,正准备离去,余光又扫见几把看起来不错的琴。

    想着都拿了一把,还在乎多拿几把,顺手丢掉火折子,一口气搂着四五把琴,这才满意对晏犰颔首。

    晏犰目睹着她举动,心知这才是她作风,只得长叹一口气,满眸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此番去沉心阁,并未惊动一人,收获颇丰。

    回到危府,容歌把赃物藏好。

    两人躲在床上,并不燃灯,只晏犰拿着火折子,容歌盘坐在床上数银子,足足有一万两银子,容歌兴奋地数出一半递给晏犰。

    “老规矩。”

    晏犰拿着火折子,低眸看了眼那一沓银子,抬眸看容歌,眸底有些纵容的宠溺,眉眼舒展,唇角含笑道:“老规矩,你替我先拿着。”

    容歌这辈子缺银子缺怕了,染上了见钱眼开,抠门儿小气的毛病,清知晏犰不会收,面上仍做了样子。

    为难道:“阿犰这样不好吧,算来也有近十万两了……”

    两人相伴长大,晏犰怎会不知她心思,笑道:“晏犰的钱就是小九的钱,小九的钱还是小九的,永远不变。”

    容歌惯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凡是银子的便宜能占则占,又因两人两世都是相伴长大。她面不红地将银子收回,塞到怀里,还不忘抬起头对晏犰甜甜一笑:“阿犰你最好了。”

    少女容色惑心,洗净铅华的脸,狐眸覆秋水,迷离望着他,殷红的唇笑意灿烂。

    晏犰眸色微沉,猛地转过头去,再不瞧她一眼,一时情意躁动不止,连带声音都变得暗哑起来:“小九,我们……”不待晏犰的话说完。

    门外,突然灯火大亮,下人仅披外衫,急促拍响房门,扬声焦灼喊:“殿下!殿下!沉心阁走了水,势头太大,已经往咱府宅蔓延了过来,您快起来。”

    容歌面色微变,脑海电闪般浮现,她为多拿几把琴顺手把火折子丢出的场景。

    仅是小半个时辰,满京师震动。

    沉心阁一把大火,烧着了半条街。

    破晓时分。

    危长瀛端坐在书案后,一张玉面菩萨的脸,看不出有丝毫表情。

    明为恩俯身跪倒在地:“奴才该死!京师大掌柜是奴才举荐给主子,奴才愿领罚。”

    他站起了身,道:“去沉心阁。”

    -

    容歌请了一日假。

    长身立在被火烧塌的半条街前。

    这条京师最繁华的街道,半条街已然成了焦土废墟,黑烟滚滚被风吹向天际,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手持长矛,正在拦阻着不少商人。

    本该是华冠锦袍的各家东家,几乎都是衣衫不整,有些不忍见一生心血毁于一旦,捶地大哭,也有流泪大喊要进去的。

    容歌披着外衣,脚下踩着绣花鞋,面色苍白看着这一幕。

    顺天府言说,好在沉心阁大掌柜反应及时,虽有伤者,并无人殒命。

    她亲眼所见,被熏得漆黑的人逃命奔跑,重伤者惨叫连连。

    这一次,没有老妖婆指使,没有任何人让她做下坏事,她却让这半条街的商家,因她一念之恶,遭此人祸……

    她如失气力,缓缓地蹲下身,慢慢地垂下头。

    泪水滴滴坠落砸在黑土,洇湿了黑土。

    她亦是商人,若亦惨遭此次横祸,又当如何?晏犰不知如何安慰她,学她般蹲下身,轻拍着她脊背,只是静默。

    一顶四方官轿,自远处而来,落地压轿,安之意走前撩开轿帘。

    暗紫轿帘,缓缓走出身披黑裘的危长瀛。

    他立在官轿前,看着黑烟滚滚之处。

    两个蹲在地上的身影,与哭天喊地的商人格格不入。

    顺天府、五城兵马司的官员,位卑自不认得天师,却认得那顶象征天师身份的暗紫官轿。

    顷时,呼啦啦地跪倒了一地人:“下官拜见天师天尊——”

    围观百姓随之明晓他身份,跟着一同下跪。

    “拜见天尊——”

    焦土之上,黑烟滚滚。

    他身披黑裘,长身立在万人跪拜之中,沉寂的黑眸,只是看着那蹲地的两人。

    容歌木然站起身,转过身去,看向那人。

    万人中跪拜中,两人长身而立,对目而视。

    一双沉寂的黑眸,可观是非黑白,人心叵测。

    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狐眸,敛下愧疚,满目平静。

    他抬步向她而来。

    容歌蓦地屏息。

    她若现在显露武功马上逃跑,危长瀛应该不会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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