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细雨霏霏绵绵无尽,两岸垂柳依依,清新雨气,自湿漉漉的地面上升吸入鼻间,道衣少年,静默看着红衣女童。

    他方十一岁,天生早慧,从不心存孩子心性,不知为何,唯独遇见这无法无天的女童,心底一阵戾意翻涌。

    初初下山的女童,在山中过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自觉要风得雨,虽才四岁,口齿清晰,聪敏之极。

    察觉到他道袍之下的戾气,袖间的飞针滑入指间,甩手向他眉心射去。

    银针穿过雨幕,即将接触到道衣少年斗笠的瞬间,灰衣广袖微微一动,一只修长的手,双指捏住银针针尾,清泠的黑眸,隐有魔戾之意在眸底翻滚。

    纪九对上那双戾气翻滚的黑眸,吓出了眼泪,后退半步,迈动小短腿,转身就跑。

    道衣少年长腿只迈一步,轻松揪住她后衣领,把她提至半空,一字一顿道:“你若无人管教,无妨,我教你。”

    江南雨连下半日,纪九被少年腰带捆在柳树干上半日,眼泪哭尽了,喉咙喊哑了。

    道衣少年长身立在她几步外,于蒙蒙细雨中仙风道骨,斗笠下的眉目站久了沾染了不少寒气。

    事到如今,她总算是知道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肿成核桃的眼,泪眼婆娑地看他。

    可怜兮兮地道:“道士哥哥是个好人,阿九再不敢了,你把我放开,我向你赔礼道歉还不成吗?”

    以往纵是心冷的圣女,她也可凭撒娇让她心软,便笃定认为只要她撒娇服了软,这年轻的道人定会放了她。

    只要她能解放双手,这一次的暗器定不会落空,她定能杀了这贼道!

    天生万物,万物相生相克。

    戴斗笠的道衣少年,许是她天生的克星,清泠的黑眸仅看了她一眼,唇角扯了些笑意,索性负了手,缓缓地道。

    “可见你毫无悔过之心,也好,我确有几日闲功夫与你耗下去。”

    她被戳破心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骂道:“你快放了我,不然我诅咒你浴血生孤寡死,一辈子都做老道士!”

    道衣少年沉了眸色,上前点了她穴道,解开她身上束缚,提着她衣襟,带她来到自己暂住的民宅。

    于容歌印象里,自己的两世幼年虽是老妖婆棋子,却从未受过什么委屈。老妖婆从来待她不薄,甚至是娇惯了她一身臭脾气,坏毛病。

    可那是遇到危长瀛之前。

    四岁的她被危长瀛带走,好生管教了十几日,她第一次知了什么叫真正的恶人。

    那少年换下道袍,一袭白袍蓝袖云纹,腰间银线暗纹的玉带束缚着挺拔的腰身,清绝仙骨一如天上而来的仙人。却点了她穴道,罚她立在院里,让她念了十几日的“人之初,性本善。”

    纪九还算聪敏的脑子总也想不出,这人哪来那么多的点子,总能变着法子罚她。

    她日渐心底知了不是他对手,又觉这人天生是张冷脸,心肝脾肺全是黑色的,央求他放自己回山自己再不错坏事了。

    那少年穿着白衣,不见温润,微微笑了一下:“小阿九可是诚心悔改?”

    容歌头顶着装满水的木盆,唯恐头顶水洒不敢颔首,僵硬着脖颈,哭丧着脸回:“阿九说到做到,若哪日你见我再做坏事,让我死在你手里。”

    毒辣的日头笼罩而下一片热浪。

    少年白袍,立在朦胧热浪里,她瞧不见他眉目神色,只好盯着他眉心朱砂。心底有些羡慕他这一身寒气,每逢晨起日落必要披轻裘,她热得冒烟,而他就像是冒冷气的千年玄冰,简直是两个极端。

    如今的容歌咂摸着自己的话,松开了搀扶危长瀛的手。

    危长瀛立在阁门前,低眸看了她一眼。

    容歌心觉讽刺,原来幼年的她就见过危长瀛,幼年的话果然应了誓,前世的她果然因做坏事死在了他手。

    她苦涩一笑:“天师早就见过纪九。”没有疑问,仅是陈述。

    危长瀛漠然不语,移开视线,看向阁门外湛蓝的天际。

    麒麟女之女,竟会出现在南地,那妖女已死,前尘已成过去。她母离经叛道,她却是无法无天,他教她十四日善恶,却被她那“阿娘”一掌伤到了心脉。

    起初他以为,那女素衣,容貌凡凡,并无出众处,应是她乳母。

    现在看来,南地纪家收养是假,她当是被暗中之人收养长大,几日前平厉回报,平风楼入了贼人,一身武功很是邪门。

    平厉为逼出她武功来路,与她几经交手,她宁可受重伤也不肯暴露。

    这纪九此次入京,特意入他书院,怕是暗中人指使,若他所料无误,她怕是受命来刺杀他。

    棋子吗?

    他心觉乏味,便再懒看她一眼,迈步离去。

    容歌见他突然迈步离去,颓然低下了头。

    云晓受了那样重的伤,危长瀛怕是利用无所不知的平风楼,早已调查出南地纪家收养是假。只是他如今不知她为何而来,所以放她在眼底下,好生观察她。

    容歌自闻圣阁离开,熬到了书院下课,白着脸,脚步虚浮地向书院院门而去。

    辛芷兰与她做了不少时日同桌,两人日渐熟捻,这怯懦的小姑娘在私下并不怯懦,反而很是聪慧。

    见她沉默了半路,主动开口道:“殿下王兄在京郊建了处海棠苑,殿下可曾去过?”

    容歌白着脸,木然摇头。

    辛芷兰见她仍是这样,只得继续道:“世子的海棠苑如今可出名了,听说连忠国公府的世子,那位学富五车为天师称赞的卫御史都长去海棠苑抚琴对弈呢。”

    白着脸的容歌微一屏息,停了步,看辛芷兰,仿佛看到百花盛开。

    辛芷兰略显呆板的黑眸,疑惑看她。

    容歌猛地抓住她手,脸色一瞬红润,强压着激动问:“你再说一遍!”

    两人身处长长地甬道间,辛芷兰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得连退几步,身子贴在白墙上。

    容歌被她挣脱了双手,走上前去双臂支撑在墙壁,把辛芷兰围困在双臂间,缓缓贴近她面。

    少女放大的脸,近看愈发令人心惊,辛芷兰不知她要做什么,看着那张艳惊惑人的脸,不免心跳加剧,吞了口唾液。

    容歌却在这时一把将她抱入怀里,郑重道:“明日你与我同请一天假,我带你去逛海棠苑!”

    辛芷兰呆呆地看着容歌说完这话,折身向书院里走,直至她灰白道袍的身影,彻底消失于视线,方才喃喃道:“殿下活得炙烈,我看了那么多书,还是第一次见。”

    容歌折身再回闻圣阁,阁中仅有几名小道童,正在四角处摆放碳盆,容歌眨了眨眼,很能确认如今是五月初,不是寒冬腊月。

    危长瀛的旧疾仍未好?!

    她不禁心生欢喜,可见她回想到两人初见,还是有些好处的。只是她不知,这旧疾是什么旧疾,怎会怕冷,还是在晨起日落时怕冷。

    更重要的是,这旧疾会不会死人?

    指挥搬碳盆的道童唤做有安,容歌初来三道书院时,便是他得天师之令前去接引容歌。

    见她立在落日余晖的阁门前,停了指挥,笑道:“殿下,咱们又见面了。”

    容歌笑吟吟地迎上前去,她记得这小道童很是单纯。

    年幼的有安对她很有好感,又是个单纯的心性,被容歌几句话蒙蔽,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危长瀛自皇宫回到闻圣阁时,夜色已深。

    身披白鹤氅入了大开的阁门,迈步的脚忽而一顿。

    宫灯昏黄,热气蒸腾而上。

    少女梳着松散的发髻,纤弱的身子,穿着宽敞的灰白道袍,歪着头,窝在他的朱红紫檀太师椅上。

    昏黄的光晕打在那张莹白的鹅蛋脸上,愈发映衬着那张脸精致无比小巧玲珑,腻白的鼻畔沁了薄薄的热汗,酣睡的神态,犹带几分乖顺孩子气。

    一如花瓣饱满殷红的唇,微微开启,雪白贝齿若隐若现,带着无心的诱惑。

    她窝在朱红木椅上,周身蒙着昏黄光晕。

    跟随他一旁的安之意,明显感觉到主子身体僵滞了一瞬,那一瞬虽短促,却如一把为抗衡什么,死死绷紧拉满的弓。

    他不禁好奇,宛若仙人般淡泊心性的主子,怎就突然有了凡人的情绪起伏,于是走前一步,探过头去。

    危长瀛沉寂的黑眸,看安之意一眼。

    安之意尴尬伸回头,做恭顺态低下了头。

    容歌睡了自来京师后的第一个好觉,没有噩梦,心底只有一片宁谧。

    白雾茫茫的梦境深处。

    她提着石榴裙,悄悄地走了过去。

    白雾散去,露出一株极大的垂丝海棠树,垂丝花苞繁艳,风拂垂丝,那垂丝之下坐着一个人,一身渥丹色朝袍,盘坐着抚琴。

    容歌眸底生了热泪。

    他便停了琴,抬起了头,一如山水写意的眉眼,温润的眸子,也在看她。

    忽而,他便立在了她身前,眉目隐约变了一个样,似愈发沉稳了,静静地看了她几息,垂了目。

    “我不曾教好你,让你行下这等恶事,为妻弑夫,为后杀君,当为死罪。你惯有脾气,从来不听我教导,他们让你为先帝殉葬,你自是不肯,必要再杀人。

    你我三年师生,你之罪,亦是我罪,清荷不敢再劝娘娘什么,娘娘既要杀几位老国公,不如先从微臣开斩屠刀。”

    他撩袍下跪,双手摘下头顶乌纱帽,冷声道:“左相卫东篱,德不配位,不堪为百官之长,特向太后娘娘辞位,请太后娘娘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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